姜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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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王堆一號漢墓四重棺與死后仙化程序考
姜生
摘要:馬王堆一號漢墓所出轪侯夫人的四重棺,應按由內向外的順序理解,最外層黑漆素棺乃表示“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道”。整個套棺從內向外依次表達了漢初“道者”堅信的從死后為鬼到尸解變仙到升天成神到混溟合道的完整程序,四重棺分別代表:冥界、昆侖、九天、大道。T形帛畫和四重套棺是“象征”和“現實”的混合物,實物與圖像配合,仙化程序被現實化,墓主人亦于死后世界借之成為得道升天的“真人”。四重棺與內棺上T形帛畫一起表達著死后轉變成仙“與道為一”的整個過程。
關鍵詞:馬王堆一號漢墓四重棺;漢代墓葬;漢代神話;鬼神觀


圖1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葬具縱剖面圖②
②采自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第6頁。
然而學界對套棺的研究,較成熟的觀點僅集中于對朱地彩繪棺的認識;至于其他三重,及各重之間是否存在邏輯關聯及其思想依據等,認知現狀混亂,部分合理的認知“點”被淹沒在謬誤纏結的泡沫中。
孫作云曾對該套棺的中間兩層棺表面圖像進行基本解釋,未及各棺之象征性③孫作云:《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考釋》,《考古》1973年第4期。。曾布川寬著《向昆侖山的升仙》論及L2,認為T形帛畫頂部的人身蛇尾人物是女媧,至于墓主人升仙到昆侖后是否更可升天則無法判斷*[日]曾布川寬:《昆侖山への升仙:古代中國人が描いた死后の世界》,東京:中央公論社,1981年,第125頁。。巫鴻認為,轪侯夫人四重棺的最外層黑漆素棺(圖2),“黑色的象征意味很明顯,在漢代,黑色與北方、陰、長夜、水和地下相關,而這一切概念又都與死亡聯系在一起。……莊重的黑色意味著把死者與生者永遠分開的死亡,也意味著這個黑色外棺之內的第二、三重外棺表面的華麗圖案,并非為了在送葬儀式中被人觀賞,而僅僅是為死者設計制作的”;其余三重彩棺,“第一重即最外一重(引者按:實指L3)把她與生者分離開來,第二重(引者按:實指L2)代表了她正在進入受到神靈保護的地府,第三重(引者按:實指L1)一變而為不死之仙境。這些套棺的獨特設計不見于古代典籍記載,大概反映了漢代早期喪葬藝術中出現的新因素”*巫鴻:《禮儀中的美術·馬王堆的再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111,115頁。。

圖2 右起:馬王堆一號漢墓的錦飾內棺(L1)、
諸如此類的討論,對于探究重重棺槨的象征意義,不無啟發性。然而遺憾的是,最外層的黑漆素棺(L4)在許多研究中被忽略了;直接原因在于,黑漆素棺完全沒有紋飾,不引人注意。雖然認識到三重彩棺象征三重空間,然而究竟套棺各層代表什么空間,各層之間的邏輯關系及其含義如何,仍待合理的理解和解答。
按《禮記·檀弓上》:“天子之棺四重。”依此觀之似有僭越。然如俞偉超所論,轪侯(列侯)夫人的四重套棺乃承舊制;事實上,諸侯僭用天子之制,早在兩周之際已經發生,所以西漢諸侯王用過去的天子之制,列侯用戰國時代列國的封君貴族或列卿之制是很自然的*俞偉超:《馬王堆一號漢墓棺槨的推定》,《先秦兩漢考古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30頁。。關鍵在于,此四重之棺并非僅僅用來表示其身份之重,而是以每重棺代表不同的時空,其所指向的焦點乃是死者;四重棺及其表飾畫像之施用,儼如重重暗道,其復雜架構里面隱含著嚴密的內在邏輯和思想。與此緊密相關的是,鋪在錦飾內棺蓋上(方向為上南下北)的T型帛畫的信仰邏輯問題。研究表明,帛畫由下而上逐一對應墓主死后往蓬萊仙島“服神藥”、“登昆侖”、“上九天”的“尸解”登仙成神過程(圖3)*姜生:《馬王堆帛畫與漢初“道者”的信仰》,《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2期。。事實上,四重棺同樣表達著墓主在死后經歷的遷移變化,但需特別注意的是,這個過程乃由內而外(L1→L4)逐層呈現;每一層棺的顏色和圖像,代表了一種空間性質和該道程序對于死后過程的意義。具體來說,由內而外的三重彩繪套棺(L1→L3)之所表達,與T形帛畫所呈現的冥界蓬萊、昆侖、九天三種空間及相應的死后三歷程完全吻合。而最受忽視的最外層黑漆素棺(L4),則以其黑色代表“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道”。T形帛畫和四重套棺,可以說是漢初黃老道信仰及其生命與宇宙思想的絢爛藝術呈現。
以下將按由內向外的原本時空遷移順序,逐層解釋四重棺各自的時空象征,以及整個套棺對死后尸解成仙過程的完美表達。
一、L1錦飾內棺代表九泉冥界,歸土為鬼
裝載著轪侯夫人尸體的是最里層的錦飾貼羽內棺(L1,圖2.1,《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識之為第四層*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第13頁。)。該層棺木外髹黑漆,髹漆之外貼一層錦飾,錦上圖案為各種菱形紋,別無它圖;錦上復貼鳥羽。內棺表飾如此簡單,是否尚有含義或象征可尋?
在漢墓畫像系統中,菱形紋多見,蘊義獨特。菱形紋或單獨刻畫,或與五銖錢等紋飾組合,形成具有特定寓意的圖像格套。事實上,在這些單獨的或組合的圖像中,菱形紋作為方形的大地——“天圓而地方”*《大戴禮記·曾子天圓篇》:“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之謂圓,下首之謂方。如誠天圓而地方,則是四角之不掩也。且來!吾語汝。參嘗聞之夫子曰: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曰幽,圓曰明。”——思想的一種表達,實際上代表著陰性的石頭(“地之骨”),暗示著死者暫居的“九泉之下”(五銖錢紋則寓意“泉”——九泉——“地之血”)*姜生:《界定者:漢墓畫像邊飾研究》,《東岳論叢》2015年第11期。。人死為鬼是起于遠古、世代傳承的一種觀念,睡虎地秦簡《日書》甚至記有20余種鬼*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禮記·祭義》:
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故《說文解字·鬼部》釋云:“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
因此,按四重套棺的思想邏輯,直接裝殮死者尸體的最里層錦飾內棺,乃象征人死后所歸“九泉之下”的冥界,所謂入土為鬼,代表死后過程的第一步。

圖3 馬王堆一號墓T形帛畫尸解成仙過程示意圖*采自姜生:《馬王堆帛畫與漢初“道者”的信仰》,《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2期。

二、L2朱地彩繪棺代表昆侖,“登之不死”而仙
向外一層為朱地彩繪棺(L2,圖2.2),色彩鮮艷,圖案豐富;《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識之為第三層,并據《山海經》和《淮南子》的有關敘述,指出此層棺“頭擋和左側面上所繪高山,應該不是一般的山,而是所謂仙山。……可能是昆侖的象征”*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第26頁。`。巫鴻亦認為,此棺“通體為明亮的紅色,象征著太陽、南方、日光、生命和永恒。三峰競起的仙山昆侖處于神龍、神鹿、天馬和羽人之間,成為此棺的中央意象”*巫鴻:《黃泉下的美術:宏觀中國古代墓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第227頁。,并且:
其“中央部分”由第四重內棺和放置在棺上的帛畫組成,保存著墓主的尸體與形象;第二重棺的裝飾主題是陰間世界和護衛死者的神靈;……最重要的是,升仙在這時期被看作死后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第三重棺上,我們可以看到有三個尖峰的昆侖上和兩側的吉祥動物,這些圖像將此棺轉化為一個超凡脫俗的天堂。*巫鴻:《超越“大限”——蒼山石刻與墓葬敘事畫像》,鄭巖譯,《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5年第1期。
何以代表昆侖?學界尚未給出應有的論證,仍停留在推測的層面。


與此密切相關,中國古代以朱色代表西南之天。《呂氏春秋·有始》謂天有九野,其中“西南曰朱天”,《淮南子·天文》亦云“西南方曰朱天”。
正如上文所見,L2同時代表著昆侖。而L2棺表畫飾為昆侖神山,自有其方位暗示。《山海經·海內西經》:“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可見昆侖在古中國的西北方。這些方位概念,均是以古老的中央帝國——中原的“中國”為坐標基點的描述。
西王母一方面被描述為西方之神(漢墓畫像石上,西王母皆出現在西面),一方面又被描述為昆侖之主(漢墓畫像石、壁畫、器物彩繪中的西王母總是坐在上寬下狹的昆侖之巔)。戰國《穆天子傳》描繪的西征過程,便是一路向西,達于昆侖:“丁巳,天子西征。己未,宿于黃鼠之山,西□乃遂西征。癸亥,至于西王母之邦。”*王貽梁、陳建敏集釋:《穆天子傳匯校集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55頁。西北自然被包含在西方之內。
古來中國以“往西天”諱稱人死。這個西天,顯然包含了西南朱天、西北昆侖以及西極之天。正如本文所揭示的,漢人相信,死后所經歷的首先是入冥為鬼,而后逐步上升。漢初淮南派給出了從登昆侖(不死而仙)到登天(成神)的完整表述。《淮南子·墬形》:
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



圖4 曾侯乙墓墓主的內棺(右)和外棺(左)*采自陳振裕主編:《中國漆器全集1·先秦》,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1997年,圖187、188。
與馬王堆同時代的例證,見于長沙砂子塘西漢墓的兩重棺(圖5),年代約當公元前157年前后*湖北省博物館:《長沙砂子塘西漢墓發掘簡報》,《文物》1963年第2期。。內棺為朱漆內里、黑漆外表。外棺為朱漆內里、彩繪外表,菱形紋與云氣紋相配。兩面側板漆畫相同。側板的中間部位繪陡峭懸絕、高聳入云、仙氣繚繞的神山,山下左右各有一豹把守,雙龍游于云氣中,從“神獸把守神山”的這種圖像敘事模式看,應系昆侖山。又安徽潛山縣彭嶺58號墓出土的西漢早期彩繪漆棺(圖6),亦甚得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及帛畫之意*傅舉有主編:《中國漆器全集3·漢》,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1998年,圖50。。是皆可證漢初“道者”死后信仰流布之廣。

圖5 左:長沙砂子塘一號西漢墓外棺壁板漆畫(摹本);右:頭足擋(摹本)*采自湖南省博物館:《長沙砂子塘西漢墓發掘簡報》,《文物》1963年第2期,圖版貳、彩色圖版。

圖6 安徽潛山彭嶺58號墓出土西漢早期彩繪漆棺*采自傅舉有主編:《中國漆器全集3·漢》,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1998年,圖50。


圖7 樓蘭古城北漢晉墓出土彩繪木棺*采自《新疆文物古跡大觀》,烏魯木齊: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9年,第33頁。

圖8 云南昭通后海子東晉霍承嗣墓南壁西段壁畫摹本局部:
在南方西端),為漢晉道教的“朱火宮”。《真誥》卷十六“闡幽微第二”陶弘景注:“在世行陰功密徳,好道信仙者,既有淺深輕重,故其受報亦不得皆同。有即身地仙不死者,有托形尸解去者,有既終得入洞宮受學者,有先詣朱火宮煉形者。”*[日]吉川忠夫等編:《真誥校注》,朱越利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92頁。所謂“朱火宮”即西南朱天宮。由此亦可見,關于西南朱天的信仰傳統,從先秦到漢晉保持了它的歷史連續性。
系統地看,轪侯夫人的三重彩棺表達著一個由內而外的連續性升遷轉化過程,這個過程指向的終極目標是升天,很難說此中存在某個“中央”性質的空間。

進一步可以確認,L2同時代表昆侖仙境和朱火宮,應無疑義。“我們可以看到三座尖峰的昆侖山上和兩側的吉祥物,這些圖像將此棺轉化為一個超凡脫俗的天堂”*巫鴻:《超越“大限”——蒼山石刻與墓葬敘事畫像》,鄭巖譯,《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5年第1期。。只不過,L2所代表的昆侖,并未因此而成為“一個超凡脫俗的天堂”,而仍是死者轉變升仙的中間過程。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遍布L1外表的菱形紋飾,出現在L2外表的邊框紋飾中,表示這里是仍在大地上的“帝之下都”*《山海經·西次三經》:“昆侖之丘,實惟帝之下都。”昆侖,是朝向“得道成仙”最高境界所必經的步驟而非終點*相關研究參見姜生:《漢畫孔子見老子與漢代道教儀式》,《文史哲》2011年第2期。。相比之下,更外一層表示玄天的L3,則未再出現表示“地之骨”石頭的菱形紋,可見整個套棺設計制作之嚴謹縝密。
研究表明,馬王堆一號墓T形帛畫中部貴婦人腳下的白色T形臺,以菱形紋飾示為山石,表示此處為昆侖懸圃*姜生:《界定者:漢墓畫像邊飾研究》,《東岳論叢》2015年第11期。。現在,關于L2代表昆侖的更豐富圖像符號信息,反過來可為邊飾研究提供更多的支持。
總之,按其表面繪畫含義及四重套棺的思想邏輯,L2朱地彩繪棺實際上象征溝通天地、升仙必至的昆侖,同時復合了西南朱火宮,代表死后的第二個境界。
三、L3黑地彩繪棺代表九天,“登之乃神”為“真人”
再外一層的棺(L3,《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識之為第二層),基底為黑色,其上彩繪復雜多變的云氣紋,以及穿插其間、形態生動的許多神怪和禽獸。按《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描繪,“黑地彩繪棺上的花紋,除蓋板四側邊緣滿飾帶狀卷云紋外,五面的四周都有寬15厘米以上以流云紋為中心的帶狀圖案。蓋板和左、右側面的云氣紋均為六組,上下兩列,每列三組;頭擋和足擋上的云氣紋則均為四組,上下兩列,每列二組”*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第15頁。。云氣紋里多處可見怪神、怪獸及長發帶翼仙人。
棺表的黑色基底代表天的本色。《易·坤卦·文言》:“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此處“玄”即黑。可見棺表涂黑乃表玄天之色,是以顏色喻示該層空間的九天屬性。棺上全部描畫云氣,目的是在玄天之色的背景上,描繪死者上升九天成神而為“真人”之勝景。
上引《淮南子·墬形》曰:“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孔子家語·哀公問政》:
人生有氣有魄。氣者,神之盛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謂鬼;魂氣歸天,此謂神。合鬼與神而享之,教之至也。



圖9 黑地彩繪棺頭擋下部所繪人物*左圖采自孫作云:《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漆棺畫考釋》,《考古》1973年第4期;中圖采自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第19頁圖18;右圖采自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下集,第23頁圖30。
此類正謬摻雜的解釋,往往在同一學者的同一篇文章中即自成矛盾。造成這種困境的根本原因,最終仍是對墓葬之信仰邏輯的認知,缺乏系統合理準確的把握。
根據本文所論和四重套棺所呈現的時空流程與思想邏輯,可以推斷,L3黑地彩繪棺象征的并非“地府”,而是九天,代表死后過程的第三步;頭擋圖像底部中出現的婦人形象應代表轪侯夫人由“帝之下都”昆侖上升九天,得成神仙之上品——“真人”。
值得一提的是,棺表云氣的繪制,在漢人,頗有形勝及物件關聯方面的講究。《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凡望云氣……云氣有獸居上者,勝。……其氣平者其行徐。”由其棺表云氣、仙人及神獸畫像,不難見證矣。
四、L4黑漆素棺代表“包裹天地”、“玄之又玄”的“道”
最外層的黑漆素棺(L4,圖2.4),《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識之為第一層。“棺的外表遍涂棕黑色漆,素面無紋飾”*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第14頁。。可能是這種樸素,導致此棺未被收入《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下集圖版26)公布的木棺全套彩色圖片,此后所有相關出版物亦皆如此。相應地,這層素棺亦因其簡單的外表往往被忽略了。
古以黑色解“玄”字。《詩·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說文解字》卷四“玄部”:“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可見漢人以顏色表達宇宙觀,所思深矣。黑漆素棺的這種棺表髹漆當即“玄”色。
在前三重的既有邏輯上,進一步推斷,黑漆素棺當是象征“包天裹地”、“玄之又玄”而為宇宙之本的“大道”。應當說,在整個套棺中,L4蘊涵著最為精微奇妙的宇宙觀、生命觀。甚至可以說,基于其內三重彩棺所表達的思想,包裹一切的黑漆素棺以玄素的沉默,暗示著道家思想的精髓。
按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書《老子乙本》:
浴(谷)神不死,是胃(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胃(謂)天地之根。
又按《道德經》第一章,道乃“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道德經》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河上公章句》注《道德經》第四十二章曰:“道始所生者一,一生陰與陽也;陰陽生和、清、濁三氣,分為天、地、人也。”《莊子·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老莊所論,皆以“道”為先于天地的宇宙本原。
《淮南子·原道》開篇即言:
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
此乃漢代元氣論宇宙觀之體現。這種宇宙觀內在地構造了一個時代的死后世界觀,馬王堆四重套棺即是這種思想的典型體現。
復按東漢道經《太平經》己部之十三(卷九十八)“包天裹地守氣不絕訣第一百六十”:
凡道包天裹地,誰持其氣候者?
善哉,子之言入微意。然天地之道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守氣而不絕也,故天專以氣為吉兇也,萬物象之,無氣則終死也。子欲不終窮,宜與氣為玄牝,象天為之,安得死也?亦不可卒得,乃成幽室也,入室思道,自不食,與氣結也。*王明編:《太平經合校》,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50頁。
同樣,東晉葛洪《抱樸子內篇·暢玄》卷首開篇即言: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萬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稱微焉。綿邈乎其遠也,故稱妙焉。其高則冠蓋乎九霄,其曠則籠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電馳。……胞胎元一,范鑄兩儀,吐納大始,鼓冶億類,佪旋四七,匠成草昧,轡策靈機,吹噓四氣,幽括沖默,舒闡粲尉,抑濁揚清,斟酌河渭,增之不溢,挹之不匱,與之不榮,奪之不瘁。故玄之所在,其樂不窮。……其唯玄道,可與為永。*王明校譯:《抱樸子內篇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
葛洪以玄論道,將“玄”解釋為自然之“始祖”、萬物之“大宗”之說,成為“道”的代名詞,乃因其身在魏晉玄學時代之故。
從其思想史背景來看,L4外表的玄漆無飾,同樣也是對道家所崇的虛無素樸思想的奇妙藝術表達。《道德經》崇尚“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以近其“道”,老子認為,人不能期待通過物質的或感官的過程去直接領略那“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道”。《道德經》第二十一章: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道德經》第十四章: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這意味著,只有在虛無惚恍若有若無之中,才能嘗試去把握那不可名狀的“道”。
《莊子·天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莊子·齊物論》:“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文子·十守》:“故靜漠者神明之宅,虛無者道之所居。”《列子·天瑞》:
夫有形者生于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沌。
兩漢元氣說盛行,以元氣為萬物之本體。故《春秋繁露》說,“元者,始也”(《王道》),“元者,為萬物之本”,生于“天地之前”(《玉英》)。《說文解字·一部》:“元,始也。從一從兀。”這個“元”的實質即是道家所論宇宙萬物之本的“道”。《淮南子·俶真》:“是故虛無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淮南子·本經》:“太清之始也,和順以寂漠,質真而素樸,閑靜而不躁,推移而無故,在內而合乎道,出外而調于義,發動而成于文,行快而便于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而順情,其心愉而不偽,其事素而不飾。”《淮南子·天文》:“天墬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高誘注:“馮、翼、洞、灟,無形之貌。”
一言以蔽之,最外層黑漆素棺所表現的乃是《淮南子·原道》所論“與道為一”,“與道同出”,終得“全其身”而“與道游”的終極理想境界。
馬王堆一號墓晚于二、三號墓,其時間順序,二號墓主轪侯利蒼公元前186年卒,其子三號墓主公元前168年卒,約5年后(前163)一號墓主轪侯夫人辛追去世。按前引《禮記·檀弓上》:“天子之棺四重。”鄭玄注:“諸公三重,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荀子·禮論》:“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利蒼身被爵秩,未敢有所僭越,葬具為二重棺二重槨。因其套棺僅存底板,內髹朱漆、外髹黑漆,未見棺周表飾*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田野發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1頁。。三號墓所用為三重棺二重槨,三重棺皆內髹朱漆,外髹深棕色漆,外棺、中棺表面無彩飾;內棺外表四周和棺蓋貼滿錦和繡,各方四周方框用起絨錦裝飾,中間為長壽繡*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田野發掘報告》,第40頁。。約公元前163年去世的轪侯夫人辛追墓用四重棺二重槨,帛畫及棺表畫飾臻乎完美,藝功精湛。
二、三號墓兩重深棕色棺,似乎缺乏類似一號墓所見的完美程序。實質上轪侯利蒼生前身處黃老道流行環境中,死后成仙的“尸解”信仰就是那個時代關于終極信仰的主導話語;三號墓的T形帛畫及隨葬的大量黃老道典籍亦堪為證。這些黃老道信仰者自稱“明大道”、“有道”,“道者”之稱及其同意詞,于《十問》凡九見(“道者”五次、“明大道者”兩次、“有道之士”兩次),其最高理想是復歸“混混冥冥”的“大道”。因此,或許二、三號墓套棺設計本身即忽棄中間過程,而由T形帛畫所示的三道程序直入棕黑色棺所代表的“合大道”第四道(也是終極)程序(二號墓棺木毀壞,已無從得知是否有帛畫),而由一號墓的套棺從內向外形成邏輯序列,自可推斷,各層棺表顏色與畫飾乃死后變仙過程邏輯之對應象征與表達,換句話說,他們將經歷與一號墓主相同的變仙歷程。二、三號墓外棺表飾顏色與一號墓黑漆素棺表面或有色差,但應是技術條件所致,而其含義無異。
五、結語
基于對馬王堆漢墓的討論,巫鴻提出:
死后的理想世界被概念化為各種獨立境地(realms)的集合,以墓葬中的各個部位以及不同的物品和圖像來象征和代表。這些境地之間的關系是不明確的,死者究竟居住在哪個特定的境地也不清楚。似乎是造墓者的孝心使他們為了取悅死者,而把所有關于超越“大限”的答案都統統擺了進去。
我們或可假定這種對來世的模棱兩可、自相矛盾的理解會導致更系統的理論性的解釋。但是這種解釋在佛教傳入以前的中國卻并沒有發生。*巫鴻:《超越“大限”——蒼山石刻與墓葬敘事畫像》,鄭巖譯,《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05年第1期。
這或許低估了漢初宗教的發展。漢初,以竇太后為首的“道者”們對老子及其思想虔誠信仰,大尊奉之。在這個信仰體系中,他們追求“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史記·太史公自序》)。淮南學派則從理論上予以總結,《淮南子·詮言》:“稽古太初,人生于無,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考慮到這些,便不難理解,在馬王堆一號墓四重套棺中,漢初“道者”的死后信仰,已經得到系統而具象的表達。
簡言之,整個套棺從內向外依次表達了漢初死后尸解成仙信仰的完整程序:入冥界、登昆侖、上九天、合大道。從道家和道教的信仰史來看,這樣的程序,邏輯上完全合理,且與每個圖像蘊義相符合*后世道教則從中發展出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以合大道的修仙邏輯。。
T形帛畫和四重套棺的物理結構與符號結構完美結合,使之形成“象征”和“現實”的混融態,套棺實物與棺表及帛畫圖像配合,使入冥、變仙、成神、合道的系列程序被現實化,墓主人于死后世界借此而被實現,成為得道升天的“真人”。漢初的黃老道信仰在整個套棺中獲得如此精微體現,遙想其時代、其思想,堪稱宏大。
[責任編輯李梅]
作者簡介:姜生,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特聘教授(四川成都 61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