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鈺瑩
老人站在街邊的電話亭前,已經很久了。
半舊的電話亭,巴掌大的黑色污漬,窄小的屏幕上時間一閃一閃的,在深秋的夜里泛著略有溫度的綠色熒光。老人的手不斷的摩挲著口袋里包著塑料薄膜的電話卡,將凹凸的紋路也摸出了溫度,他有些痛苦,又有些不安。寒風呼嘯間,他又想起那個人如同厚重鏡片下麻木眼神的漠然話語,帶著鏡片折射的光的冰冷,仿佛看慣了生死,刺鼻的味道到現在仍充斥他的鼻腔。于是他在霎那間下了決心,摸索出那張卡,在小心翼翼的插上,在冰冷的鍵盤上按出熟悉的號碼,電話那頭的渺無讓他想起報刊亭的那個女人,當那個發福的中年女人終于聽懂他口中說的是“我要一張電話卡”后,才一抹喝過湯的油膩的嘴,翻來覆去的找出一張給他,她的眼神真是復雜啊,又驚訝又鄙夷。畢竟,在這個手機出沒的年代,連固定電話都算是稀罕物了,更何況說是電話卡呢?其實,在很久以前,他也是有過一部手機的,方方正正黑色小盒子,那個男人說可以用來聯系他,是專門給他買的??衫先艘豢吹胶谙聛淼钠聊痪蜁Я朔酱?,翻來覆去的也不能在光滑的屏幕上得出個所以然來,便把黑色小盒丟在一邊,再也不用了。
固定電話呢?只是個擺設而已……
等待音一下又一下,緩而有力的敲打著,然后又了無聲息,好像是給人硬生生掐斷。老人不死心的撥了一遍又一遍,連溫暖的指尖也帶上了金屬的冷度,呼出的白氣在空中飄散,聽筒的那一頭終于在最后一刻有了回音。
“爸?”那頭的男人有輕微的疑惑。
或許到如今還用公用電話聯系的人可能只有他這個老古董了吧,老人想。
“哎,是,是我。”老人忸怩地答著,臉上閃過慈祥柔和的神情。
“有什么事么,我現在很忙。”那個男人很不耐煩地說著。
“其實我……”老人欲言又止,怔仲間,那頭的觥籌交錯聲、杯來盞往聲和男人濃濃的醉意似乎隱約的從長長的電話線那頭傳來。
“什么?爸,你有事快說,我真的很忙。”
老人哆哆嗦嗦的囁嚅著什么,寒風呼嘯而過,將細微斷續的話語咆哮掠走,只在風中留下一張一合的干裂的唇的唇形,讓那頭的男人聽得更不真切。
“爸啊,要是沒事我就掛了,我現在很忙,您回家的時候小心點啊,頭痛就吃藥,別忘了啊!我下次再去看您?!蹦莻€男人的語氣緩和了很多,他一邊哄著一邊掛了電話。
老人拿著“嘟嘟”響的話筒,寂靜了很久,他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為悲涼,熒綠色的屏幕在黑暗中漸漸隱下,連細微的溫度也不復擁有。老人凄涼的嘆了一口氣,一步一步地,在深秋的寒風中被裹送回家。
冷清的屋子,簡單的擺設,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照片,但大多數照片的日期都停留在上個世紀,連相框都有些老古董的氣味。冰箱、彩電、空調,都被一層層塑料薄膜覆著,像一群格格不入的外來者。舊窗簾、褪色的風扇,有年頭的電視機,是最溫馨的美。老人每天晚上都會燒一壺開水,他拿出銀白色的鋁水壺,看著自來水的白色水柱嘩啦啦的將它注滿,放在煤氣爐上,藍黃色的火苗歡快的舔舐著壺底,老人靜靜的看了下,又出去了。
他覺得很累了,緩緩的踱到沙發前坐下。褪色的碎花紋路,散發出陳年的氣息,又有久遠的暖。老人拿過茶幾上的老相冊,從棉上衣的口袋里掏出老花鏡,慢慢的翻開泛黃的扉頁,一張一張的看,一張一張的摩挲,凝視著照片中意氣風發的他,年輕貌美的她,和他們的兒子,看著從他、她、他變為他和他,緩緩的撫摸,像是最珍貴的寶物。
房里沒有開燈,月光通過窗欞,冰冷地灑下,灑在書桌上,灑在打開的病歷本上。醫院里,那個戴著眼鏡的年輕醫生,麻木漠然,說出的那個病名“腦瘤晚期”在一片銀白色中,映出磣人的寒光。
廚房里的水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