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捷
摘 要:為探究《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在時空上體現出的循環性,通過討論母與子的關系,打破了線性時間觀,展現出循環性的時間觀;通過分析人物行程的循環性揭示出空間上的循環性;進而發現循環性的解構特點,庫切對人類生存解構性的思考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得到了回應。
關鍵詞:循環性 時空 解構 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
基金項目:本文系河南省社科聯調研課題,項目名稱:道家循環論在《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的體現,編號:SKL-2014-1588。
《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是南非作家庫切的代表作之一,并于198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近年來,許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研究。遺憾的是,尚無人注意到庫切《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中無意識的道家循環論思想。本課題旨在彌補這一缺失,探索庫切無意識的東方文化思想。
一、循環性在時間上的體現
關于世界的起源這是一個很老的命題。在中國文化里,沒有源自遵從單一源起需要而發展的線性時間觀。(安樂哲、郝大維,2006:24)莊子明確挑戰絕對起源,挑戰線性時間觀,提倡循環性的時間觀。結合小說中母與子關系的討論,我們來探討小說中體現的循環性時間觀。我們首先要問:母是否先于子?線性時間觀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無疑是肯定的,事物的發展是由嬰兒到成人,母必定先于子出現。而循環性時間觀則認為是由嬰兒到成人再到嬰兒。我們首先來看文中的描述:
“當我的母親在醫院處于彌留之際的時候,她想,當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經來臨的時候,她凝望的人不是我,而是站在我身后的那個人:她的母親,或者她的母親的靈魂。對于我來說,她是一個女人,但是對于她自己,她依然是一個招呼母親拉住自己的小手幫助自己的孩子。而她自己的母親,由于生命的秘密,我們看不見她,但她也是一個孩子。我是來自于一個孩子的行列,它漫長得沒有盡頭。”(庫切,2004:144)
可見,起源和產物之間沒有界限,無所謂先后,這也正符合道的循環論。當一個事物被認定為起源時,由于其本身同時來源于另一個起源,這樣就失去了其作為起源的地位,轉變為產物。因而莊子拋棄了老字“萬物起源于無”的論斷,他認為根本沒有一個源起,一切都是生成、聚合。這正是道家循環論的解構。
這里我們很容易將道的循環性和德里達“散播”、“延異”、“蹤跡”這些概念聯系在一起。通過母親的形象,K對于自己宗譜進行反思,體現了對父母起源的顛覆,他認為自己“是來自于一個孩子的行列,它漫長得沒有盡頭”:
“他努力想象著站在這漫長行列最前面的一個孤獨的人影,一個穿著無形的灰色衣服的女人,她不是來自任何母親;但是當他不得不想到她所生活于其中的那片寧靜,那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時間的寧靜時候,他的頭腦逡巡不前了。” (庫切,2004:144)
庫切通過K對于母親的思考、對于母子關系的思考傳達出了自己的時間觀。從長期性來看,母與子相互轉化,沒有絕對的對立和先后順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線性時間觀被打破,循環性時間觀呈現在我們眼前。
二、循環性在空間上的體現
在《道德經》第四十章,老子說道:“反者道之動。”老子認為,“萬物周行而不殆。大曰遠,遠曰逝,逝曰反。”周行即是循環運動,一逝一反即為一個周行。《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這部小說可以看做是K的旅程,旅程則是空間的移動,循環性明顯作用于空間之中。小說講述了頭腦簡單的園丁邁克爾·K在南非內戰時期帶著母親離開開普敦回到母親農村出生地,又回到開普敦,最終決定再次離開的故事。K的行程如下:
開普敦→艾爾伯特王子城→加卡爾斯德里夫營地→艾爾伯特王子城→凱尼爾沃斯營地→開普敦→……
這是K第一個循環式行程,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為母親安娜的行程和為自己的行程。起初,K的出發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為了母親。他堅信“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照顧他的母親。”(庫切,2003:6)安娜在開普敦去往艾爾伯特王子城的途中病逝,在這個過程中,K的動機來自于母親。當他到達艾爾伯特王子城的那一刻,他獲得了愉悅和輕松:
“看著太陽正在照臨到這個他終于認為是艾爾伯特王子城的地方。遠遠近近一些雉雞在喔喔報曉;陽光在千家萬戶的窗玻璃上閃耀;一個孩子正趕著兩頭毛驢走上長長的主要大街。空氣完全是靜止的。他開始覺得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正在升起來迎接他,那是一種平靜而沒完沒了的獨白,從看不見的地方發出來。”(庫切,2004:61)
在他掩埋了母親的骨灰之后,他甚至不愿意再到其他地方,只想永遠生活在母親的出生地。然而,停留總是短暫的,離開卻是注定。農場主孫子的到來迫使K下決心離開。離開和逃離成了K生命的主題,最終,K變成了醫官口中偉大的“逃跑藝術家”,這意味著K將永遠在路上,永不止步:
“你是一個了不起的逃跑藝術家,一個偉大的逃跑者:我向你脫帽致敬!……在那里你才不會感到無家可歸。它不在任何地圖上面,沒有任何道路通向它,只有一條路,只有你知道那條路。”(庫切,2004:203)
如果說此前離開開普敦是為了母親,此刻K的離開是積極主動的。我們因為不自在和追尋而離開。K的行程是圓形的,總是兜了一大圈回到原點。但正是這樣的不斷離開,不斷出發,不斷在路上,彰顯了人類追求自由向往家園之美。
小說的最后,K回到了他的出發地開普敦。他完成了第一個循環式行程,并決定再次啟程。這并非簡單的重復,而是升華,從被動的接受轉變為積極的追求,他認識到人類無法找到終極的目的地,不斷出發、離開,是再自然不過的。正如一個圓,漸行漸遠中,發現自己又站在了起點重新開始。表面上看,像K一樣的人總是在機械重復這樣循環式的行程,實際上每次再出發都獲得了精神上的生活、內心的平靜和希望。每次K想到農場,他就能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他想到那個農場,那灰色的荊棘叢,那多石的泥土,那環形的連綿小山,那遠處的絳紫色與粉紅色的群山,那博大,靜謐,蔚藍而空曠幽遠的天空,那在烈日下,這里那里的保持著灰色與棕紅色的土地,在那里如果你細心觀察,會突然看到一點鮮靈靈的綠色,南瓜葉或者胡蘿卜纓子。”(庫切,2004:220)
因此,即使庫切繞了大圈又回到起點,他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居住農場種植南瓜的經歷,這樣的經歷是對他生命的慰藉。這樣循環式的旅程也不會終止。循環性作用于空間,行走時刻發生。這就像德里達延異作用下的無止境的“蹤跡”(trace)。審視尼采以來的哲學路向,尼采的漫游,海德格爾的林中“散步”及至德里達的蹤跡,都是在行走意象的支配之下。
空間上的循環性意味著尋找和追尋。終極的意義永遠不能到達,因而空間上的循環性也無止境地作用下去。但這并不意味著追求終極意義是沒有意義的,每一次空間的循環都是一次精神的升華。無止境的行走暗示著道的難以企及,然而卻可以無限接近。
三、循環性的解構特點
莊子的循環性與德里達的解構主義存在著內在一致性。邏各斯主義強調二元對立,非此即彼,且對立的一方處于中心地位,另一方處于邊緣地位。例如,自我與他者、理性與感性這些二元對立中,自我高于他者,理性優于感性,中心大于邊緣。解構主義則是要消解中心,打破中心。莊子循環性的核心就是“反向性”,反向性包含了解構思想,事物發展到一定階段必然向其反面轉化,因而不存在對立。莊子所描述的智者形象都是看似愚笨之人、身體有殘疾之人,美與智與愚都是相互轉化的,沒有高下之分。莊子在《齊物論》中有明確闡述了萬物平等、萬世之間沒有差別和對比的思想。“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莊子·齊物論》)生死等同,因果等同,彼此等同,相互轉化,不分彼此。
我們再來審視道的循環性在小說中體現出的對真理的解構。K的循環式旅程象征著追求真理的過程,K則是在反向性或說是延異作用下的能指(signifier)。表面上看,K母親的骨灰回到了出生地,K再次回到了出發地開普敦,小說的敘述視角回到了開篇的第三人稱視角,一切仿佛結束,回到原點。但事實上,K再次啟程,一個新的循環將繼續下去。而在第一個循環式行程中,K的母親在旅程中去世,骨灰回到出生地看似沒有意義;K在旅途中對母親的態度發生改變,由依賴變為放下。人物在不斷升華,不斷接近所追求之物,卻始終無法到達。這樣的行程了無止境的,不斷循環下去的,絕對真理也是不存在的,只能接近,無法獲得。對真理的懷疑和顛覆,是解構主義的一個基本特征。《莊子》的解構特征首先表現為對傳統秩序、對權威的反叛。面對統治者請求入世的勸諫,充耳不聞,樂魚之所樂,莊子無疑是真理、秩序的反叛者。德里達和莊子都對終極真理的存在持否定態度。
顏世安認為:“道是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拯救,這種拯救首先要瓦解現實世界的合理性,瓦解作為現實世界基礎的人的生存方式(視聽言想習慣)的合理性。”(顏世安,257)這與西方的解構主義在本質上遙相呼應。庫切筆下的K作為邊緣人物,身患殘疾,不斷在路上追尋,只有這樣的人才是莊子筆下最接近道的人。庫切對人類生存解構性的思考無疑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得到了回應,尤以莊子為代表,可以說莊子是解構的先驅。事實上,在現代主義以后,不少西方知識分子對傳統文明和秩序產生質疑,他們雖然對東方文化不甚了解,但他們對人類文明的探索卻與東方文明的精髓不謀而合。
參考文獻
[1] Coetzee, J.M. Life & Times of Michael K. New York: Viking Penguin, 1985.
[2] 安樂哲,郝大維.道不遠人——比較哲學視域中的《老子》[M].何金俐,譯.北京:學苑出版社,2004.
[3] 庫切.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M].鄒海倫,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4] 顏世安.莊子評傳[M].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 莊子.莊子全書[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