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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邊樓

2016-06-08 02:37:45夢天嵐
文藝論壇 2016年9期

○夢天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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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邊樓

○夢天嵐

夢天嵐

本名譚偉雄,1970年8月生于湖南邵東。曾為《大學時代》《文學界》編輯。有詩歌、散文、小說、評論數百篇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詩選刊》《天涯》《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百花洲》《散文》《散文選刊》《散文詩》等刊,作品入選數種年度選本。已出版有長詩《神秘園》,短詩集《羞于說出》《那鎮》,散文集《屋檐三境》,散文詩集《冷開水》等。現為民刊《詩品》編委兼執行副主編,《湖南詩人》編委。

早晨七八點鐘的樣子,在通往工廠惟一的那條馬路上,也就是單邊樓對面還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李全滿臉笑容,正用一擔籮筐挑著家什行走在前往老家的路上。

他鼓凸著發亮的眼睛,太陽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在爬,又老是爬不動。他身上穿著一件黃色的土布衣,看得出來,左邊的衣袖是被剪刀剪斷的(但剪得不好,有些地方剪得像齒輪),這使得他的整條胳膊搭在扁擔的一頭,胳膊上的肌肉顯得粗壯有力,隨著雙腳的跨度微微地聳動,那沿著胳膊流淌下來的汗水在新鮮的陽光下閃動著晶鹽一樣的光澤。圍在他腰間的是一件破爛不堪的沾滿油污的工作服,兩個衣袖糾纏在一起打成一個死結,工作服的下擺就搭在了身體的右邊。籮筐里的家什并不多,無非是一些草鞋、席子、衣服、鍋碗盆瓢、被子、小凳子之類,七七八八雜亂無章地堆在里面,也不重,重的是兩塊石頭,一邊一塊,重量差不多,只是石頭的形狀不同而已。一上肩,那重量就從扁擔的弧度上體現出來了,忽高忽低。

李全似乎從不知疲倦,又樂在其中。

時常有新來的工友感到非常好奇,就問:“他回老家怎么不坐廠里的班車?怎么還要挑一擔這么重的東西?”

“很近?有多遠?”

“不遠不遠,還不到二百公里。”

旁邊聽到的人就會大聲地哄笑。

問者以為工友們取笑的人不是李全而是他,就會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走開。

而事實上這是真的,一點也沒有夸張,李全每次回去都要步行近二百公里,打個回轉,時間長的要個把月,短的也要二三個星期,且每次都是選在有陽光的早晨,每次都要挑著百十斤重的擔子。至于他中途有沒有坐車,如果沒坐車又是怎樣歷經千辛萬苦走回老家的就誰也說不清了。

現在我們住的這棟樓夾在兩棟“人”字樓之間,卻只有“人”字的一邊,它們的走廊又是相連的,格外顯眼,故被廠里人稱作“單邊樓”。

若是站在單邊樓向右邊望過去,這里的山就像是一個圍攏來但又沒有扎緊的布口袋。對面,一條馬路從狹長的谷底鉆進去,然后分作三條散開,在樹木的掩蓋下分別向山腳的縱深處延伸。你會看到一些廠房的輪廓從山體的坡度和樹的濃蔭里呈現出來,給人一種幽深和神秘之感。倘若單邊樓不是坐落在半山腰上又正好靠近廠房的出口處,視野就會變得更為逼仄。依憑著山勢,單邊樓的基座由條狀的石頭砌成,住房分樓上樓下兩層,皆為紅磚和混凝土結構,一個門挨著一個門,住的全是廠里的單身職工。樓道的走廊很長,上下班的時候,來往的人又多,總是踩得咚咚響。

這里曾經是一個軍工廠。后來軍轉民,成為一家國營機械廠,主要生產一種農用三輪車,這就使得這個原本神秘而幽靜的山谷變得喧鬧起來。這種喧鬧主要來自三輪車試車時發出的啪啪聲和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伴隨著這些聲音,柴油燃燒時的氣味隨即就會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時候,三輪車尚處于試制階段。李全原本是廠里的一名試車員,因為一次意外的翻車事故導致左腿骨折和腦震蕩,經接骨后的左腿有一點點瘸,走路時會伴有輕微的晃動,但不構成大問題。倒是大腦會有間歇性的疼痛。繼續試車顯然就不太合適了,李全痊愈后,工廠把他轉到組裝車間去開航車。

開航車是一份相對輕閑而又簡單的工作,但就是離不開人,有事沒事都得呆在車間里。閑下來的時間其他的工友用來聊天談女人,李全則用來保持沉默,他是一個不善于言談的人,他最不喜歡的就是談女人,因為自己的女人很漂亮(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很容易成為別人的談資。

李全更喜歡一個人在旁邊呆著,神情恍惚地想一些事情,李全想得最多的除了自己的女人就是女兒。每當想到自己的女人時,李全就會涎著臉傻傻地不由自主地笑。女人的漂亮是實實在在的,生了女兒之后胸部還是很挺,屁股還是很翹,畢竟是用山里的水浸泡出來的,皮膚白里透著紅,個性雖然有點倔,但這些并不防礙她本身所具有的美。

女人叫陳賽花,在老家與李全鄰村。兩家盡管早就認識,卻來往不多。李全當兵出來時,陳賽花還是一個小姑娘,等李全從部隊復員回來后,陳賽花對李全已沒有太多的印象。

回來后的李全先是在供銷合作社當了兩年的售貨員,后來響應國家的號召去修“三線”,修了兩年后又回來了,在家里呆了半年。不久,接到原部隊的通知,進了軍工廠,直到軍工廠轉為現在的國營機械廠。

李全在供銷合作社當售貨員的時候,陳賽花已長成了一個大姑娘,隔三差五會到供銷合作社來買些針頭線腦什么的。陳賽花每次一來,李全的心就會像正在拍打的皮球一樣情不自禁地亂跳。陳賽花當然不會覺察到李全的這種反應,只是在柜臺邊上指著這個指著那個,要李全拿來看看,然后精心地挑選起來。李全總是傻傻地站在柜臺里面看著陳賽花,要是陳賽花突然抬頭或者問他什么,李全就會顯得有點慌亂,馬上把目光移到別處,在回答她的時候聲音就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有點走樣。等陳賽花買好東西走出供銷合作社的門口時,李全這才回過神來,暗自里責罵自己又不是沒見過世面。但這次罵完了下次還是一樣。

修完“三線”回來的那半年時光里,父母開始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在那個年代,老實人很吃香,李全沒別的,就是人老實。相來相去,相中他的人倒是不少,可李全心里只想著陳賽花。

父母見兒子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就問他,可他什么都不說,父母一點辦法也沒有。就在李全相親的這段日子里,陳賽花也沒閑著,她也在相親,但相的不是李全。陳賽花與李全一樣,相中她的人不少,可陳賽花都看不上。李全看不上別人是因為他心里只想著陳賽花,陳賽花看不上別人并不是因為心里有他李全,這兩者有天壤之別。

就在李全的父母搖頭嘆氣的時候,部隊的通知來了,李全要去離家200多公里的軍工廠上班了。這一去倒是讓李全的父母寬了心,甚至對兒子沒有在家里找對象暗自感到慶幸,逢人就說還是兒子沉得住氣,這回進了工廠自然是去工廠里找,以后就是兩個人吃國家的皇糧了。

轉眼又過了三四年,李全快三十歲了還是光棍一條。那陳賽花也是,據村里人說可能是眼界太高,也有二十五六了仍是單身。在當時的農村,女的二十五六就算是老姑娘。陳賽花的父母正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候想到了同樣是大齡青年的李全,但一想到人家是吃國家糧的,心里吃不準,硬著頭皮還是托了媒婆前去試探,結果果然不出所料,被李全的父母一口回絕。

李全休探親假回來,他父母雖然替兒子著急,但前段日子媒婆受陳賽花父母所托前來打聽的事還是只字不提。倒是那媒婆并沒有死心,聽說李全回來了,特意找到他當面問他自己的意思,萬沒想到的是李全竟然一口應承下來。媒婆回頭跟陳賽花一說,陳賽花竟然也點了頭。這事氣得李全的母親抹了三個晚上的眼淚,后來他父親在抽了無數袋悶煙之后發話了,說這或許就是天意,天意是不可違的。

李全和陳賽花結婚之后生了一個女兒,李全翻車是女兒4歲那年發生的事。電報拍回老家,陳賽花只好帶著女兒過來照料。

李全出院后,陳賽花和女兒也就呆在了工廠,在單邊樓湊合著住下來。這一住又是兩年,女兒李小花6歲了。這期間李全矛盾過,陳賽花家里還分得有幾分地,她一出來,這地就落到了父母頭上,也就是說,他成家之后父母不但沒享到福,還要多種這幾分地,心里很過意不去。陳賽花自從和女兒到了工廠之后就從來不提回去的事,李全也不主動問,他倒是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夠主動跟他說,可日子一長,陳賽花根本就沒有想回去的意思。后來,李全認真地分析過這件事。其實從他內心深處來看,他也想陳賽花和女兒跟自己生活在一起,一是心里覺得踏實,二是一家人在一起可以共享天倫之樂。李全只是覺得這樣做有點對不起日漸年邁的父母,如果他主動跟陳賽花提出來,又怕陳賽花對他有想法。事情就一直這樣耗著。幸好他的父母也似乎贊同他們呆在一起,后來李全也就不想了,懶得去想了。

陳賽花來的第一年,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慢慢地,李全發現陳賽花有了很明顯的變化,首先是人變得懶了,然后是脾氣越來越大。人懶一點,李全覺得倒也沒什么,因為他自己很勤快。每天早上陳賽花和女兒還沒起床,李全就已經把該做的家務都做了,只要他一下班回到家里,女兒基本上是圍著他轉。令李全頭疼和郁悶的是,陳賽花不知什么時候喜歡跟他拌嘴了,動不動就數落他,晚上睡在床上也是愛理不理。為此李全想盡辦法討好她,但沒有什么改善。李全只好經常求助于住在隔壁的顧奶奶。陳賽花與顧奶奶倒也講得來,可一旦和李全關起門來還是一樣。顧奶奶只好反過來安慰李全,說一些夫妻之間“床頭吵床尾和”之類的話,李全嘆了口氣說也只有這樣了。盡管如此,李全還是有很開心的時候,那就是每當他想到自己的女兒李小花,這朵嬌嫩的小花仿佛就開在自己的心尖上。

想著想著,李全的眉頭擰了起來,眼球鼓凸著,下嘴唇使勁往上擠兌上嘴唇,結果兩片嘴唇像尿壺嘴一樣翹起來,一張臉呆呆的,一動不動,樣子十分滑稽。女兒李小花長得很像她媽媽,跟她的名字一樣。但此刻他想的不是這些,小家伙喜歡哭,一哭起來那嗓門兒就像是防空警報,整個單邊樓都聽得一清二楚。想到入神處,李全的嘴巴就會不自覺地翹起來,他是想逗她笑。

“李師傅,在想什么呢?”

李全一個激靈,見是車間主任,就涎著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沒……沒想什么。”

“有什么事下了班再想吧,要注意安全。”車間主任在經過他身邊時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已經是冬天了,北風雖然被山擋在了外圍,但李全還是感覺到有點冷。他抽了抽鼻子,像平時下班一樣,把手攏進衣袖,順路轉悠到了廠區的小市場。

小市場不大,來這里做生意的大多是本地的農民,屬小本經營。也有外地人,大多做不長久,主要是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本地農民不樂意,常有意擠兌;二是這些人漂慣了,又常揣了一顆賺大錢的野心,做了幾天沒有起色就會自動走人。

李全一個攤點一個攤點地看過去,走到最后一排時,他的眼前陡然一亮,只見一個穿著藏青長袍的漢子一手抓著一張虎皮一手舉著一件碎花小棉襖在大聲地吆喝著:“來來來,瞧瞧嘞,瞧瞧嘞……”

李全一眼看見漢子的腰間掛著一把十分精致的蒙古刀。他好奇地指了指蒙古刀,漢子把刀從身上解下來遞給他說:“這把刀不賣,出門在外,防身用的。”李全也不是要買,只是想看看。別看刀長不過一尺,拿在手里倒是有點沉。刀鞘是羊皮的,用金線鑲著很復雜的花紋,做工很精致。鞘口處扣著一根銀鏈,方便掛在褲腰上。李全將刀從鞘里拔出來,眼前頓時被一道白光晃了一下,刀身的線條看上去十分流暢,刀面的兩邊各有一條深淺一樣的細槽,刀刃異常鋒利,刀柄為黃銅鑄成,鏤空,成橢圓形,小巧而飽滿,若用手去握,大拇指指肚扣著的地方嵌著一顆綠瑩瑩的玉石,溫軟如脂。刀梢和刀身相接處,刻著一排蒙文。

“真是把好刀,”李全不由得脫口而出。

“哈哈,老兄,這把刀,多少錢都不賣的。”

漢子的聲音像受了風寒一樣有點嘶啞,但漢子長得高大生猛,垂肩長發幾乎與他的胡須連成一片,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把一塊石頭看穿。

“那是,這么好的刀哪里舍得賣。”李全把刀放進鞘里遞給漢子,一臉討好的表情。

漢子接過刀,在腰間扣好,又開始吆喝起來:“來來來,瞧瞧嘞,瞧瞧嘞……”

看完刀,李全蹲下來,湊到一張虎皮前,他用手摸了一下,嘖嘖嘖地搖晃著腦殼。

漢子見他對虎皮也感興趣,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老兄真是好眼力,瞧瞧,瞧瞧這張虎皮,這是我親手剝下來的嘞……”

“你?親手?……剝下來的?”李全仰著頭,張大了嘴巴,鼓起眼睛看著漢子。

“你不相信?”漢子將兩只衣袖往上一捋,雙手抓成拳頭一扭,手臂上盡是凸起的肌肉和青筋。

“也就是說,這虎……這老虎……是你打死的?”

“不是我,還會是誰?”漢子頭一昂,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全這下子相信了。他仿佛從漢子的身上看到了過景陽岡的武松,趕忙哈著腰點頭。

但李全不是真的要買虎皮,他只是摸一摸,看一看。既然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就急忙轉過臉去,用手指了指他左手邊的那件碎花小棉襖:“這個多少錢?”

漢子雖感到有點失望,但熱情絲毫不減,伸出兩根指頭:“這個便宜,兩塊。”

李全把棉襖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做工蠻精細的,顏色搭配也怪好看的,放在胸口上比了比大小也應該合適。兩塊錢,價錢也不貴,要是穿在小花身上一定好看。李全將碎花小棉襖夾在腋下,付了錢正準備走的時候,意外地被漢子叫住了。

漢子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大哥,看你這樣子家里一定有一個漂漂亮亮的小千金吧,我就買一送一,再送你一個小玩藝,給小千金樂一樂。”

漢子邊說邊從后面的貨筐里找出一個小木馬來。小木馬的屁股后面有一根線,漢子將小木馬放在貨攤的布墊上,再把線拉出來一大截,那小木馬就一邊點著頭一邊噠噠噠地開始走動,屁股后面的那跟線就又跟著慢慢地收進去了。李全在一旁看得眉開眼笑,笑著笑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多少錢?”李全又問。

“大哥,這個真的不要錢,是送的,白送的,”漢子強調說。

“那怎么好意思呢。”李全把小木馬揣到口袋里后,并不急于走了,他蹲下來仰著頭有點討好地問漢子,“兄弟,哪里人啊?”

“內蒙。”漢子答了一句,又繼續向走過來的人吆喝生意:“來來來,瞧瞧嘞,瞧瞧嘞……”

吆喝來吆喝去,總是瞧的人多而真正買的人卻很少,漢子的嗓門本來就嘶啞,喊著喊著就沒聲音了,干脆一屁股坐下來不喊了。

“大哥,你還沒走啊,”漢子喝了口水之后見李全還蹲在那里,“正好,向你打聽一件事。”

“什么事?你盡管說吧。”

“你們這個廠里有很便宜的房子租嗎?”

“你要租房?”李全臉露難色地說,“廠里的職工多,住房本來就緊張,我一家三口就住十幾個平米的單間,哪里還有多余的出租喲。”

“出門在外,沒有那么多講究,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哪怕是草棚也行,大哥你就想想辦法幫忙打聽打聽。”漢子有點不死心。

李全突然想起自己那間放煤的雜屋,矮是矮了點,地方也確實小,但若是裝一個人應該問題不大,就說,“我倒是有一間雜屋,估計能睡得下一個人,平時除了用來放藕煤很少做別的用場,你看如果合適那就先住幾天再說吧。”

漢子聽了高興得一把抓住李全的手說:“大哥,你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大好人哪,只要能有個地方,哪怕是蹲著也行,我會付房錢給你的。”

“房錢?只要你不嫌棄,哪還能收你的房錢。”李全捏了捏口袋里的小木馬很不好意思地說。

“大哥,行,我巴拉赫圖果然沒看走眼。你這位大哥,我是交定了。”

一句話說得李全心里直發燙,“那我就先回去把藕煤搬出來,順便也跟我老婆說一聲。”

走出一丈地,李全又轉回來指著對面說:“呶,我就住在對面的單邊樓,靠最邊上的那間就是,等收攤了,你就自己過來吧。”

還隔老遠,李全就聽到了李小花的哭聲。那聲音尖利而嘹亮,聽得李全心里直發慌。

李全回到住處時,一眼看到陳賽花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床前,拉長著臉看著李小花哭。李全趕忙拿出那件剛買的碎花小棉襖,一邊在小花的眼前晃,一邊替她抹眼淚:“小花,別哭別哭,看爸爸給你買什么了?”李小花一看見小棉襖,哭聲一下子小了下去,她眨巴著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腦袋隨著李全的手晃動著:“是媽媽不要我了。”

李全回過頭看了一眼陳賽花,小心翼翼地問:“小花怎么了?”

“你問我?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第一回哭了。”陳賽花瞪了李全一眼。

李全馬上陪上一副笑臉:“我又不是怪你。”

陳賽花干脆扭過頭躺倒在床上,用屁股對著李全。

“小花,媽媽怎么能不要你呢?肯定是小花惹媽媽生氣了。”李全從內口袋里摸出那只小木馬來,“看看,小花,這是什么?”

李小花眼前一亮,丟下小棉襖就來抓李全手里的小木馬,“我要,我要。”

“小花以后要聽媽媽的話。”

“嗯。”小花接過小木馬使勁點了一下頭。

“這是一位蒙古叔叔送的。”李全故意提高聲音,他是說給陳賽花聽的。

“你說什么,誰送的?”陳賽花果然有了反應。

“一個叫巴拉什么圖的人,他說他是蒙古人。我在他那里買了一件小棉襖,他就送了一個小木馬給我。”李全說話的神情里有幾分得意。

“你以前認識他?”陳賽花不冷不熱地問。

“不認識,今天去買東西才認識的。”

陳賽花哼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依舊用屁股對著李全。

李全盯著陳賽花像山巒一樣起伏的屁股說:“這個叫巴拉什么圖的人剛到這里來做生意,現在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要我幫忙打聽,他也不想想,廠里的住房本來就很緊張,哪里還有往外面租的。”

李全見陳賽花不吭聲,吞了口唾沫有點底氣不足地接著說:“我看他人不錯,就說我有一間小雜屋,要是不嫌棄將就著可以對付幾天,沒想到他竟然求之不得。”

“你說什么?你是頭豬!我就覺得奇怪,以前你們又不認識,他怎么會平白無故地送小木馬給你。你給他地方住,他當然求之不得啦,”陳賽花從床上一個翻身坐起來,胸脯一起一伏:“再說了,地方那么小,你也不想想,哪里住得下一個人。”

“人家是生意人,走南闖北慣了,只是想找一個落腳的地方,住不了多久就會走的。既然我已經答應他了,總不能說話不算數吧。”李全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廠里有那么多人他不找,為什么偏偏找上你?”李賽花瞪了李全一眼。

“我……”李全一時語塞,他沒料到陳賽花會沖他發這么大的火。

李小花正在旁邊專心致志地玩拉線小木馬,聽到陳賽花的聲音一下子怔住了,緊接著嘴一扁,又哭了起來。

李全不想跟陳賽花爭吵,也不想看到小花哭,就把小花抱到單邊樓的走廊上,讓小木馬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小花看著小木馬,不停地吸鼻子,她還沒有從剛才的驚慌中回過神來。

這時,顧奶奶買菜回來了。

顧奶奶是河南人,工廠初創的時候,他就和老伴來到了這里,是廠里為數不多的元老級職工。他們膝下有一對兒女,原本住在一套三室兩廳的大房子里。兒女長大后都在廠里工作。兒子成家那年在單邊樓分得一間房,但空著沒去住,小兩口仍和父母住在一起。兩年后,女兒又結婚了,女兒嫌男方分到的一間房太擠也經常回來住。這樣一來,三室兩廳的房子自然就不夠用。再加上兒子和兒媳婦老是抱怨這個抱怨那個,顧奶奶和老伴聽著心里煩,干脆搬到了單邊樓,就住在李全的隔壁。顧奶奶的老伴前年因病去逝,兒女們想把顧奶奶再接回去住,但顧奶奶死活不肯。這一住就再也沒搬回去了。顧奶奶有事沒事喜歡到李全這邊串門,自從李全的老婆和女兒過來之后,幾乎天天都要過來坐一坐。顧奶奶很疼愛小花,有什么好吃的都要拿些過來,小花也很親她,比自己的親奶奶還親。

“小花,顧奶奶回來了,喊顧奶奶。”

“顧奶奶。”小花喊了一句,眼淚又撲撲地下來了。

“小花,怎么啦?有什么不開心的跟奶奶說。”顧奶奶放下菜藍子,從藍子里摸出一個蘋果。蘋果的顏色跟小花的臉一樣紅。

小花一邊抓起蘋果咬了一口,一邊含糊不清地用手指著屋里說:“媽媽……媽媽……”

顧奶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陳賽花,然后疼愛地摸著小花的臉蛋:“是媽媽惹你生氣了哦,媽媽肯定不是故意的,小花乖,要聽媽媽的話。”

小花沒有再哭,一邊心滿意足地吃著蘋果,一邊看小木馬在地上一停一頓地走動。

李全讓顧奶奶幫著招呼一下小花,這才騰出手來清理雜屋里的藕煤。

藕煤是上半年買的,燒得也沒剩多少了。李全把藕煤搬到了灶臺邊,碼好。然后用掃帚將雜屋好好打掃了一番。打掃完之后,李全特意比劃著量了一下,剛好可以放一張床。但李全家里沒有多余的床。李全就在單邊樓上到處打聽,看誰家有多余的,想借過來先用一用,結果一無所獲。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那個叫巴拉赫圖的人收完攤后挑著滿滿一擔貨物徑自過來了。李全帶他來到雜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家里沒有多余的床。”

誰知巴拉赫圖哈哈一笑,將一張虎皮往地上一鋪:“這就是床。”

巴拉赫圖的到來使單邊樓一下子變得熱鬧多了。

他每次收完攤回來都要買一些好酒好肉交給李全,晚上就湊一塊吃。每天晚上,李全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陳賽花一起把菜炒好把酒溫好。陳賽花剛開始的時候極不情愿,后來見這個巴拉赫圖是個喜樂人,又豪爽,經常送李小花一些小禮物,如虎頭帽、發夾、小手套什么的,也就沒說什么。

單邊樓里不時有水酒和手抓羊肉的香味飄蕩出來。

巴拉赫圖酒量驚人。動不動就與李全碰杯:“兄弟,一口干了。”

喝酒,李全根本不是巴拉赫圖的對手。

為了盡興,李全總是找單邊樓能喝的過來陪巴拉赫圖喝。找來喝酒的人當中有技師李亦泉、班車司機雷青松、車工師傅姜月明,鉗工劉先進。雷青松是單邊樓最能喝的,因為喝酒誤過事,有將車開進農田的經歷,現在勸他,再也不敢敞開了喝。車工師傅姜月明剛三十出頭,據說白酒可以喝一斤半,可真正喝起來還不到一斤的量。技師李亦泉喝酒的速度太慢,總是小口小口地喝。鉗工劉先進又喝得太猛,一上桌就找人碰杯,一碰杯就一飲而盡,但不能打持久戰,總是別人還在興頭上的時候,他已經先趴在桌子上了。后來,一些不能喝的也到李全家里來湊熱鬧,看他們猜拳,聽巴拉赫圖唾沫橫飛地說笑話。有時,趁著酒興,巴拉赫圖會端起酒杯敬陳賽花的酒,眾人就跟著起哄,陳賽花開始還有點推脫,慢慢地,經不起巴拉赫圖左一個嫂子右一個嫂子地喊也就端起了酒杯,這酒杯一端再放下就難了。陳賽花也經常喝得面賽桃花。

家里一熱鬧,最開心的人是李小花,小家伙有很強的表現欲,大人們在勸酒的時候,她就自顧自地在一旁邊唱邊跳。有人鼓掌,她就會跳得更加賣力。有一天,巴拉赫圖故意逗小花:“小花,你要是喊我一聲干爹,下次就帶你到很遠的地方去玩,那里的人都會跳舞,你可以跟他們一起跳。”

“好啊,好啊,干爹,帶我去跳舞。”小花高興得直跳。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

從那以后,小花一看到巴拉赫圖就喊干爹。每喊一次就問一次:“干爹,你什么時候帶我去啊?”

巴拉赫圖總是笑呵呵地回應她:“快了,快了。”

李全每天早上七點四十準時去上班,走到車間正好趕在八點之前。以前,李全總是埋著頭走在上班的路上,自從憑空多出這個叫巴拉赫圖的兄弟之后,單邊樓的職工只要一看到李全就會湊上來,勾肩搭背地問這問那。大多是出于好奇。

譬如問一些諸如:他成家了沒有?他真的是蒙古人?你是怎么認識他的?他的酒量到底有多大……等等之類的問題。

李全似乎也很樂意回答這些問題。他更樂意看到從這些人的語調和眼神里流露出來的羨慕之情。

住在隔壁的顧奶奶很少到李全家里串門了。每次李全和巴拉赫圖喝酒的時候,李全事先都會去請顧奶奶,但顧奶奶總是以身體不適不能喝酒為由推脫了。只有當快要酒散人盡的時候,顧奶奶才會接過李全手中已經睡熟的李小花。顧奶奶是打心眼里疼愛李小花。經常帶著李小花睡。為此,她沒少挨兩個兒女的數落。自己家的孫子、外甥不帶,偏要帶別人家的。可顧奶奶就是要住在單邊樓。

有一天,李全把李小花抱到顧奶奶的床上,正準備離開時,顧奶奶拉住他說:“你要留心這個叫巴拉赫圖的人,我擔心這個人不是個好人。”

李全當時怔了一下:“顧奶奶,您是從哪里看出來他不是個好人?”

顧奶奶扯了一下李全的衣袖,壓低了聲音問他:“他說他是蒙古人?”

見李全毫不猶豫地點頭,顧奶奶就說:“他肯定是騙你的。”

“他騙我?”李全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怎么聽出他的話里有很重的河南口音。”

“原來是因為這個啊,顧奶奶,他一個生意人,走南闖北的,哪里的話不會講啊,這幾天他還三不三說幾句本地方言,您看他到這里來總共還只有多少天。”

“可是……”顧奶奶還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好了,您就放一萬個心吧,我會留意的,不用擔心。”

見顧奶奶還是一臉疑惑的樣子,李全就反過來安慰她:“自從這個巴拉赫圖來了之后,單邊樓比以前熱鬧多了,小花也不怎么哭了,就連我老婆也像是變了個人,一天到晚再也不給臉色給我看了……”

顧奶奶嘆一口氣,不再說什么。

一天深夜,已經睡下的李全突然聽見有人在喊“嫂子”,一邊喊一邊敲門,聲音不是很響,但接連不斷,好像不把門給敲開決不罷休。

聽喊聲是巴拉赫圖,李全先是以為巴拉赫圖找李賽花有什么事,但一想,這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說嗎?他看了一眼陳賽花,陳賽花一個側身轉向了床里面,但不像是醒著。

李全沒有喊陳賽花,心想,一定是巴拉赫圖喝醉了,是酒給鬧的。

李全披衣下床,開了門,見巴拉赫圖斜倚在門框上,滿嘴酒氣。他見門開了,一把拖住李全,他把李全當作是陳賽花了,涎著臉笑了一下:“嫂子,你終于肯出來了。”

李全只當他是喝醉了,沒有想太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如一癱爛泥的巴拉赫圖攙扶進那間雜屋。

進了雜屋之后,巴拉赫圖一倒下就打起了呼嚕。

李全像沒事一樣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

“是喝醉了吧?”陳賽花有點含糊地問了一句。

“原來你沒睡著?”

“你不也是沒睡著嗎?”

李全以為陳賽花這話里有意思,就嘗試著往陳賽花身上靠:“反正現在誰也睡不著。”

誰知陳賽花一把將李全推開,冷冷地說了一句:“你不睡,我睡。”

陳賽花身子一蜷,背對著他,不再吭聲。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巴拉赫圖就在單邊樓住了半個月,他手里的貨也賣得差不多了。巴拉赫圖跟李全說,準備離開一段時間,再組織一批貨源過來。

臨走前的晚上,巴拉赫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端著酒杯卻很少往嘴邊送。顯得有點沉悶。

李全開導他說:“你我是兄弟,有什么為難的地方盡管說,別悶在心里。”

燈光下,巴拉赫圖迅疾地瞟了陳賽花一眼,突然有幾分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沒說。

這個細節被李全看在了眼里,他自作聰明地問巴拉赫圖:“該不是想女人了吧?”

李全見巴拉赫圖不作聲,接著說:“你看看,一個人在外面走南闖北也不容易,你就沒想過找個地方給自己安個家?”

巴拉赫圖像是被李全說中了心思,嘆了一口氣說:“安家?談何容易。有哪個女人愿意跟著一個居無定所的男人?”

“這就難說了,說不定就有女人喜歡過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這倒是要看緣分的,緣分到了,沒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話是這么說,可這樣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啊?”巴拉赫圖又瞟了陳賽花一眼。

陳賽花正靠在床頭整理晾曬好的衣物,似乎對兩個人的談話充耳不聞。

“兄弟,不急,到時我發動單邊樓的工友們一起幫你物色一下,只是不知你想找一個什么樣的。”李全安慰他。

巴拉赫圖的喉結咕嚕了一下:“要是能找一個像嫂子這樣的就好了。”

“嘿嘿,”李全笑了一下,神情里有了幾分得意:“我跟你嫂子那也是緣分啊。”

李全正想把他和陳賽花的經過講給巴拉赫圖聽,突然看到陳賽花橫了他一眼,只好馬上改口:“來來來,喝酒,喝酒。”

巴拉赫圖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端起酒杯跟李全碰了一下:“干!”

第二天是星期一。李全站在單邊樓上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他一眼看見顧奶奶在樓下的一塊坪地里跳扇子舞。奇怪的是,小花還沒起床。若是在平時,顧奶奶在跳扇子舞的時候,小花總是坐在坪地的石階上拍手掌。顧奶奶跳一會舞就向單邊樓望一望,再側著耳朵聽一聽。李全也站在顧奶奶的門前聽了一會,小花還是沒有動靜,應該還沒睡醒。

李全在去上班之前本想跟巴拉赫圖告別一下的,因為他知道巴拉赫圖去組織貨源可能要一段時間才能再回到這里,但雜屋的門還關著,巴拉赫圖應該像往常一樣沒有睡醒。時間還不到八點,司機雷青松的那班車要九點才開。反正他還會再回來,李全這樣一想,就先去上班了。

李全在上班的時候,右眼皮老是跳。俗話說,左跳財,右跳災。盡管李全并不相信,但心里還是有點不安,心里一不安,就有點胡思亂想。他首先想到的是陳賽花,快9點了,陳賽花應該去買菜了,小花也該起床了。至于巴拉赫圖也應該走了。

李全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忘記及時松開手中的按鈕,頭頂的航車由于速度帶來的慣性撞在了軌道盡頭的橫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車間里的工人聽到響聲,都驚駭得抬起頭看過來。幸好航車沒有撞斷橫梁。大家的目光轉而聚集到了李全的身上。李全愣在那里,仰著頭,眼睛鼓凸著,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好在這樣的事以前也發生過,時間在定格了幾分鐘之后,工人們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只有李全的心一直在突突地跳著。

“李全,電話。”

李全聽到辦公室樓上的喊聲才猛然清醒過來。

電話是廠里的醫院打來的,聽得出來,電話旁邊的顧奶奶心急如焚。李小花正在發高燒!李全的右眼皮跳得更加厲害了。

李全請了假趕到醫院時,小花剛打完退燒針。顧奶奶抱著暈暈沉沉的小花坐在病房走廊里的長條椅上,一邊輕輕地搖著,拍著,一邊左顧右盼,直到看到李全,神情才松動了一下。

“是我太大意了,我以為她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原來是發高燒了。”

“她媽媽呢?”李全沒見到陳賽花。

“是小陳要我把小花抱到醫院里來的,她急急忙忙地對我說買好菜就趕過來。可到現在還沒來,我只好叫護士打你們車間的電話。”

顧奶奶一直叫陳賽花小陳。顧奶奶在說小陳要她把小花抱到醫院里來時表情有點古怪。李全心里更不是滋味,還有什么事情比女兒發高燒更重要的呢?

李全從顧奶奶手里接過小花,用自己的額頭在小花的額頭上貼了一下,還是有點燒。小花看了李全一眼喊了一聲爸爸,然后又閉上眼睛。

李全拿了醫院開的退燒藥抱著小花回到家里。他找遍家里所有的角落也沒看到陳賽花買回來的菜,看來,陳賽花去買菜還沒回來,怎么會去這么久呢?

“是不是到醫院去了?”

顧奶奶又回頭到了醫院,也沒看到陳賽花。

她會到哪里去呢?

李全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她也出什么事了?不可能,像這樣一個巴掌大的地方,就是真出了什么事也會很快傳遍全廠。但左等右等還是不見陳賽花回來。

李全把已經睡熟的小花放到床上,托付給顧奶奶,他決定到廠里去找一找。

李全先去了廠區的菜市場,問了幾個熟悉的小販,但他們都沒看到陳賽花。難道她沒有去買菜?如果沒去買菜她會去哪里呢?帶著種種猜測和疑慮,李全跑遍了全廠也沒找到陳賽花,這讓李全很泄氣。轉眼到了下午,陳賽花還是不見人影。

在廠運輸公司門口,李全碰到剛交完班的雷司機。雷司機一邊脫下袖套一邊有點好奇地問李全:“嫂子也準備做生意了?”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李全沒反應過來,他胡亂地擺了一下頭,因為心里有事,他哪有心情跟一個司機扯閑談。

李全正準備走,雷司機卻來了興趣,他摟著李全的肩膀說:“嫂子要是做生意應該是一把好手。”

“你說什么?”李全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李師傅,我雷青松也不是什么外人,你就不用隱瞞了。”

李全仰起頭,怔怔地盯著雷司機:“你到底想說什么?你就直說吧。”

“我都看見了,今天早上,你那個叫巴拉赫圖的兄弟,和嫂子,一起……坐我的車……”

雷司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全一把抓住了胸口:“你是說,我老婆和巴拉赫圖坐你的車?……”

雷司機一邊點頭一邊不解地看著李全:“原來你自己不知道?”

“他們現在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我還以為是你要嫂子跟你那個兄弟去城里進貨呢。”雷司機說完張大了嘴巴。

“他們沒跟你說什么?”

“沒有,只是相互打了個招呼。車上人多,我也沒問什么。”

“他們在哪里下的車?”

“城里,哦,我想起來了,在下車的時候我問他們去哪里進貨,你那個兄弟說就在附近。我還以為他們進了貨會再搭這班車回來的,可到點了還不見他們的人影……”

李全感覺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裂開了。他的腦子里突然跳出顧奶奶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你要留心這個叫巴拉赫圖的人”。

李全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腦勺,難怪巴拉赫圖昨天晚上神態異常,看來,他們是早已預謀好了。李全來不及跟雷司機再說什么,轉身就走。在去廠保衛科報案的途中,李全走走停停,他在猶豫。要不要報案呢?這案一報,不就等于告訴全廠的人自己的老婆跟一個小商販跑了?要是不報案,人又有可能追不回來。接著他又想,就算是報了案也不見得能把人給追回來。這樣想過來想過去,快走到保衛科的門口時,李全心一橫,掉頭回來了。

李全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家里缺了什么。奇怪的是除了陳賽花好像什么也沒有缺,就連陳賽花平時買菜經常用的錢包都沒有帶走。

再去看雜屋,雜屋的門是關著的,鑰匙和鎖掛在門扣上。李全將門推開,雜屋里只剩下攤了一地的稻草。這些稻草是前不久李全從附近的農民家里討要來的,為了這個冬天能讓巴拉赫圖墊得厚實一點。

李全失魂落魄地走出雜屋,也懶得再將門關上。

“發生什么事了?”顧奶奶剛給陳小花喂完藥出來。

李全把雷司機的話跟顧奶奶說了,顧奶奶驚得跳了起來:“我就知道那個巴拉赫圖不是什么好東西。那天我提醒過你,你不信,唉,我是把你當兒子看才說的……”

“早知道是這樣,打死我,我……也……”李全用拳頭狠狠地敲打了一下自己的頭。

“現在后悔也沒有用了,趕緊去報案吧。”顧奶奶看著蹲在地上的李全說。

“我要怎么跟保衛科的人說呢?”

“這不是人不見了嗎?”

“可……”

“是兩個人私奔了?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被拐騙了。”顧奶奶語氣緩和了一下說:“我估計那個巴拉赫圖到單邊樓來的第一天就對小陳起了想心,要不然不會又是買肉又是買酒的。”

見李全蹲在那里還是沒動,顧奶奶又接著說:“這事要是傳開了,是有點不好聽,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辦法呢?小陳也是,丈夫、女兒都在身邊,怎么狠得下心跟一個外地的小商販走呢?”

頓了一下,顧奶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那個巴拉赫圖肯定是一個騙子,他說的話里明明有河南口音,我是河南人,他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他卻說他是蒙古人,這擺明了就是在騙人。”

李全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連個老婆都守不住。

“再等幾天吧,說不定過了幾天他們回來了呢。”李全這樣安慰自己。

“你啊,就是太老實,事情到了這一步你還在往好處想,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你了。唉,難怪……”

“難怪什么?”

“難怪有一天你上班去了,我從外面回來,正好碰到巴拉赫圖從你屋里出來,見到我,他還打了個招呼。當時我就覺得奇怪,他怎么沒去做生意。當時我還問過小陳,小陳說他貨擔上的一根繩子斷了,是來借繩子的,沒找到合適的就走了。照現在看來,只怕是兩人早就好上了。”

“您怎么不早說?”

“當時我也沒往這上面想啊。”

“或許他真的只是來借繩子呢?”

“剛才還問我為什么不早說,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你還這樣想。”

李全突然感覺到頭很疼,像是要裂開了一般。他用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后腦勺,慢慢地蹲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李小花的高燒退了。李全托車工師傅姜月明跟他向車間主任請假,然后搭雷司機的車去縣城。

“去縣城找嫂子?”雷司機一邊用抹布擦方向盤,一邊問李全。

李全假裝沒有聽見,偏著頭看著車窗的外面。雷司機見李全面色鐵青不搭理他,也就沒有再問。

兩個小時后,車子到了縣城的接待站。

李全找了兩天,跑遍了整個縣城,四處打聽,就是找不到巴拉赫圖和他老婆的影子。

等李全再回到廠里后,廠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老婆被一個小販給拐跑了。話是從雷司機那里傳出來的,單邊樓幾個平時到李全家喝酒的出于關心都來找他詢問,李全把自己關在屋里,任誰敲門都不答應。工友們只好陸續散去。

李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想到自己這么多年來一直老老實實工作,老老實實作人,雖然不起眼,卻也無人說過他半句閑話,這下好了,他李全一夜之間成了廠里家喻戶曉的人物,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何況這個人是自己招惹來的,這事攤到誰身上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別人會怎么看?他李全雖然老實但并不傻,事情是明擺著的,想都不用去想,任誰都會笑他李全無能。但李全還是要想,亂七八糟地想,該想的和不該想的,他都想了。當他想到他是如何對待陳賽花而陳賽花又是如何對待他時,不由得悲從中來,涕泗橫流。當他想到巴拉赫圖時,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把鐵架床擂得山響。

顧奶奶怕李全一時想不通出什么事,一直守在門外,豎著耳朵聽屋內的動靜,不時通過門縫窺視。

只有李小花還在記掛著那個不知道放在哪里的小木馬,不時去拉扯顧奶奶的衣襟:“顧奶奶,顧奶奶,我的小木馬呢?我要小木馬。”

見顧奶奶顧不上搭理她,就哭了起來。聲音越哭越大。

顧奶奶只好哄她說:“小花聽話,顧奶奶等下幫你去找……”

李小花見顧奶奶并沒有去找的意思,就更生氣了,大哭大叫起來:“我要爸爸去找,我不要你找,我要爸爸去找……”

李小花邊叫邊用手打門:“爸爸,爸爸……”

門突然開了,李全有點嚇人地出現在門口。李小花愣住了,顧奶奶怔怔地看著李全:“你沒事吧。”

李全沒說話,徑自向工廠走去。

李小花回過神來哭喊了一聲“爸爸”,李全像是沒聽見似的。

李全去了廠里的保衛科。一路上,他目不斜視,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充耳不聞。

在保衛科見到劉科長,李全說了一句“有個男人把我老婆拐走了”,然后轉身就走。劉科長找到紙和筆,以為他去了洗手間,就坐在辦公室等。等了好一會還是沒見李全,問值班室的人才知道他已經走了。這讓劉科長哭笑不得,他當了幾年的科長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報案人。其實李全老婆跟人走了的事他已經聽說,沒想到這個時候李全才來報案,更沒想到的是他只說一句話就走了。

劉科長決定親自到單邊樓去跑一趟。

李全報完案回來把門一關,又自己蒙在床上。

前來了解情況的劉科長敲了幾下門,見無人答應,以為李全不在家里,正準備離去時被顧奶奶叫住了。顧奶奶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地告訴了劉科長,劉科長一一記錄下來。末了,顧奶奶再三拜托劉科長,一定要想辦法把陳賽花找回來。

“爸爸,爸爸,我要媽媽,我要干爹。”李小花一邊喊著一邊向雜屋走去。小家伙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像往常一樣活蹦亂跳。

李全一宿沒睡呆坐在門口,他的頭疼好像輕了許多。但對李小花的喊叫好像聽而不見。

早上的霧氣已經散去,陽光從云層里下來,正好投射在單邊樓的木質柵欄上,近處的山巒裸露出強健的筋骨。好久沒有這樣的好天氣了,但李全根本就無暇顧及,他的心是空的,被突如其來的陰霾所塞滿,那里看不到一絲陽光。

李賽花走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竟然對這個曾與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一點也不了解。

“爸爸,爸爸,刀。”李小花喊了起來。

“刀?”李全心里一跳,趕緊走了過去。

李小花正在翻雜屋里的稻草,松軟的稻草下面赫然露出一把帶鞘的蒙古刀。

李全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把刀正是巴拉赫圖經常配戴在身上的那把。

“看來,這把刀不像是忘記帶了,而是巴拉赫圖特意留下來的,他為什么要留下一把刀呢?這可是他出門在外的防身之物。難道……他把刀留下是在暗示他還會回來?”李全這樣想的時候心里突然顫栗了一下。

他把刀從刀鞘里抽出來,用手試了試刀刃,他右手的食指上立馬就劃破了一道細小的口子,鮮血一下子冒出來,但李全感覺不到痛。

一個星期過去,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巴拉赫圖和陳賽花仍然不見人影。顧奶奶去保衛科打聽,保衛科的劉科長對顧奶奶說,他們早已將案子移交當地的派出所,所里正在查,初步查實那個叫巴拉赫圖的人其實只是河南的一個農民,姓盧,光棍,不務農事,5年前將本村的一個村民打成重傷,從此逃匿在外,當地公安部門也在找他。劉科長表示,有了進一步的消息一定會通知的。

顧奶奶把劉科長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李全,李全正在一塊磨刀石上磨刀子。他對顧奶奶的話好像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只是磨刀的速度慢了下來,像是在思考。顧奶奶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么。

這天晚上,李全的頭痛又犯了。顧奶奶好不容易哄李小花睡下,正準備去關門,突然聽到隔壁一聲大叫,心里一緊,李全白天磨刀的情形一下子像閃電一樣出現在顧奶奶的意識里,再加上李全連日來反常的表情,她擔心這個男人會不會因為一時想不通而自尋死路。顧奶奶在走廊上一邊沖單邊樓的人喊“不好了”,一邊去推李全家的門,門并沒有從里面上栓,屋里燈火通明,顧奶奶一眼看到滾倒在地的李全,那情形如同孫悟空被唐僧念了緊箍咒,李全在地上抱著頭翻過來滾過去,臉上的汗像正在炒著的豆子往外蹦。顧奶奶特意留意了一下,李全白天磨的那把刀掛在床頭,他身上和地上都沒有看到血跡,也沒看到有什么傷口,才稍稍放心。住在單邊樓的工友們聽到喊聲也陸續過來了,一齊七手八腳地把李全從地上抱起來。車工師傅姜月明力氣大,他背起李全就往醫院跑。

顧奶奶帶著李小花去醫院看李全,李全正坐在病房的床上發呆。前來查房的護士是新來的,不認識顧奶奶,以為顧奶奶是李全的媽媽,就告訴顧奶奶,說病人的腦部曾經受過傷,留有后遺癥,以后再也不能讓他受刺激了。顧奶奶一個勁地點頭,事實上,顧奶奶早已把李全當自己的兒子看了。

第二天,李全沒打任何招呼就從醫院里跑了。

陪護在病房里的顧奶奶在睡了一覺醒來之后,發現身邊原本熟睡的李小花不見了,李全也不在病房里,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去問護士,護士跟她一樣也慌了。

在醫院門口,一個病人告訴追出來的顧奶奶和護士,說看見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小孩形色匆忙,像一陣風一樣走了。

“他不會干什么傻事吧。”顧奶奶急得手足無措。她首先想到的是李全是不是把李小花抱回單邊樓了。可他們根本就沒回單邊樓。

顧奶奶又跑到李全所在的車間,車間主任一聽到“李全”這兩個字就來氣:“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眼里根本就沒我這個車間主任,前段時間請假是別人幫他請的,這兩天上班像丟了魂似的,今天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他老婆跟人跑了,我也能理解,但上班就應該有個上班的樣子。要么就向廠里請長假,只要他請,我就敢批。”車間主任話一落地覺得不合適,馬上又陪了一副笑臉說:“顧奶奶,您老也是廠里的元老了,您跟他又是鄰居,要是見到他,請您老就把我剛才說的話告訴他,他要是不來上班,等著開航車的人排隊都還排不過來。”

十一

李全帶著李小花回到了老家。

李全沒有告訴雙方的父母親陳賽花跟別人跑了。父母沒看到陳賽花一起回來自然就問,李全說陳賽花在廠里找到一份臨時工,沒時間照看小花,現在又是最忙的時候,他只好將小花送回來了。陳賽花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跟人跑了,聽說女兒成了廠里的臨時工也高興得不得了,逢人便說。

李全在老家只呆了一天就走了。李全的走更像是一種逃,但在他的父母看來,他之所以來去匆匆,肯定是因為廠里真的很忙,也就沒有多問。

李全并沒有直接回工廠,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尋找巴拉赫圖和陳賽花的路上,這一走就是半年,除了他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去了哪些地方,為什么去了這么久。等李全出現在單邊樓時,已是初夏時分。此時的李全蓬頭垢面,渾身散發著一股惡臭,路人無不掩鼻。

沒有人認出他是李全,誰認得出呢?都以為是一個外地來的叫化子。

李全站在自己的門口,他看到門上掛著一把鎖,但他沒有鑰匙,以前有,但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即使有也開不了,因為鎖被換了。

顧奶奶正在屋里補一條褲子。一個工友過來告訴她有一個叫化子站在他隔壁的門口,已經站了好久。顧奶奶一下子警惕起來,忙放下手中的針線。顧奶奶見這個叫化子正將臉俯在門上,估計是在通過門縫看里面有什么東西,就湊近一點盯著他看。

“是李全嗎?”顧奶奶雖然眼睛有點花,但還是認了出來。

李全聽到身側有人問他,像是受了驚嚇,慌忙轉過身來。

“真的是李全!孩子,這大半年你跑到哪里去了?”顧奶奶想上前,但又有幾分遲疑地站住了。她沒想到李全會變成這樣一副模樣。

李全看著顧奶奶,驚恐慢慢在他的眼睛里消散,他對著顧奶奶笑了一下,然后像個被人提醒的孩子一樣,向門邊退讓了幾步。

顧奶奶急忙從身上掏出一把鑰匙,把門打開。鎖是顧奶奶給換的,自從李全和李小花走了之后,這屋子就由顧奶奶照看。每過一段時間,顧奶奶都要過來清掃一次,因此,屋里仍然保持著以前的樣子。

就在門打開的一瞬間,李全迅速從顧奶奶身旁擠了進去,從床頭取下那把蒙古刀,然后像寶貝一樣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別人搶去似的。

李全的變化讓顧奶奶很是納悶,她只是想李全有一天肯定會回來的,但沒想到李全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天李全和李小花失蹤后,醫院通知了保衛科,保衛科把李全老婆被人拐走和李全失蹤這兩件事聯系起來一分析,覺得事態越來越嚴重,就把情況向廠里作了匯報,廠里決定派一個由3人組成的工作組去李全的老家跑一趟。這3個人一個是李全車間的副主任,另外兩個是李全的老鄉,其中一個曾經去過李全的老家。

李全和李小花在廠里失蹤一個星期之后,工作組一行見到了李全的父母,這才知道李全把李小花帶回老家后一個人走了,很顯然,從時間上來看,李全并沒有直接回廠,也沒有向工廠請什么假,而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工作組的人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只好把陳賽花被人拐走和李全并沒有回廠的事全部告訴了李全的父母。

結果工作組回到廠里的第二天,李全和陳賽花的父母親也趕到了廠里,他們認為李全和陳賽花的失蹤與廠里有關,要廠里負責。理由很簡單,陳賽花是在廠里被人拐跑的,而李全是廠里的職工,他現在也已下落不明,廠里應該給個說法。

這樣鬧了兩天,廠里費盡了口舌。剛開始,先是一起找工廠要人,接著陳賽花的父母把矛頭對準了李全的父母,要他們賠自己的女兒。顧奶奶和雷司機是作為見證人出面調解的,說陳賽花是自己跟一個小商販跑的,責任在陳賽花自己。這樣一來,李全的父母一下子變得理直氣壯起來,反過來說是陳賽花害得自己的兒子失蹤了,要他們賠兒子。吵到最后,兩家見吵不出個什么結果,又一齊向廠里要人。最后,廠里的一位領導親自出面表態,由保衛科負責配合派出所盡最大努力尋找陳賽花和李全的下落。在沒有找到人之前,廠里保留李全的廠籍,什么時候找到了人什么時候開始上班。

那天,雙方的父母都是哭哭啼啼離開工廠的。

“李全肯定是去找小陳去了,”看著雙方父母離去的身影顧奶奶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比大海撈針還難啊。”

顧奶奶沒想到李全會這樣傻,一個連親生女兒都狠得下心說拋棄就拋棄的女人,就算是找回來了還能過到一起嗎?退一萬步講,就算是過到一起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出顧奶奶所料,李全還是一個人回來了。顧奶奶想不清楚,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傻掉了呢?喊他,他只是對著手里的那把蒙古刀傻笑。聞訊來看他的工友走近他,他會害怕地躲到顧奶奶的身后,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的手,像是怕自己手里的刀子被人搶去,又仿佛他們的手里像他一樣也拿著一把刀子。

顧奶奶試著與他說話,他總是似聽非聽,就是不應答,除了傻笑,還是傻笑。

全廠的人都知道李全回來了,傻了,瘋了,關于他的懸念似乎就到這里了。廠里把李全的情況通報了他的家里,李全的父母一聽說兒子變成了這樣,心里透涼。后來到廠里接過一次,可李全只認顧奶奶,別人只要一靠近,他就躲,躲不了,就把隨身帶著的刀子抽出來與人對峙。李全的父母只得空手而回。再后來,廠里把李全送到一個精神病療養院,但沒過多久,李全又逃了回來,三番五次都是這樣,廠里也束手無策。沒辦法,廠里只有委托顧奶奶為李全的臨時監護人,李全的工資照發,由顧奶奶幫忙代領,李全的生活也由顧奶奶照顧,廠里給顧奶奶一定的補貼。

那個姓盧的自稱巴拉赫圖的人和陳賽花仍然杳如黃鶴。但這對于此時的李全而言,兩個人的下落似乎已無關緊要。此時的李全已不再是從前的李全,他已完全沉浸在一個屬于個人臆想中的世界里,這讓顧奶奶感到既頭疼又省心。頭疼的是李全自作主張要搬到雜屋里去睡,肚子餓了就直接到顧奶奶屋里找東西吃,只要是能吃的他抓起來就吃。吃飽之后的李全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要么蹲坐在雜屋的門口擺弄那把蒙古刀,間或會去屋后的山上砍一棵小樹,然后用刀子削啊,削一會又去磨刀,磨啊,削啊。有時候也玩失蹤,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山上廠里到處跑,直到天黑才回來。省心的是李全從不多事,有調皮的小孩子逗他,他也只是傻笑,從不氣惱。時間一長,顧奶奶也習以為常了,她總是事先備好一些吃的東西在家里,他要是餓了可以隨時去拿。顧奶奶還給他準備了幾套換洗的衣服,每次都要像哄小孩一樣他才肯換下。至于他想干什么就讓他干什么,顧奶奶有時看到李全那種忘我而又樂此不疲的樣子就想笑,待轉過身去的時候又會習慣性地搖頭、嘆氣。

十二

日子倒也過得飛快,轉眼就過去了十年。十年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廠里的三輪車成了搶手貨,從外地趕來急著想發家致富的人總是先交錢,再排隊提車;幾年來廠里的工人也增加了一倍;農轉非子女開始進廠,讀技校,參加工作;廠里還新分來了一批大學生……一到傍晚時分,出來散步的人如同潮水,在這個狹長的山谷里涌過來涌過去。

單邊樓有人放錄音機。當時,鄭智化、劉德華、小虎隊、郭富城正以卡式磁帶的方式刮起一陣陣旋風。

廠里有一個叫劉勝的青年,他的父母是廠里的雙職工,他從小在廠里長大,念中學時因多次在學校與人斗毆而被學校開除,其父母拿他也沒有半點辦法。如今20歲的劉勝還是個無業游民,個子高大,穿港式衣,留一頭長發,蓄著濃密的絡腮胡,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好幾歲,經常和一幫青年在廠里無事生非。有時深更半夜了,還聽見他們扯著精力過剩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唱“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

李小花就是在這個時候進的廠,她已經長成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在老家高中還沒畢業就頂替李全成了廠里的一名正式職工。李全從此也提前成了一名退休工人。

李小花進廠的那天,顧奶奶使勁揉著昏花的老眼,還是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姑娘是李小花,對于李小花的記憶她還停留在十年前那個喜歡哭的小女孩身上。李小花也沒認出顧奶奶,但她記得單邊樓,記得小時候有一個很疼愛她的顧奶奶就住在隔壁。

“你像你媽媽,但比你媽媽更漂亮!”顧奶奶緊緊抓著小花的手一臉的慈愛。此時年逾七旬的顧奶奶已是滿頭白發。

顧奶奶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從衣柜里翻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來:“這是我在清理你爸爸的房間時發現的。”

這是一張全家福,是在廠里的一家照相館里照的。照片的背景是一塊畫布,李全站在陳賽花的左側,陳賽花的右手抱著李小花,李小花的手調皮地捧著陳賽花的臉。

“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

“那時的你還那么小,哪里記得。”

李小花告訴自己,那個照片上抱著她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媽媽,但她卻激動不起來,甚至在心里有點憎恨這個女人,盡管這是一張正面照,但她無法從這個女人的表情里讀到一種母女之間的親情,這個女人的目光似乎也不在她的身上,仿佛是在別處,一個她無法看到的地方。倒是那照片上的男人,雖然傻傻地沖著她笑,但那笑仿佛要印到她的心里去,而事實上已經印上去了,就像蕩漾著的水的波紋,擴散到了心的每一個角落,且總是不肯平息,就像是有人在心里不停地丟調皮的小石子。

李小花的到來讓顧奶奶如釋重負。她將一個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一本存折和一把門鑰匙交給李小花:“自從你爸沒找到你媽回來后,這屋子就沒人住過,他一直就住在雜屋里。孩子,以后你就住這里吧。顧奶奶老了,不中用了,你要多照顧你爸。另外,這個本子是我記的,你爸爸每個月的工資及支出數目都寫在這上面,剩下的錢全部在這個存折里,現在由你來保管。”

李小花當然知道,這十多年來顧奶奶為他們家付出了太多,她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位恩人,“卟通”一聲就跪在顧奶奶的面前。顧奶奶趕忙扶起她:“傻孩子,快起來,快起來!誰還沒有個難的時候。去看看你爸爸,你爸爸正在雜屋的門口磨一把刀子,唉,不知他還認不認得你。”

李小花在家里念書的時候,爺爺奶奶就經常在家里唉聲嘆氣地念叨過爸爸。十年來,爺爺也多次到廠里來探望過,但每次都是搖著頭回去的。至于李小花,她的記憶仍模糊地停留在幾歲時對于爸爸的印象。當她現在站在李全的面前時,那點模糊的記憶與眼前這個肢體健壯、皮膚黝黑、鼓凸眼球的男人已完全對不上號了。

“爸。”李小花喊了一聲,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李全不由自主地慢慢站起來,放下手中的刀。他盯著李小花看,嘴唇不停地顫動著,然后像是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又蹲下去了,繼續磨他的刀子。

李小花的到來似乎對李全的生活有了不同尋常的觸動。慢慢地,單邊樓也因之有了一些變化。

李全除了磨刀、削樹、到處游蕩之外又多出了一件事,每當他看到李小花出門都要在后面跟著。李小花開始也不覺得,這樣的次數一多就有點反感了。畢竟她是個漂亮女孩,又剛從農村里出來,雖然是自己的爸爸,但老是這樣跟著總會讓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就覺得有點難堪,又無可奈何。誰讓她攤上這么一個爸爸呢。想歸是這樣想,李小花的這種反感也只是埋在心里。后來,李小花也學乖了,每次出門之前盡量不讓爸爸看見,盡管如此,還是有繞不開的時候。

廠里的青年哥哥很快就知道單邊樓來了一個叫李小花的漂亮小妞。但礙于她有一個經常拿著一把蒙古刀跟在后面的爸爸而不敢輕舉妄動。膽子稍大一點的,會經常打著唿哨從單邊樓經過,目的也無非是想看一眼李小花,表情古怪而做作。李小花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聽到刺耳的唿哨聲心里就會“砰砰”地跳。至于膽子小一點的也有辦法,常邀幾個玩得好的一起借故去單邊樓玩,有時正好碰到坐在雜屋門口磨刀子的李全用剜人的眼睛盯著他們,又一個個驚散如鳥獸。

也有不怕死的,這個人就是劉勝。

“不就是一個農村來的小妞嗎?把你們嚇成這樣?”

“她有個拿刀子的瘋子老爸。”

“那又怎么啦,他還會殺了你們?”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那萬一呢?”

“他又不是今天才瘋的,聽廠里人說他都瘋了十來年了,有誰聽說過他殺過人?”

“那倒是沒有。”

“是你們膽小,這么小的膽子還想出來混?”

被劉勝一頓奚落之后,其中有幾個很不服氣:“既然你膽子大,要不你去試試看。”

受此一激,劉勝先是低著頭看著他們,然后頭一昂:“老子就不信這個邪,你們都靠邊站,以后,那個叫李小花的小妞就是老子的人了,你們誰也別想。”

“你就吹吧。”

“你說什么?說老子吹,老子像是吹牛的人嗎?”

“既然是這樣,敢不敢打賭?”

“賭就賭!你們想賭什么?”

“要是在兩個月之內你沒有搞定李小花,就算你輸了,以后你就得聽我們的。”

“怎么樣才算是搞定?牽手算不算?”

“牽手肯定不算。”

“對,牽手不能算。”

“要……上了床……才算。”

見劉勝有些舉棋不定,一伙人就開始起哄:“還是算了吧,吹牛又不會死人。”

“好,要是我贏了呢?”

“你要是贏了,以后你就是我們的老大,我們什么都聽你的。”

“好,一言為定。”

打完賭后的第二天,劉勝一個人去了單邊樓,但他首先要見的人不是李小花,而是李全。

正是廠里上班的時間。劉勝在單邊樓與另一幢房子搭界的水泥臺上面對著李全的雜屋坐下,李全正在用刀子削一根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長竹片。太陽斜斜地照過來,李全手中的刀子晃蕩出流水般的波光。

李全削著削著停了下來,他盯著劉勝,劉勝在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也盯著他,這樣盯了足足有十幾秒鐘之后,李全把頭低了下去,繼續削他的長竹片,偶爾偷偷地瞟一眼劉勝,見劉勝還在盯著他,他就轉過身去背對著劉勝削。接下來,發生了令劉勝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李全突然驚恐地丟下手中的長竹片,大叫一聲,起身往后面的山上跑了。

劉勝看著李全狼狽的背影,先是愣了一下,隨后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

十三

李小花最近變得有點心事重重。在顧奶奶的再三追問之下,李小花才羞澀地告訴顧奶奶,廠里一個新分來的大學生正在追求她。

“我還小,”李小花怯怯地說。

“年齡倒是不算小,關鍵是看你喜不喜歡人家啊。”

顧奶奶的微笑像是對李小花的一種鼓勵。

“我不知道。”李小花把頭低了下去。

“沒關系,先交個朋友,有機會叫小伙子過來坐坐,顧奶奶也幫你參考參考。”

現在正在追他的那個大學生是車間里的技術員,叫黃斌,帶著一副眼鏡,白白凈凈,很斯文,經常有事沒事就來找她說話。前不久,還把一封讓她面紅心跳的求愛信悄悄塞進了她的工柜箱里。李小花雖然也喜歡黃斌,但她一直沒有回信,日子在慌亂中一天天過去。顧奶奶的話并沒有打消李小花的顧慮。她并不是不想談戀愛,只是一想到自己有這樣一個爸爸心里就沒有底。她擔心爸爸這個樣子會嚇到對方。

可黃斌并沒有死心,一到傍晚就一個人在單邊樓下面游蕩,不時仰起頭看李小花亮著燈的窗戶。時間一長,顧奶奶就問李小花:“樓下的那個小伙子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大學生?”

見李小花有點躲躲躲閃閃,顧奶奶就說:“我猜也是的。小伙子看上去不錯,挺知識的,畢竟是大學里出來的。你怎么不把人家喊上來坐坐?”

顧奶奶見李小花還是不吭聲,以為是害羞。

“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奶奶去幫你叫他上來。”

顧奶奶正準備去叫,被李小花給攔住了。這下連顧奶奶也琢磨不透了。

沒過多久,黃斌在單邊樓下被人打了。打他的人是劉勝,劉勝在把黃斌打得鼻青臉腫之后警告他說:“你要是敢打我女朋友的主意我就廢了你!”

黃斌捂著正在流血的鼻子問:“你女朋友是誰?”

“李小花!”劉勝在說這三個字時聲音很大,幾乎單邊樓所有的人都聽到了。

李小花在樓上聽到下面打鬧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剛開始以為是單邊樓的工友之間發生了爭吵,而她對這類爭吵從來不感興趣,就沒有出來。當她聽到有人說出她的名字時,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等她到走廊上時,打人的人已揚長而去,她只看到黃斌如一癱爛泥被人架著往廠醫院的方向而去。樓下的打人現場,只剩下一群圍觀者在議論紛紛。事情從發生到結束前后不過幾分鐘的時間。

李小花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樓下的議論也是七嘴八舌沒聽出個什么名堂。她明明聽到有人說她的名字,就想這事難道跟她有什么關系,原本想跟著到醫院去看看黃斌的,猶豫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沒去。

直到第二天,李小花才知道一個叫劉勝的青年因為她而打了黃斌。這還不算,那個劉勝竟然當作圍觀者的面說她李小花是他的女朋友。這一度讓李小花感到既害怕又氣憤。

黃斌傷得并不重,都是些皮外傷,臉上貼幾塊膏布就又來上班了。黃斌在經過李小花身邊時用一種既無辜又怨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李小花本來是想鼓起勇氣當著黃斌的面澄清一下的,見黃斌是這個樣子,出于自尊,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在李小花的設想中,黃斌如果是真的喜歡她,一定還會來找她,至少會把事情弄清楚,但黃斌沒有,不但沒有,從那以后,心有余悸的黃斌還刻意地與李小花拉開了距離,也再沒有去過單邊樓。廠里那些原本對李小花有想法的青年職工也都因為黃斌被打這件事而斷了對李小花的念想。這與李小花原來所擔心的反差太大,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他們所懼怕的不是拿著刀子的爸爸,而是突然憑空冒出來的“男朋友”劉勝。

因此她恨劉勝,他憑什么說自己是她的女朋友?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但李小花更恨那個怯懦的不堪一擊的黃斌。在李小花看來,其實大學生也沒有什么了不起,中看不中用,遇到一點挫折就稀里嘩啦地繳械投降了。他打心里看不起這樣的男人。她本來就缺少安全感,如果要找也得找一個能給她安全感的男人。

屬于李小花的第一段感情似乎還沒有正式開始就以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宣告結束了。

十四

港匪片正在流行。

劉勝將李小花堵在下班的路上。

他手里捏著兩張電影票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李小花,今天晚上我請你看電影。”

李小花橫了他一眼,發育良好的胸脯隨著呼吸的急迫而起伏:“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沒關系,我認識你。”劉勝涎著臉盯著她不放。

“神經病!”李小花話一出口就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在全廠人的眼里,他爸才是真正患有神經病的人。

“我沒有神經病,但我有相思病。”劉勝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

“要去你自己去,跟我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你是我女朋友。”

“不要臉,誰是你女朋友?”

“雖然今天不是,但并不代表明天不是。”

“你……”李小花氣急了,大叫了一聲,“讓開,你再不讓開我喊人了。”

劉勝這才把路讓開。李小花幾乎是哭著跑回家的。

李小花回到家里的時候,李全還在磨他的刀子。這回他不是蹲在雜屋的門口,而是蹲在走廊上。他看到哭著跑回來的李小花,磨刀子的手停了下來,仰著頭怔怔地看著李小花一只手捂著臉抽泣另一只手掏出鑰匙,開門,進去,然后“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看著看著,李全的眼神慢慢地暗淡下來,嘴角抽動,整個臉開始變形。握著刀子的手也隨之變得僵硬。但很快又松馳下來。

他不再磨刀了,他開始用磨好的刀子削木頭,長長的厚厚的木屑像犁鏵翻開的新泥。他每削一下,喉嚨里就咕嚕一下。

碰了釘子的劉勝不但沒有灰心,反而激起了更為強烈的征服欲。他總是不斷地尋找各種借口去約李小花,李小花不答應,他就死纏爛打,搞得李小花氣也撒了,火也發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有幾次,李小花下班后為了躲避劉勝的糾纏只好繞道走。但很快就被劉勝發現,他干脆就直接堵在車間的門口,為顧忌影響,李小花有氣都不敢撒。盡管如此,李小花還是沒有答應劉勝。

有一段時間,劉勝不來找李小花。像突然消失了。

這反倒讓李小花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她總是忍不住去想,這個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么是終于對她死心,放棄了。這樣想著的時候,李小花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甚至有點不太習慣,好像突然之間失去了什么東西,心神老是定不下來。以前下班,李小花怕見到劉勝,這幾天卻老是左顧右盼,沒看到那個身板高大、留著絡腮胡子的劉勝之后,心里又感到失落。

“我是不是喜歡上他了?”李小花一次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這樣問自己,但又不能完全確定。

十五

“顧奶奶,我媽媽長得漂亮嗎?”李小花也不知為什么突然會想起問這個問題。

“漂亮。”顧奶奶從一副老花鏡里抬起頭來。她正在絞扣眼。

李小花搶過顧奶奶手中的針線幫她絞。

“顧奶奶,你還記得那個蒙古人長什么樣子嗎?”

“個子高大,留著一臉的絡腮胡子,但他不是蒙古人。”

“你說,我媽為什么會跟他走呢?”

“這人哪,只有心里的東西猜不透啊。顧奶奶看人看了一輩子,都沒看明白啊。”

“顧奶奶,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嗎?”

“傻孩子,當然有,就看你遇不遇得到。遇到了就是你的福氣。”

“要是遇不到呢?”

“遇不到啊,也有可能是一個人的災難啊。”

“那真正的愛情是不是永恒的?”

“孩子,這個世界上哪里有永恒的東西啊。”

顧奶奶的話深深觸動著李小花的心,她一直相信媽媽的出走一定是因為媽媽不愛爸爸了,一定是愛上了那個叫巴拉赫圖的男人,要不不會這樣狠心。在她開始懂事的時候,當爺爺奶奶咬牙切齒地說到自己的媽媽時,李小花也恨媽媽無情地拋棄了她和爸爸。這么多年過去之后,因為媽媽從來沒有出現過,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差不多已經完全忘記她還有個媽媽。李小花突然覺得爸爸很可憐,他是因為很愛媽媽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奇怪的是,她又覺得爸爸其實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兩個很鮮明、很清晰的字,那就是愛和恨。由此,她想到自己才是最可憐的人,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愛呢還是應該恨,這兩個字對于她而言是如此模糊。

晚上,李小花一個人走在廠區的馬路上。

已是秋天,馬路邊上的楓樹不時有葉子掉落下來,秋風起時,這些落葉就會在腳邊沙沙地翻動。馬路邊的一家音響店里響著鄭智化的歌聲:“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這首歌李小花經常聽到有人唱,但能夠唱出來的痛是假的,她的痛在心里,是一種無法向人啟齒的痛。

她看到幾個青年人正在一個臨街的棚屋下打美式桌球。這幾個人她雖然叫不出名字,但她知道他們經常和劉勝混在一起。

“他會在哪里呢?”李小花無法阻止自己的心里這樣去想,去問。

其實,只要她鼓起勇氣去桌球臺邊問一下那幾個青年中的任意一個,就可以馬上知道答案。但她沒有,她甚至怕他們認出她來,特意走到路燈照不到的樹蔭下。

“我難道已經愛上了一個不務正業的混混?”李小花還在不斷地問自己。

“即使是一個混混也比一個大學生強。”這話好像是對黃斌說的,又好像是為了說服自己。

十六

到劉勝消失的第六天,就在李小花以為劉勝再也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劉勝卻拄著一根拐棍意外地出現了。

“不…不小心,摔了一跤。不過……沒事,就是扭了一下。”

李小花迅疾地看了一眼劉勝打著繃帶的左腳,一下子顯得很慌亂。她終于明白了這幾天沒有見到他的原因。接下來,她又覺得劉勝這個樣子有點滑稽,想笑,但忍住了。

李小花盡量裝出以往那種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表情。

“你摔一跤關我什么事?”李小花冷冷地說。

劉勝見李小花說完這句話又有想走的意思,心里一急,就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結果拐棍掉到地上,他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李小花驚叫一聲,本能地伏下身去,使出吃奶的勁才將劉勝攙扶起來。

事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實質性的進展。

這一天,離劉勝的打賭期限只有一個月時間了。

十七

劉勝的腳傷很快就好了。

李小花和劉勝第一次正式約會的那個晚上,她發現李全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的后面。這讓李小花的心里感到特別緊張。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回過頭去看一眼,看看李全是否還在后面跟著,以致劉勝跟她說了些什么她都沒注意聽。

劉勝見李小花有點心不在焉,以為她對這樣的約會還不太習慣,就想換一個她可能感興趣的話題。

他正尋思著說什么的時候,李小花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下劉勝也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李全。

“你爸怎么跟在后面?”劉勝有點納悶。

“不知道,他有時就是這樣。”

“哈哈,看來他對你不太放心。”

“去你的。”

“不如我們站在這里等等你爸。”劉勝說著就停了下來,轉過身,面向李全。

李全見劉勝停下,他也停了下來。

“他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跟你說?”劉勝扯了一下李小花的衣服。

李小花白了劉勝一眼:“不用管他,他能有什么話跟我說呀。”

“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去見見他,說不定,他是因為你跟我出來不放心。”劉勝邊說邊向李全走去。

李全見劉勝向他走來,突然也轉身就走,而且速度越來越快,一下子就走遠了,不見了人影。

劉勝覺得心里有點好笑,經過那次對峙之后,他知道李全有幾分怕他,他是故意這樣的,但李小花不知道。見李全沒有再跟在后面,李小花總算松了一口氣。

自那以后,李小花每次和劉勝約會,李全都會跟在后面,但只要是劉勝回過頭來,李全就會掉頭就跑,這似乎成了他們戀愛時期不斷重演的一個環節。

過不了多久,車間主任找到李小花,委婉地告誡李小花,要她在個人問題上慎重一點。很快,顧奶奶也知道了,她苦口婆心地勸李小花,不要跟劉勝在一起。但此時的李小花已吃了秤砣鐵了心。

劉勝雖然是一個混混,卻能變著花樣討李小花的歡心。他帶著她去爬山、看電影、下小飯館、打美式桌球、學跳交誼舞……只要是李小花想去的地方他都帶她去,只要是李小花感興趣的事他都帶她去做。他還經常帶著她在那幫青年人當中炫耀。

有幾次,劉勝在和李小花約會的時候試圖得寸進尺,但都被李小花在關鍵的時候拒絕了。這一度讓劉勝感到很惱火。為此,李小花也感到很矛盾。她很清楚劉勝想跟她發生那種關系,其實她也想。有一次當劉勝的手從她的胸部順勢而下滑向她的腹部時,她差一點就放棄抵抗,但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腦海里突然跳出拿著刀子的爸爸,這個畫面如同撲面而來的一瓢冷水,一下子就把她身體里躥動的烈焰給澆滅了。

那天回到住處后,李小花一個晚上都沒有合眼。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相信劉勝是愛她的,當李小花確定這一點后,她開始把所有的害怕都集中在李全身上。她設想自己和劉勝真正走到一起之后,劉勝的家人會不會因為她有這樣一個爸爸而嫌棄她,而劉勝又會不會因為家人的嫌棄而動搖。她可能是想得有點遠了,但就是忍不住這樣去想,想來想去,最終還是無解。

十八

單邊樓后面的山上有一塊橢圓形的草坪,草坪四周都是兩三米高的樅樹。要是在月光很好的夜晚,這個草坪就像是月亮投射在大地上的倒影。

李小花與劉勝背靠背坐著。

“你真的愛我嗎?”李小花問。

“愛。”

“可我有一個瘋瘋癲癲的爸。”

“我愛的人是你。”

“以后你會煩的,你會因此嫌棄我。”

“怎么可能?”

“就算是你不嫌棄,你家里人也會嫌棄的。”

“他們不會。”

“為什么不會?”

“我是家里的獨生子,我說了算。”

“真的?”

“我為什么要騙你?”

“我相信你不會騙我。”

劉勝轉過身來,一把抱住李小花說:“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這下放心了吧。”

劉勝的話好像是給李小花吃了一顆定心丸。這一次,李小花不再掙扎,任憑劉勝的手在她發育良好的身體上游走……

秋風雖然有點涼意,但這對青年男女此刻如同兩團合二為一的火,在盡情地燃燒。

當這兩朵火慢慢熄滅時,李小花突然聽到周圍的樅樹林里有人在竊笑。

“有人!”她用手推了一下劉勝。

“聽錯了吧,怎么可能?”

“剛才我聽到有人在笑。”

“那是風吹在樹葉上的聲音。”

“明明是人,我聽得很清楚。”李小花既羞躁又慌亂地穿好衣服,就像是一只機警的兔子,迅速地打量著四周。

突然,她聽到石頭滾落下去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壓低嗓門喊了一聲“哎喲,踩到我的腳了”,然后是一陣手忙腳亂奔逃的響聲。

她和劉勝被人偷看了。偷看的人還不止一個,而是好幾個。聽他們的聲音和看他們在月色中躥下山去的身影,李小花肯定這些人正是平時和劉勝經常在一起混的那幾個青年。

李小花一下子呆住了,瑟縮著身子,不知所措地望著劉勝。

劉勝若無其事地穿好衣服:“這些混蛋竟然敢來偷窺老子,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這以后怎么見人啊?”李小花哭了起來。

“沒事,沒事。這是晚上,他們能看到什么?”劉勝在李小花的肩上拍了拍。

“哪有你這樣安慰人的。”李小花甩開劉勝的手,哭出了聲音。

“不看也已經看了,哭有什么用呢?”劉勝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李小花以為劉勝不耐煩了,止住哭聲,低下頭,一言不發。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劉勝送李小花回到住處的時候,李全沒有磨刀,也沒有用刀子削什么。慘白的月光下,他仰著頭、攏著雙手似睡非睡地蹲坐在走廊上,仿佛沉浸在一個不為人知的遙遠的世界里。

李小花不敢看爸爸的臉。顧奶奶房里的燈也還亮著。她輕手輕腳地進屋,關門,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怕被人看見。

從這個晚上開始,她就是劉勝的人了,但她卻高興不起來,在山上被偷窺的那一幕給她的心里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劉勝把李小花送到門口就走了。在廠區的馬路邊,幾個青年按照他們事先的約定正在等他。打賭的結果是劉勝贏了,他成了他們當中的老大。

成了老大的劉勝一下子變得忙碌起來,他開始成天帶著這幫兄弟在廠里廠外無事生非。在面對李小花的勸阻時,劉勝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剛開始他還有所忍受,李小花說的次數一多,他就不耐煩了,認為李小花讓他這個老大在兄弟們面前下不了臺,甚至開始沖她吼叫。在勸阻無效之后,李小花選擇了順從。可李小花越是順從,劉勝越是趾高氣揚。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李小花終于爆發了。

這天,李小花約了劉勝去參加一位同事的生日宴,結果還在路上兩人就吵了起來。

“離開了那群兄弟你就沒法活了?”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們老是這樣下去會沒有好下場的。”

“我的事你能不能不管?”

“劉勝,可我是你的女朋友,你顧忌過我的感受嗎?”

“我沒有,可你也沒顧忌過我的感受,”劉勝毫不示弱。

“你根本就不愛我!”淚水在李小花的眼眶里打轉。

“是,我是不愛你,不愛又怎么了?”劉勝擺出一副無賴的嘴臉。

“既然不愛,當初為什么還要死皮賴臉地追我?”

“我……”劉勝一時語塞。

但李小花沒有給他再往下說的機會,扭頭就走。劉勝氣得站在那里直跺腳:“以前是我追你沒錯,但現在老子不愛你了!”

李小花聽到了,走出老遠才大聲地哭出來。

經過這次爭吵之后,李小花覺得劉勝變了,不是當初追她的那個劉勝了,但不認輸的性格又讓她極不甘心。冷靜下來之后,她又想,當時兩個人都在氣頭上,或許劉勝說的是氣話,其實劉勝是愛她的,她已經是他的人了,這輩子不跟他還能跟誰呢?如果劉勝真的還愛她,他一定會主動來找她的,他曾經就打著繃帶把她堵在廠門口。這樣想的時候,李小花又擦干了自己臉上的淚水。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劉勝并沒有來找她的意思,她甚至隱約聽到有人說劉勝又盯上了一個剛進廠的女孩。李小花終于坐不住了,她要劉勝當面給她一個說法。

十九

李小花約劉勝在單邊樓后的山上見面。李小花心里清楚,這有可能是她和劉勝的最后一次約會。

上山的路有點陡,李小花爬得很慢,仿佛身后有什么東西在拖著她。

劉勝在山上等得很不耐煩。他今天特意把絡腮胡子刮了,只因那個新來的女孩說他“老氣橫秋”,他一狠心就把胡子刮了,刮了之后看上去果然年輕了許多。

劉勝見李小花來了,一翻身從石頭上坐起來,劈頭就問:“你爸怎么又跟來了?”

陳小花回過頭看了一眼低著頭跟在后面的李全說:“他經常從這條路上山。可能是去山上砍樹吧。”

“你不是要我出來和你談嗎?我看我們之間已沒什么好談的了,我們倆不合適,還是分手吧。”劉勝把手一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現在說我們倆不合適,以前怎么沒聽見你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劉勝歪著頭,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李小花睜大眼睛盯著劉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一陣紅一陣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覺得眼前的劉勝是如此陌生,這種陌生不僅僅是因為他刮了胡子的緣故。她壓根就沒想到劉勝會這樣狠心,狠心到不留余地。她突然撲上去抓住劉勝的衣服,哭著說:“你不是說過你愛我的嗎?”

“這可能嗎?你又不是三歲小孩,當初要不是因為和兄弟們打賭,我才不會追你。你想想,即使我愿意娶你,我家里也不會同意。”

“你……為什么?”李小花奮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因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

“是因為我爸嗎?”

“這可是你說的,你說是就是。”

“劉勝,你這個混蛋!無賴!”

“你現在才知道啊,我早就是一個混蛋了。”

劉勝說完就想往山下走。李小花一把拖住他:“劉勝,今天你得把話說清楚……”

“讓開!”劉勝用手一推,李小花沒站穩,當即被推倒在地。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剛才沒聽見嗎?”劉勝徑自向山下走去。他心里記掛著那個新來的女孩,他跟她約好去爬山的,但不是這座山。

李全呆呆地站在半山腰上,他目睹劉勝把李小花推倒在地之后,正對著他走下來。這是下山最近的一條路。此時,屬于李全的憤怒、哀傷、膽怯和作為一個父親的慈愛在這一瞬間像煤塊一樣在他的眼眶里燃燒起來。直到他眼睜睜地看著劉勝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劉勝在走過他身邊的時候用一種不屑的目光剜了他一下,他害怕這種目光,在這一瞬間他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敢正眼看劉勝,直到劉勝走過去了,他才從背后怯怯地看他一眼。

“巴拉赫圖是打死過老虎的人。”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但他又極不甘心,他的身體里有一個聲音在叫喊,“那是騙你的,騙你的!他怎么可能會打得死一只老虎。”

當李全把蒙古刀從刀鞘里劃拉出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痙攣了一下,腿根就有點發軟,黃膠鞋踩在草皮上隨著身子的搖擺有點打滑。

“爸,把刀收起來!”李小花從地上爬起來沖李全喊。

聽到喊聲,劉勝站了一下,他回頭輕蔑地看了李全一眼,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山下走。

“不要怕!有什么好怕!”李全吼了一聲,然后用刀子比劃了幾下,意思好像是在對李小花說他手里有刀子,又好像是要李小花走開。然后他跟在劉勝的后面,也向山下走去。

在走到單邊樓跟前時,地勢平坦了許多。眼看著李全離劉勝只有不到一丈遠了。李全斜刺里跨出一小步,腳尖又稍稍挪動了一下,像是一個站在河心的人踩在了一塊令人感到踏實的石頭上。他好像知道從這一刻起,苦苦等待的時機已經來臨,他所面對的不是劉勝,而是那個像動物一樣兇猛的巴拉赫圖。

“爸!”李小花又喊了一聲。

劉勝再一次回過頭來。畢竟是有點心虛,他用手指著李全:“你別過來!”

像是施了定身術,李全一下子站住了。就在兩人用目光對峙的時候,李小花走到了劉勝的身邊,她要劉勝快走,但劉勝并沒有聽她的,他始終認為李全不會對他怎么樣,他甚至一直認為李全在心里是很怕他的,要是現在就這樣走了,他的顏面往哪里放?

這次似乎與以往不同,李全并沒有退讓的意思。他看了看劉勝又看了看李小花,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在李全眼里,此時的李小花多像她媽媽年輕的時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不,在李全看來,李小花就是陳賽花,而那個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就是巴拉赫圖。李全突然對著劉勝嘿嘿地笑了幾聲,臉上露出十分鄙夷的神情。

李全把脖子一甩,仿佛他的脖子是裝上去的,“兄弟,你以為你刮了胡子我就認不出你了?!”李全握著刀子的手一陣劇烈地抖動。

十年了,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挺了挺胸脯,感到自己強健的肌肉在衣服里拱動,他已經不是從前的李全了,盡管他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取勝,但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豁出去了。李全往前跨出了兩步,刀子在手中翻卷著。劉勝死死地盯著他,嘴角透著一股譏諷般的冷笑,李全也死死地盯著劉勝。

“果然是條漢子,”李全突然猶豫了一下,剛剛涌上來的力氣一下子又泄了下去,他趕緊又往后跳了兩步,跳回到原來的位置。

劉勝壓根兒就不相信李全會真的對他怎么樣,只是覺得這樣很滑稽很好玩,就故意突然擺出一副要搏擊的架勢來逗他。每逗一次,劉勝都會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逗著逗著,劉勝覺得也沒什么太大的意思,就不再理會李全。

“巴拉赫圖,你的刀呢?你的刀呢?巴拉赫圖……”李全一邊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一邊用眼睛死死地盯著劉勝的手。劉勝身上沒有刀,他兩手空空。

“哈哈”李全大聲地笑了起來,“你沒有刀,你的刀在我這里。”

劉勝料想李全不會撲上來,干脆把雙手交叉合攏在胸前,一副不屑的樣子。

很顯然,李全的不屑在深深地刺激著李全,他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里像是被誰塞進了一團火,這團火越燒越旺,隨時都有可能將腦袋炸開。

時間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過去。

李全抓著刀子的左手突然在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刺了一刀,頓時鮮紅的血從手背上冒出來,順著手腕往下淌,淌到褲腿上、腳背上,褲子、襪子、鞋子很快就被血浸紅了。李小花在一旁驚得張大了嘴巴,一時手足無措。

李全似乎無視于自己的鮮血,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劉勝的手,嘴里不時發出陣陣冷笑。劉勝見到這種情景,心里也開始發怵了,原本不屑的姿勢一下子變得很別扭,他下意識地把手放了下來。但就在劉勝把手放下來的時候,李全突然向劉勝沖了過去!

按道理,李全是刺不到劉勝的,此時,他們之間至少已有五六米遠的距離,這樣的距離足以讓一個年輕人輕易地避開刀子的鋒芒,但鬼使神差,好像在這一刻有一種十分詭異的力量把劉勝定在了那里,他不是沒有避開的念頭,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產生的念頭卻沒能傳遞到他的腿上,他站在那里,幾乎是一動不動,然后看著李全把那把磨得寒光閃閃的刀子刺進自己的腹部。

當李全把刀子從劉勝的身體里拔出來的時候,他連著嚎叫了幾聲,輕易得手的狂喜漲滿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劉勝的身子弓得像一只蝦米,一頭栽倒在地上。

“殺!殺!殺!”李全對著倒下去的劉勝又連著捅了三刀。鮮血像汩汩的山泉從傷口冒出來,很快流了一地。李全見自己的對手已沒有任何還手的余地,這才站起來,用衣服擦去刀把上的血跡,然后不失英武地轉過身,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趾高氣揚地走了。

李小花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過程,當她看到劉勝被李全刺倒在血泊中時,失聲尖叫,恍惚中,她看到單邊樓的后墻上爬山虎枯灰的葉子在眼前搖晃,整個單邊樓也就跟著搖晃,像浸在蕩動著的水里。幾個人影正叫喊著從單邊樓跑出來,向他們走來。然后,李小花就暈厥過去了。

二十

劉勝在被抬往醫院的途中死亡。

李全被公安控制的時候,雙目圓瞪,一邊奮力掙扎,一邊還在歇斯底里地叫喊著“殺!殺!殺……”

劉勝的死并沒有引起人們的同情,更多的人認為這是他咎由自取,有的甚至拍手稱快。

李全經法醫鑒定后定性為發病期間殺人,不承擔法律責任,被再一次強制送往精神病院。劉勝的后事由工廠出面調解。

劉勝的死給李小花帶來沉重的打擊,倒不是因為她為劉勝的死感到痛心,而是因為這命的殘酷完全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幸好有顧奶奶日日夜夜陪著她、開導她。

一年后,為提升對外形象,廠里的招待所進行機構改革,專門從各單位挑選了一批年輕貌美的姑娘,負責對外接待工作,李小花是其中之一。令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李小花進招待所不到一個月就走了,她離開了這個讓她的身心倍受煎熬的地方,她是跟一個前來提車的外省人走的。這個外省人在廠里的招待所等了十來天,一次性提走了三臺車,順便也把李小花像提車一樣給提走了。

李小花是悄無聲息走的,走得決絕,事先連顧奶奶都毫不知情。當顧奶奶知道這一消息后,很久才回過神來,她長嘆了一聲:“這都是命啊。”

李小花走后不久,李全又從精神病院跑回來了,仍然住在那間雜屋里。但他不再削什么,那把精致的蒙古刀早已被當作兇器給收繳了。他不知從哪里找到一根木扁擔,沒人的時候就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單邊樓任何一個人跟他說話,他都只是傻笑,從不開口。若是有生人靠近,他則會抓起扁擔撒腿就跑。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李全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回一次老家,就會讓本文開頭的那一幕再現,風雨無阻。

每當這個時候,一個叫顧奶奶的年逾七十的老人就會站在單邊樓上眺望,一邊望就一邊搖頭嘆息。那磨磨蹭蹭的太陽光就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這使得她的一頭白發顯得有點灰暗,更加灰暗的則是她那張臉,和臉上那越堆越多的皺褶。

有人就會笑著搭腔:“他老家離這里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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