摳門是一種理想主義

閆紅

我同學的老公是個典型的金領，年薪將近百萬，家中已置下七八套房子。但他很摳門，夏天不到最熱的那幾天，決不開空調，有時他老婆受不了，堅持開了空調，他老人家也會苦等老婆睡著了，再悄悄地關了?？蓱z我的女同學常常半夜被熱醒，坐在汗濕了一大片的涼席上大發脾氣。

他對自己更摳，出差到外地，中午吃路邊攤，一碗小餛飩下肚，覺得沒飽，問老板能不能再下半碗，老板說：“沒有這種下法?！彼纛^就走，到超市里買了個最基本款的面包墊墊肚子拉倒。

在外面喝可樂剩下的瓶子，是要帶回家賣錢的，為了避免老婆大人隨手扔進垃圾箱里，金領同志冥思苦想想出一招——讓老婆不要在外面喝完，留那么1/3到家再喝，這樣就不大會在路上扔掉了。最后，我的女同學開玩笑地總結說，她感覺啊，如果她在外面遇到壞人了，她老公寧可她被劫色，也不愿意被劫財。

第一次聽到這些時，我被大大地震驚了，不但震驚，還義憤填膺——百萬年薪算啥？七八套房子算啥？在蒸籠般的房間里，在饑腸轆轆的路途上，背負著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甚至油然而生出一種優越感來：咱們雖然沒錢，但小日子過得舒暢滋潤啊。

后來又跟那位女同學見了幾次面，又聽她講了些她老公的摳門軼事，聽著聽著，竟然在抱怨的背后，聽出點贊揚的意思，而且，聽得我也有點肅然起敬了。劫色劫財的話自是笑談，除此之外，摳門沒有太多的壞處啊。被熱醒是有點難受，但熱醒那么幾回也就習慣了，還環保了；假如一個面包也能吃飽，又何必為了面子要一碗必然要剩下一半的小餛飩？把可樂瓶帶回家說起來有點寒磣，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他們家七八套房子里，起碼有一個小戶型的衛生間的瓷磚，是那些被不遠數里地帶回家的飲料瓶換回來的吧。

這么一想，我覺得在一個摳門的人身上是有一種理想主義光輝的。他們目標遠大、堅忍、執著，不容易被誘惑，也不輕易妥協。他們積沙成塔，集腋成裘，一步一個腳印，最終實現宏大的目標。他們的人生既規整又簡約，時常還很有創意。日本江戶時代的作家井原西鶴寫過一本《日本致富寶鑒》，就把節儉當成一件很高尚的事情來寫，說有一個人立志要做大家的榜樣，年輕時不小心置了件染色的軟布料衣服，到老了還在后悔。他是該后悔，說起來一件染色的軟布料衣服花不了多少錢，可要是蛋生雞、雞生蛋地循環下去，焉知不是一大筆財富，不是他的財富金字塔上那個閃閃發光的塔尖兒？相對于這份緊湊緊張，我們活得未免太松松垮垮，將整個人生都當作一筆小零錢，零敲碎打地花出去了。這樣的我們，有什么資格看不起那些摳門的人呢？也許是出于嫉妒吧，當我們把他們描述成“奇怪的一類”時，自己內心的壓力也頓時緩解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