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牟道良
江南十步煙柳,成都十步茶館,在九里三分的錦官城里,茶館總是在清晨最先醒來的。孟秋季節的天亮得晚,于是住在茶館附近的人家便總在這深幽如磐的夜色中,被堂倌下門板和甕子匠掏爐膛的聲音所驚醒。
七月流火的時日里,雖然天氣尚且還算不上清寒,但早晨的露水畢竟還是重的。早起的男人們披上外衣,摸摸索索地起了床,桌角的白銅煙桿在昨晚被摩挲了一夜,是萬萬不能落下的。狹窄綿長的灰白色道路旁點著菜油路燈,星星點點的光順著綿延的街道拉成一條柔和的長線,只在遠處透著一點青白,融進了道路盡頭茶館的光亮里。
撩開茶館的門簾,里外便儼然是兩重人間。爐膛里火焰正旺,兩排幾十把銅壺在灶上正一齊燒得呼呼作響。堂倌都是久經煙火的圓滑之人,但凡老茶客上門,連問也不必問,瞬間蓋碗茶便放到了桌上。跟著一線滾鮮開水便飛流直下,紫銅的茶壺嘴三俯三仰,鳳凰三點頭,沖水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堂屋里水汽彌漫,將東方的天空一點點浸得泛白。茶館里人越來越多,老茶客們彼此也都熟識,互道一聲早,便開始談天說地起來。
“……這么說,昨天督院衙門外面,是真資格地開了紅山啦?”一個叫葉孝公的老茶客,輕輕地磕了磕手里的白銅煙桿,慢慢捻著極易受潮的蘭州綿煙問道。
“那可不是!”另一個年輕茶客,姓沈名淳的,伸手在茶桌上不輕不重地一敲,大聲道,“昨天督院衙門外,簡直是豈有此理!這趙制臺、趙屠戶自己造了孽,捉了蒲先生、羅先生他們去,我們成都人民請愿,本來只是要救他們出來,都是手無寸鐵的。結果他跟田徵葵兩個,居然就調了巡防兵來打……真正是草菅人命了!”
“依我說,趙制臺這么做,的確是過分了些。”葉孝公咂了咂煙桿,淡然道,“但是蒲伯英、羅梓青這些個人,也著實不像話。這川漢鐵路的路權,是朝廷發了公文要收歸國有的,他們去爭,又有什么好爭的?這洋人一來,只怕把國家的規矩都搞壞了,要在之前,幾個白丁憑啥能跟朝廷爭起東西來?”
“葉先生這話岔了。”旁邊另一個茶客又接上了嘴,“這川漢鐵路,雖說只是蒲先生他們牽的頭,但確是我四川省人一分一厘捐銀子修的。蒲先生、羅先生此舉,實在是為我們全四川人爭鐵路啊。”
“我不曉得這鐵路是咋修的,”葉孝公冷冷地說,“我只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你們捐了個錢,修了條路,這路就不是咱大清國的了?這朝廷要收,便收不回去了?”
茶館里突然一靜,片刻之后,還是沈淳年輕氣盛,當先跳起來叫道:“葉老頭你還真是蠢得不可救藥,現在還指望這大清國!就現在朝廷里,像載灃、盛宣懷這樣的壞種,前腳收了我們的鐵路,后腳就能賣給洋人!依我說,這川漢鐵路收回來了還不夠,還須得徹底地革命一場,驅除韃虜,恢復中……”
“喲喲,督院衙門前鬧事還嫌不足,還做起革命黨來了?”葉孝公猛地一拍桌子,長身而起,“好好的大清國,就被你們這幫亂黨搞壞了,看我不抓你去警察衙門里說個清楚!”他轉過身來,便伸手要去抓沈淳的衣領,卻突然面前一花,感覺手腕被人一架,跟著一股柔和的力道推送回來。他一時收不住腳,竟然連著被震退了兩步,方才抬起頭來,驚訝憤怒之色,溢于言表。
茶館的老板程老五站在兩人之間,依舊是一副終年不改笑瞇瞇的神色,對著葉孝公緩緩一揖,道:“這位沈小哥說話太沖,冒犯了葉老先生,我替他向您道個歉。但敝店里小門小戶,實在是不興吃講茶的,還望葉老先生賣個面子,恕罪則個。”
原來舊時成都,每當有鄰里糾紛時,便總由雙方當事人出面,約請街道上的頭面人物做仲裁,在茶館中議事講理,理虧者賠禮道歉不說,還須得結具茶錢,謂之為“吃講茶”。吃講茶本是以理服人,所謂“一張桌子四只腳,說得脫來走得脫”。但若誰也不服誰,便免不了用武力分個高下,那就總得要打得頭破血流,輸了的一方才算理虧。而往往打起架來,受損最重的,總是茶館了。因此不少茶館主人便會立個“禁止講茶”的規矩,為的只是圖個清靜。
程老五有樣學樣,“禁止講茶”的大條幅早就掛上了茶館的正堂,此時看到葉孝公神情激憤,幾乎就要大打出手了,便當先一步,將他擋了開去。
葉孝公碰了個軟釘子,進退失據,只得又坐了回去,咕嘟嘟地自顧喝茶。程老五笑容不變,慢慢放下袖子來。
此時門簾忽然一掀,一個青年漢子從外面大踏步走了進來,尋到一張無人的空桌,便大剌剌地一坐,叫道:“博士,來沏一壺碧潭飄雪!”
程老五聽見了,不禁眉頭微微一皺。要知成都茶館中,但凡有客上門,都是由堂倌自行招呼,這年輕漢子大聲招呼堂倌,實在是不合時宜的舉動。他不禁側眼望去,見這男子頭戴瓜皮小帽,身披一件淺青色杭綢紡的長衫,右肩斜掛著一個粗布包袱。雖是一副行商打扮,但一張方臉線條瘦硬,卻又頗有幾分剛毅風霜之色,絲毫不是圓潤油滑的商人模樣。
清時錦官城城徑九里三分,一城居民,半是茶客。飲茶之時,茶碗是平放在桌上,只等茶博士來添茶續水。但當堂倌提著紫銅茶壺走近時,這年輕漢子卻仿佛不怕燙似的伸出右手,拇指略扣茶碗上緣,食指托住碗底,輕輕向堂倌一迎,同時左手拇指食指微微扣起,余下三指自然伸直,拈定碗身。
程老五在一旁看得清楚,禁不住心里微微一跳,這是哥老會中的獨有切口,在黑話中又稱作“三把半香”的。
此時開水已凝成一線,沖進年輕漢子手中茶碗,熱力透過薄胎白瓷直透出來,這漢子卻雙手執定茶碗,恍如不覺,直到堪堪倒滿,才慢慢擱回茶船。碗里茶葉本是卷緊著的,此刻被滾水泡開了,正萌蘗般地舒展著筋骨,融成一片碧綠沉郁的顏色,卻又一根根豎起,須發戟張,如眉如劍,針鋒凜凜。
碧潭飄雪乃是川中峨嵋名茶,甫一沾水便茶香四溢。但這漢子望著青碧茶水,卻一口不飲,坐了片刻,從懷里又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小瓷壺,輕輕放落在桌上,壺嘴正好對住茶碗。
程老五看得清楚,急忙兩步走上前去,竟劈手一把抓過那漢子面前的茶碗,不顧熱水燙口,一仰頭便咕嘟咕嘟喝個干凈,隨即雙手落碗入船,輕輕一揖。
那漢子微微一驚,不怒反喜,當即雙手抱拳,輕聲道:“小弟姓龍,草字鳴劍,陽河灘義字堂口忝坐五排。漢留①公仗義施恩,實乃雪中送炭,小弟感激不盡!”
原來滿清一朝,川、渝、滇、黔之地,多有袍哥。所謂袍哥,乃是哥老會成員之意。哥老會以反清復明為大業,不見容于朝廷,因此成員之間聯絡接頭,全靠一套獨有的切口。成都城中本多茶館,袍哥便也因地制宜,從茶碗中創出一套獨特暗語,江湖稱作“茶碗陣”。方才龍鳴劍以“三把半香”手勢打出暗語,再用壺嘴正對茶碗,便是四十八茶碗陣中的“單鞭陣”了。此陣本是作求援之用,而袍哥行走江湖,義字當先,是以言出必踐,決不會假意承應,虛與委蛇,程老五將他那一碗茶慨然飲下,那便是允諾之意了。龍鳴劍心里一寬,便低聲道:“漢留公可知昨日督院衙門之事?”
程老五微微點頭,昨日四川總督趙爾豐在總督衙門內指揮巡防衛隊開槍打死保路請愿的市民三十二人之事,一夜之間早已傳遍全城。他身為袍哥,又經營著茶館這么個消息口子,自然沒有不知道的道理。龍鳴劍又接下去道:“這川漢鐵路,依照趙屠戶這么胡作非為下去,和平地爭,只怕是爭不回來了。保路同志會的蒲先生、羅先生還被他總督衙門拘著,巡警又在成都城里滿街地追捕保路同志,所以……”
“所以你們準備武裝革命?”程老五眉鋒一凜,低聲道。
“不是準備,而是早已準備。”龍鳴劍輕輕瞇了瞇眼睛,道,“川漢鐵路一事,省內群情激憤。附近新津縣、大邑縣的幾個袍哥堂口,都組織了保路同志軍,若是聯合起來,倒是未必沒有和趙屠戶爭一場的實力。只是昨天的事來得突然,消息一時傳不出去,又到處都是鷹爪子巡城。我只好按著袍哥人家的公堂口子,一家一家地找辦法,卻不想在此地幸逢漢留公高義,龍某感激不盡。”說罷又舉起手來,半隱在袖子中,抱拳為禮。
程老五默默點頭,道:“那龍兄弟有何打算?”
龍鳴劍道:“如今趙屠戶愚頑不靈,那便只剩下兵諫一條路好走,但無論如何,若不盡快把消息傳出去,那便是毫無用處。龍某白日叨擾,不敢別有奢望,只求漢留公指點一條明路,讓我盡快出了這成都城便好。”
程老五道:“那也不難,我這后院有一匹老馬,本來是我年輕時候跑灘避豪②用的,現在雖然老了,但腳力卻還使得,兄弟騎去用便是。”
龍鳴劍道了謝,正起身時,突然聽得腳步聲響,顯然是有人正疾步向茶館走來。
茶館之外是官道,行人頗多,但程老五耳聰目明,依然聽出來人足步極快,倏忽之間門簾一掀,便一前一后走進兩個人來。站在后面的是個年輕人,制服修挺,背負長槍,一望而知便是個年輕的巡警。前面那人身量不高,看上去卻頗為壯實,程老五認出這人是成都巡警教練所的提調陶峻章,心里便猛地打了個突。這陶峻章極有武藝,為人又精明強干,頗受巡警道道臺路廣鍾的賞識。其時朝廷風雨飄搖,革命頗有風起云涌、不可阻擋之勢,陶峻章身為朝廷巡警,手腕狠厲,在成都城中抓過好幾個革命黨。因此他甫一進門,程老五就暗叫一聲不好,足步微微一錯,微胖的身軀無聲無息地向前滑了半步,擋住了正在起身的龍鳴劍。只聽陶峻章冷然道:“這里搜查!有革命黨的沒有?”
程老五急忙搶上兩步,打躬作揖地道:“陶大爺見諒,小人一個開茶館的,不曾見過什么革命黨。陶大爺要是不放心,自己搜便是了。”程老五久居市井,為人油滑至極,此時若來的是其他巡警,只消幾句好話,再添上一把銀錢銅鋼,大多便可瞞天過海,偏生陶峻章鐵板一塊,軟硬不吃,程老五一見之下,便知道今天并非易與之局,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陶峻章兩眼一翻,冷然道:“既然程老板讓在下自己搜,那便得罪了。”話音方落,便舉足向左踏出。他身量不高,但這一步跨出,不知為何,步伐卻極大。程老五身子急轉,想再擋他視線,但已然阻之不及。陶峻章伸手指定龍鳴劍,大聲喝道:“你!穿杭綢的那個人,轉過身來!”
龍鳴劍卻并不轉身,只是冷冷地道:“小可轉身不便,還望陶大爺見諒。”陶峻章怒道:“你腿殘了嗎?如何轉身不便了,還不快轉過來!”龍鳴劍道:“不小心遭惡狗咬啦,咬得血鼓零當③的,轉過來怕嚇到你陶大爺呢!”
陶峻章愣了一下,隨即便陰惻惻地笑道:“這聲音我還道是誰,原來是你龍鳴劍這個革命黨!你們昨天教唆了不法之徒們捧著光緒爺的牌位去督院衙門里鬧事還不夠,今天又想到哪里去圖謀叛逆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冷冷地對身邊正從背后摘下長槍,推彈上膛的巡警使了個眼色,“陳威,去,把他給我拿下了!”
“哎喲!”程老五突然身子一晃,腳下仿佛踩滑了似的立足不穩,跌跌撞撞地直朝著陳威撞去。陳威微微一驚,臉上隨即現出嫌惡之色,揮起手中長槍便向程老五掄去。清末之時成都巡警所用的制式長槍,乃是普魯士國所造的毛瑟連珠,一發九響,俗稱“九子連”。九子連入手沉重,這一下若是掄實了,那便與實心鐵棍一般無異。陳威人雖年輕,但心思極為機敏,一眼便看出了程老五頗有包庇回護這龍鳴劍之意,因此這一掄乃是早有準備,出手既快且勁,程老五剛聽得耳畔風響,槍管便已到面前。
程老五驚叫一聲,右手抬起,似要護住頭臉,但足下不知怎的又是一個踉蹌。他本來距陳威有近十步之遙,但兩個踉蹌之間,便已搶到他身前,跟著左手翻起,輕飄飄托住陳威大臂,右手陡然一伸,已一把捉住槍管,向外一帶。陳威只覺一股大力涌來,立足不穩,腳下“騰騰騰騰”連著退出四步,跟著手臂一麻一痛,九子連拿捏不住,脫手落地。程老五再上一步,一腳踏落,正正踩在槍管之上,足下一陣吱嘎聲響,竟是金屬簧件斷裂破碎的聲音。
此時見茶館里開了打,茶客們如夢初醒,哄然一聲便四散逃去。龍鳴劍老于江湖,見機極快,當即混在茶客之中便走。程老五的茶館生意頗為興旺,茶客本多,此刻大家逃命又急,因此他混在人群之中,以陶峻章之能竟也抓他不住。陳威的九子連已被程老五一腳踏壞,想要朝天鳴槍示警,也已不能。
片刻之間茶館中人便走個干凈,只剩程老五孑然而立,雙足不丁不八,雙眼微垂,似老僧入定,動也不動。只聽得陶峻章冷冷道:“程老板真有你的,阻礙執法,私縱要犯。平時我敬你嗨④過,事事容讓三分,這次你闖下這么大的事,自己要跟我進了大牢也就罷了。要是教趙制臺聽了,調巡防兵來拔了你的碼頭,殺了你的弟兄,那便是有一百多人因你而死,就算日后放了你出來,草壩場上也沒你的好吧?”
程老五哈哈一笑:“陶提調也真夠苦口婆心,我程老五袍哥人家,做得受得。不管是你要把我零刀碎剮,還是日后草壩場上三刀六洞,我都沒什么好說。只是今天這位龍鳴劍龍兄弟,你怕是抓不得。”
陶峻章微微一愕,隨即現出一種恍然而又陰鷙刻毒的神色來。“你也是革命黨?”他緩慢地問道,唇齒之間的冷酷殺意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是咬著一把冰冷的鐵沙子。
“不錯!”程老五握住衣領一提一甩,長衫馬褂如水一般滑下,露出貼身的棉布短打,“同盟會會員程秉初,見過陶提調了!”
“好!好!好!”陶峻章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但笑聲中寒意凜然,竟令陳威都禁不住心頭一顫。陶峻章盯著程秉初,一字一頓地道:“想不到最后竟然是我陶峻章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只曉得你是袍哥出身,卻沒猜到竟然還是個練醉八仙的革命黨!”他右手輕輕一擺,陳威立刻會意,轉身便疾步而出。程秉初知道他是叫人去了,剛待縱出,便聽到一聲怒吼,只覺拳風過耳,刮面如刀,竟是陶峻章已縱身跳過兩張桌子,一拳向他左側面頰砸到。
程秉初足下微錯,身形一轉,早已搶到陶峻章身后。醉八仙屬“地趟拳”一路,雖然步伐凌亂歪斜,形似醉酒,但實則進退自如,攻守由心,正合拳經總訣中所謂“行停無跡,伸屈潛蹤”之法。他動作快得驚人,一搶到對方身后,便右腿疾彈,快逾閃電,一記庚子腿,向陶峻章頸側踢去。頸側動脈乃人身要害所在,若被踢中非死即殘,陶峻章不敢怠慢,右臂一攔,已將他右腿崩開,轉過身來。程秉初步履歪斜,動作卻快得驚人,猛地撲向陶峻章左首,左臂向下砸壓他右手,右手攢鳳眼拳自左臂下穿出,鑿向對手咽喉要害。陶峻章連退兩步,繞到對手身后,程秉初看也不看,右足陡然反踢,勢如雷車奔軌,足距徑向陶峻章心腹之間猛撞過去。
這招“醉酒拋杯踢連環”乃是醉八仙中絕技,醉八仙共有八招,與八仙一一對應,這招“醉酒拋杯踢連環”所對的,便是八仙中的張果老。張果老即唐人張果,道號通玄先生,相傳其隱居于中條山中,偶爾來往于晉、汾之間,仙風道骨,壽逾千年。這招“醉酒拋杯踢連環”由程秉初使來極得此中意味,形醉意不醉,步迷心不迷,卓爾不群,飄然出塵,隱隱有仙人之姿,連陶峻章也不禁暗暗喝彩,但一轉念又想到此人身為同盟會會員,本是非抓不可的革命黨,偏偏大隱隱于市,竟連自己也騙過了,不禁倍感惱怒,出手更不容情。
此時兩人已經在茶館中打得桌翻凳倒,茶館堂子里一片狼藉不說,連柜臺后面整整齊齊放著的貯存茶葉所用的各色錫瓶、瓷瓶、鐵罐也十有八九被踢開撞破,散落一地。陶峻章有心要引得程秉初動怒,因此足下兜兜轉轉,總在柜臺邊小巧騰挪,得空便一腳踢倒一旁的茶葉罐子,將清香名貴的獅峰龍井、君山銀針、六安瓜片、太平猴魁之類,盡數踩得污穢不堪。程秉初步伐欹側,縱高伏低,將醉八仙拳法一招招、一式式地使將出來。他是插柳上山的渾水袍哥⑤,一身威望名號,盡從這套醉八仙中打來,后來雖然金盆洗手,盤了爿茶館做老板,但手底下的藝業,卻是一分一毫沒擱下的。成都城中尋釁的地痞流氓之類絲毫不是他的對手,往往三招兩式,就被他打得鼻青臉腫。但他此時出手不過數招,已感到銳氣漸挫,只覺對方手底下極是硬朗,見招拆招,守得一身要害風雨不透。陶峻章手上拆解,足下卻是狡猾至極,東踢一腿,西踩一腳,盡朝他的茶葉罐子上招呼。程秉初愛茶之人,如何能受得這種挑釁?即使心知對方是故意引他分心,卻也禁不住氣往上沖。驟然虎吼一聲,手下加快,左手一翻一帶,右手疾伸,一招“仙人敬酒鎖喉扣”,施展出擒拿手法,徑直拿向陶峻章咽喉。陶峻章急舉右手去擋,卻不料對方這一下竟是虛招,這一擋生生擋了個空。程秉初趁機身子一晃,歪歪斜斜跨開兩個大步,直沖進他懷里來,右手從懷中陡然翻出,“醉酒提壺力千鈞”,一拳向陶峻章胸口搗去。
“醉酒提壺力千鈞”在醉八仙中對應的是呂洞賓,純陽子一代道宗,名滿天下,在八仙之中聲名最盛,因而這路醉八仙中,也數這招“醉酒提壺力千鈞” 最為精深。這一沖一拳看似瀟灑寫意,但實已是程秉初畢生功力之所聚,陶峻章如何能避得開?好在他久經戰陣,臨變不亂,危急之中左手疾出,硬生生在胸口接了這一拳,只聽“啪”的一聲大響,兩人雙拳一交,各自被震退兩步。見這全力一擊竟然寸功未進,程秉初不禁又驚又怒,喝道:“好鷹爪子,這么硬的開門八極!”身形一晃,猱身再上,唰唰兩拳又向陶峻章揮去,前打咽喉,后攻小腹,出手飄忽,詭秘難測。
陶峻章冷哼一聲,揮拳接過,兩人又斗在一處。陶峻章先前走脫了龍鳴劍,之后又與程秉初久戰不下,不禁心中焦躁。斗到分際,驀地拳法一變,雙手快如疾風暴雨,起手抬足之間,寸截寸拿,硬開硬架,招招不離程秉初中門、眉心、鼻骨一線,正是師門所傳的正宗開門八極之術。
開門八極所謂“開門”者,乃是以頂、抱、單、提、挎、纏的“六大開”法,破開對手門戶之意,因此走的是純剛猛的路子,務求拳鋒所至,群邪辟易。程秉初斗到酣際,猛見陶峻章一拳掄至,距離自己面頰尚有寸許,拳風便已劈面如刀,割得臉頰生疼,心知不能硬接,右手一粘一引,踉踉蹌蹌斜退兩步,同時左掌輕飄飄飛出,卸開了陶峻章緊隨而至的第二拳。
方才程秉初使盡渾身功力,仍然不足以將陶峻章打成重傷,便已心知不敵,只盼自己能多纏住對方一會,龍鳴劍便有更充裕的時間逃走。想到此處,程秉初手上招式一變,雙手合抱成圓,虛接對手來拳,足下則展開醉步,繞著陶峻章滴溜溜滿場狂奔。他身形頗為靈動,陶峻章呼呼連出幾拳,竟都被他輕松避過,連衣角都沒沾著一片。
陶峻章冷哼一聲,踏上兩步,連出兩拳,迅捷無倫。程秉初雙手一托,足下歪歪斜斜跨出一步,正要卸開對手勁力,冷不防陶峻章一聲大喝,左腳迅捷如風,貼地掃來。這一下變起俄頃,程秉初進路被這一腿盡數封死,醉步走不出去,只得左腳一轉,勉力退開兩步。陶峻章身形展動,竟如影隨形一般跟上來,右腳一步踏出,靠向對方腰脅,同時左腿變掃為勾,去橫絆程秉初的右腳。
開門八極腿法獨特,不求放長擊遠,而是以黏、靠、摔、絆的下盤腿法為主,講究“行步如趟泥,抬腿不過膝”,因此又得名“搓踢”,虛虛實實,防不勝防。程秉初被連絆數下,招式已老,堪堪避過陶峻章右腿一勾一絆,但上身也已空門大開,陶峻章得勢不容人,右拳早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擊在程秉初左肩之上。程秉初一聲痛哼,右腳跨出一步,竟是不退反進,一招“跌步抱酲兜心頂”,直向陶峻章胸前撞來。陶峻章微微一愕,向后滑出半步,但程秉初卻動作更快,足下不停,瞬息之間便歪歪斜斜連跨三步,鬼魅般再次搶到陶峻章身后,不顧自己胸前空門大露,十指箕張,從左右兩側同時拿向對手腰脅,竟是同歸于盡的拼命打法。
此時茶館門簾突然一動,五六個斜挎長槍的黑衣的巡警大步搶了進來,當先一人二十開外,卻空著兩手,正是去叫人的陳威。他掀開門簾,一眼竟看見程秉初已繞到陶峻章背后,雙手拿出,而陶峻章似乎已避無可避,連轉身亦有所不及。大駭之下,脫口驚呼道:“小心!”
陳威話音未落,耳邊便聽得“砰”的一聲悶響,竟是程秉初被撞得飛了起來,脊背落地,狼狽不堪。巡警見機也快,不等程秉初起身,四五支九子連齊出,在他脖頸上一架。陶峻章轉過身來,雙目兇光畢露,右手一指,怒喝道:“給我綁了!”
原來方才陶峻章被程秉初繞到背后之時,聽得耳后風聲勁急,已知敵人在身后搏命出手。他應變奇速,竟不轉身,低喝一聲,驀地扭腰轉胯,含胸拔背,右肩一轉,合全身之力向程秉初靠撞過去。這一招“鐵山靠”看似簡單平易,實則是將“六大開”中訣竅要領,盡數融混為一,乃是開門八極中全部精粹之所聚,號稱“開門出手,六力合一”。八極弟子練此招時,往往以肩背靠撞大樹,功力深湛者甚至能將大樹一靠兩斷。程秉初強弩之末,如何招架躲避得了?只覺前胸一陣劇痛,中門早著,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倒飛了出去。
陶峻章一個轉身,大步趕至,他今天走脫了龍鳴劍,心中怒極,一把提起程秉初衣領,對著他胸口砰砰就是兩拳。這兩拳落手極重,當即打得程秉初口角溢紅,但程秉初卻仿佛絲毫不覺疼痛,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才慢慢咽下喉間鮮血,道:“可憐,可憐。”
陶峻章猶然盛怒不息,冷哼一聲,一口啐在他臉上:“現在知道求饒了?知道求饒的話別當革命黨啊!”
程秉初卻不看他,只是自顧自地嘆息說:“袍哥人家,做得受得。程某今日至此,實在只是藝不如人,本不需要可憐。唯一可嘆之處,便是程某一身藝業,到頭來竟不是被這天下的主人打敗,而是栽倒在朝廷的鷹爪子手中,真是可惜。”
陶峻章微微一愕:“什么天下的主人?皇帝爺不過六歲小孩兒,如何打得過你這種人?”
“我是說這天下的主人啊,”程秉初極認真地看著他說道,“等革命之后,再無皇帝,這江山便是我四萬萬同胞共主,到時候陶提調不也是天下的主人了嗎?”
“閉嘴!”一名巡警怒喝道,揮拳再打,程秉初連受重創,口角之處又有鮮血涌出。但仍是神色倨傲,仰天大笑不止。巡警推推搡搡,將他從一片狼藉的茶堂中強行拖走。陶峻章獨自站在茶館中央,面色鐵青,只聽得足部踢踏,伴著程秉初的大笑之聲,漸行漸遠,終至不聞。
“瘋了。”陶峻章連連搖頭,“革命黨都瘋了。但這些瘋子……也許大清國的江山,是真的要換主人了。”
成都舊城三面是水,錦江彎曲縈帶,繞成都西南而流。古老相傳,此河乃是由李冰筑都江堰時,由岷江上游分出來的一條支流。漢時蜀繡繁盛,成都織工常于河中浣錦,故有此名。錦江水量磅礴,《馬可波羅游記》中曾極言其江面寬闊,“竟如一海”。此時秋水時至,百川灌流,更映得河中洪波涌起,與岸相平。
龍鳴劍匆匆滾鞍下馬,停也不停,拼命跑到岸邊。那里已早有幾人在等候,領頭的是一名大漢,身形魁偉,見到龍鳴劍,雙手一拱,道:“龍五爺。”
龍鳴劍拱手匆匆還了一禮,低聲道:“快,先隨我放了這水電報。”說罷一把扯開肩上褡褳,里面鼓鼓囊囊,竟是裝滿了三寸長,兩寸來寬的薄薄木板,木板上柔光清亮,竟是上了桐油。那幾人紛紛上前,捧起木板,一把一把地拋入河中。龍鳴劍伸手輕輕拈起一塊,只見板上刻著細密的字跡,筆畫雖然潦草,但字體瘦骨凌風,一股金石之氣,仿佛直欲透過木紋,昂然而出。
趙爾豐先捕蒲、羅,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龍鳴劍默默地看了片刻,右手一揚,手中木板打著轉兒畫出一道弧線落進河水之中。方才領頭那漢子走上前來,道:“龍五爺,堂子口的兄弟接到信息,新津侯寶齋侯大爺、邛州周鴻勛周大爺指揮的保路同志軍昨晚已向成都城星夜開拔,估計今天晚上就能到成都城下!”
“好!”龍鳴劍微微點頭,伸右手去反手握住了自己的發辮,跟著用力一扯。那辮子竟和頭上的瓜皮小帽一道被他扯了下來,原來辮子是假的,真的頭發只有短短的寸把長,襯著他端方的國字臉,更顯勇毅。他緊跑兩步,縱身躍上馬背,右手一揮:“同志們,走!”
此時正是清宣統三年七月十六,成都平原上夏秋之交的最后一抹溽熱正在悄悄退卻。九里三分的錦官城里,焚風蕭蕭而過,城中一線淺灰的瓦檐上隱隱已有鉛云塊壘,天邊有輕雷響過,恍似鼙鼓。
暴風雨就要來了。
注釋:
①、漢留:袍哥之間互相的稱謂。出處不詳,但四川袍哥以此互相稱呼。袍哥出行多帶身份證件,黑話中稱作“公片寶札”,其上即刻有“漢留大義”四字,以為標記。
②、跑灘、避豪:皆為四川袍哥隱語。袍哥在堂口中往來,相互聯絡稱跑灘;招惹豪強,外出躲避稱避豪。
③、血鼓零當:四川方言,即血淋淋之意。
④、嗨:四川人稱參加袍哥組織為“嗨”,亦稱“嗨袍哥”。“嗨過的”即為是袍哥之意。
⑤、插柳上山、渾水袍哥:皆為四川袍哥隱語。袍哥組織內等級森嚴,分為十排,入袍哥者由最基層(十排,亦稱幺大)做起,步步向上升遷者謂之插柳上山。若是反之,憑族蔭聲望,初入袍哥即身居高位者,則稱為上山插柳。袍哥內部,又分清水渾水兩路,以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為營者,便是所謂渾水袍哥,而雖入了袍哥組織,仍然安分守業者,則稱為清水袍哥。
(責任編輯: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