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終點

郭忻杪

月14日的洛杉磯，午夜已過，科比·布萊恩特卻遲遲不想離開斯臺普斯中心球館。快點，再來一張照片，每個人都緊湊在一起，對著鏡頭微笑。科比脫下球衣，換上湖人隊套頭衫，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陪伴左右，所有人湊得更近了一些，閃光燈不停閃動……

第二天，湖人總經理米奇·庫普切克費了好大力氣，加上清潔噴劑幫助，才將科比的名字從寫著球隊陣容的白板上擦去。自此，斯臺普斯中心多了一個空蕩蕩的衣柜，下賽季也不會再有24號紫金球衣出現在球迷眼前。可即便如此，盡管職業生涯已正式邁向終點，卻并不意味著“黑曼巴”從此就將銷聲匿跡，他依然還是閃光燈聚集的焦點。

完美謝幕

如今，距離科比退役已過去將近一月了，還是那個讓所有人都畢生難忘的夜晚，比賽結束后，有那么一瞬間，科比感覺好像所有人都散去了，只有自己站在球場中央。他彎下腰，將胳膊舉過頭頂去拍打地板上的湖人隊標，之后，又用力地拍打了一次。

“上帝啊……”

作為21世紀最引人注目的一代籃球偶像，科比努力將自己的生涯謝幕戰變成了一個華麗盛大的派對。狂歡過后，時間已經由當天夜晚來到了第二天凌晨。

湖人隊所營造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告別儀式，只是科比仍需要時間來盡力消化他是如何將這精心設計、華麗的好萊塢式派對變成一場精彩個人表演的。每個人都記得并尊敬他這個夜晚的表現，伴隨著留戀和掌聲。科比以他自己的方式告別了湖人隊、告別了NBA，他在與爵士的謝幕戰中獨得60分，做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事。他的表現同時還令勇士創造歷史的常規賽73勝有些黯然失色。

當比賽結束，旅途真正走向終點時，科比拿起話筒發表了很多衷心感謝致辭，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可能還是那句結束語：“曼巴要離開了。”

沒錯，他這個夜晚不得不投50次才能得到60分，但似乎沒人在意這些；沒錯，他在最后時刻精疲力竭、大口喘氣，以至于隊友都不知道其是否可以堅持下去，如果繼續不停喂球，就有隨時癱倒在場上的可能？但事實證明，這些擔心都是多余的，科比就是科比，他在決勝時刻還是那么強大，完成了幾記出色投籃，其中包括一記關鍵三分和一記致命的中投，這些進球幫助湖人以101比96逆轉戰勝，取賽季第17勝。

一小時后，科比對他一直以來的經紀人，羅布·佩林卡，講述那記三分球：“我的腿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是用雙臂硬扔出去的。”

這就是這場比賽的點睛之筆——科比再次詮釋了什么是“曼巴精神”。二十個賽季、告別之旅、謝幕戰出色個人表現……科比說他此前從未奢望過這么多。置身其中，他還比任何人都更想盡快從這場告別戰中解脫出來，那樣就不會令自己為難，不會令奧尼爾、“魔術師”、貝勒，和斯臺普斯滿座的觀眾及全世界不計其數的球迷，看到他太多踉踉蹌蹌打球的樣子。

無論何時，只要碰上困難，都會以自己的方式解決，這是貫穿科比整個職業生涯的主題。但最近幾年，想這樣做卻并不容易。“有很多次我連續突破，雙腿就像在說‘搞什么，你瘋了嗎？所以當我把球投出去而且進了，就必須感謝上帝。”

科比并沒有一直追求永恒，但歷史和他就像磁鐵一樣，他們互相找到了彼此。有時，他發覺自己并不想與大多數巨星職業生涯末期軌跡相同。當他穿上球衣，系好球鞋穿上24號球衣時，總在想“如果這是最后一次？”穿過球員通道踏上斯臺普斯地板，也在想“如果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戰前，“魔術師”接受采訪時曾說：“KB是湖人隊史上最偉大的球員。”

“我并不認同Magic的說法，他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科比說，“小時候我家里墻上貼滿了他的海報，早年很長一段時間里比賽時我都會帶著很大的護膝，因為是Magic同款。”

好吧，就算“魔術師”是最偉大的湖人球員，但科比足可以與賈巴爾爭奪第二吧？如今，他也成為湖人歷史的一部分了，將與紫金軍團再無關聯（除非能獲得一份職位）。步入到了一個講述自己生涯故事的階段，科比承諾會在退役后第二天準時去他的辦公室開啟人生新篇章，他這樣做了，而且工作到凌晨兩點才出來。

對了，在14日比賽開始前，湖人隊其他隊員還紛紛去紀念品商店購買球衣請科比在上面簽名。大家都想要留住他的一些瞬間，包括照片和紀念品，而科比也尊重他們的請求，一一簽名，他的精力和時間被這些瑣事占據大半。

簽名時，屏幕上一直播放著關于他的致敬短片，有杰克·尼克爾森，保羅·加索爾還有凱文·加內特。科比偷瞄了幾眼，捕捉到些許片段，反復提醒自己以后有的是時間去想這些。“這場誰會防我呢？爵士隊真有幾個相當不錯的鋒位球員，他們會采取什么樣的防守策略？我又該怎樣應對？”科比的注意力瞬間又回到即將到來的比賽上來，并且，思考這些可以幫他打消那些可能影響到自己的消極情緒。

只不過很快，科比發現自己又在不自覺想一些其他的。“兩個女兒就坐在場邊。她們已經不怎么記得爸爸曾經統治NBA的那個時候了，只記得看到一個惡人變成英雄然后又變回惡人。”比賽結束后，她們在球場中央用紫色氣球當足球踢，科比這個“老頭”就一直在抽空不停拍照，不停地說再見。

這一切，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科比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德里克·杰特時刻。同樣貴為五屆總冠軍得主，在洋基體育場棒球比賽的最后時刻，杰特擲出一記高難度全壘打，得到決定勝負的一分。杰特退役與科比謝幕情景非常相似，他們在各自聯盟最后一季都擁有“巡演”，最后關頭也都擁有同樣根深蒂固的恐慌：“我還能再雄起一次嗎？我能有戲劇性的表現嗎？我能讓別人記住這最后一場，而不僅僅只是個儀式嗎？”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12點，我們走向科比簡單地問了他句：“你給自己傳奇的職業生涯畫上了圓滿句號，不是嗎？”

“不服就來試試的形象，對吧？”科比回答道。然后他很嚴肅地盯著天棚看了幾秒，回過神來一邊笑一邊問：“嘿，說真的，哥們，能告訴我今晚都發生了什么嗎？”

再一次，科比展現了他的幽默，這多么讓人不舍。可……他又的確要離開了，伴隨著他的幽默一起，伴隨著8號、24號傳奇。

后世之師

科比雖然離開了，但他留給這個聯盟的影響卻仍在。

受困于傷病，托尼·阿倫本賽季一直打打停停。盡管灰熊一度戰績不錯，可沒球打還是讓他很失落，甚至失眠。只有上場同對手進行“撕咬”才能讓這名悍將徹底忘掉不愉快，有時真的，聽隊友們在更衣室里聊比賽，看著他們脫正裝換球衣，他非常不爽。

隊友們見狀，只得給阿倫講笑話，拿他熱衷防守遠甚于進攻的獨特比賽方式開涮。比如2月24日主場128比119擊敗湖人后，老卡特推了坐在自己更衣柜前發呆的阿倫一把：“我說哥們，你是最佳防守一陣還是二陣來著？”

“一陣。”阿倫慢吞吞地說。

更衣室里充滿歡聲笑語，直到一名球童走進來才稍微安靜了些。球童雙手背在身后走到阿倫面前：“有個禮物是給你的。”

“禮物？誰送的？”

“科比哦。”

說完，球童遞過來一雙最新款科比十一代戰靴，而且左腳、右腳分別還有親筆簽名，“科比24”和“致托尼我面對過最強的防守者”。

阿倫呆住了，他捧著球鞋，一遍遍讀著上面的話語。隊友們也徹底安靜下來，并聚攏到他身邊，他們都想看看這件無比珍貴的禮物。阿倫記得很清楚，他幾周前曾向科比請求，能不能送自己一件簽名球衣，可后者似乎把這事忘了，他知趣地沒有繼續索要，誰知道科比早就計劃好了。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差點哭了，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緒。”阿倫說，“這雙鞋承載著很多，過去我做夢都在思考如何防科比，醒來會想、吃飯會想、走路也會想。我看過無數次他面筐單打和背身靠打的錄像，琢磨怎樣才能防住他。這雙鞋代表他對我的認可，簡直不敢相信。”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科比寫在鞋子上的話常常浮現在阿倫腦海里。他記得自己和科比在場上糾纏的每個畫面，也記得兩人之間曾很久不說一句話。直到去年阿倫向裁判抱怨，科比似乎不經意地對他說了一句：“你永遠享受不到那種待遇的，別白費力氣了。”

“為什么享受不到？”

“因為你不是我啊。”

這是科比的垃圾話嗎？阿倫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科比是怎樣看待自己這個對手的。這一刻他知道了，雖然等了十多年，但值了。

收到禮物兩天后，灰熊客場挑戰湖人。比賽結束，科比走向阿倫，而阿倫伸出了手，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我總是和對手握手后就走掉，很少擁抱。”阿倫感慨道。這一幕被灰熊隊公關人員拍下并傳到網上，回到更衣室阿倫翻看手機時發現了這張照片。“我盯著看了20多分鐘，根本沒聽教練總結時說了什么。要知道，當年科比根本不知道我是誰，現在卻主動過來擁抱我，真是難以置信。”

這是科比向對手表達敬意的方式，哪怕沒有親口說出來。“我不會一場得40分，更不會做變向過人動作、投后撤步三分，但我能防守，這就是我的工作。”阿倫說，“當收到KB送的那雙球鞋，我終于意識到了，所有努力、所有玩命訓練的夜晚、所有研究錄像工作、所有我為比賽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阿倫若此，跟他有一樣感受的，還有洛杉磯人德瑪爾·德羅贊。

高中時，一次得知科比要來訓練營，德羅贊精心準備了一番，他希望科比能發現自己精心設計的球鞋——一雙通過耐克官網個人定制服務購買，由科比代言的球鞋。

訓練營里，科比鼓勵孩子們要向NBA發起沖擊，還特別指導德羅贊，如何在運球時創造投籃空間，及比賽時怎樣隨機應變。而在和科比的對抗中，德羅贊也真切體會到了一名NBA巨星的超強能力。在接連命中幾記跳投后，科比將德羅贊叫到一邊，看著他腳上的球鞋，笑著點了點頭，德羅贊的心愿實現了。

“科比就是我的導師，我幾乎每天都在模仿他打球，試圖學會他所有的動作。小時候我曾花15美元買過張湖人主場的球票，然后在鼻血不停流的情況下堅持看完比賽。”

德羅贊還不是現役惟一被大眾熟知的鐵桿科蜜，像森林狼兩屆扣籃王扎克·拉文，他就用穿8號球衣和科比簽名鞋來致敬前輩。“我這么做完全因為KB，他才是我心目中的籃球之神，真正的偶像。”7歲那年，拉文也曾到現場看過科比的比賽，在斯臺普斯，湖人不僅大勝他的家鄉球隊超音速，科比還創造單場命中12記三分的NBA歷史紀錄。至今回想起來，拉文仍非常興奮：“12記三分啊！你還記得那場比賽嗎？”

太陽新秀德文·布克應該是所有NBA球員里年紀最小的科蜜，“曼巴”上演NBA首秀時他才只有四天大。跟德羅贊一樣，布克在自家后院練球時，也總要模仿科比，還一邊喊著科比的名字。他很早就學會了在網上找科比的視頻集錦，而且常年樂此不疲。“是KB讓我愛上籃球，然后改變了我的人生。”在職業生涯第一次、同時也是惟一一次和偶像同場競技的比賽開始前，布克如此感慨道。最終這場他拿下28分、7助攻、命中率54.5%，完美致敬。

當然，像布克、拉文、德羅贊甚至阿倫等，他們只是一個縮影。二十年時間，在科比身邊來來往往的隊友就有上百，受他影響的年輕人又何止千萬？后世之師，比起“偶像”二字，他更加擔得起這個稱謂。

難說再見

你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科比向全世界告別，而作為他的密友，卡隆·巴特勒不知該怎樣評價這位好朋友。他知道科比所有逞強好勝的故事，知道這家伙是有多么難相處。時至今日，巴特勒依然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同科比第一次打交道的——2004年，被熱火作為籌碼交易奧尼爾的他，來到洛杉磯第一件事，就是向科比主動介紹自己，開始一切還很正常，直到他問：“哥們，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玩，帶我逛逛這座城市嗎？”科比似乎被這個問題驚呆了，要知道，在湖人隊，此前還沒有隊友邀請過他出去玩，因為大家都覺得一定會被這個訓練狂拒絕，不熟的新人就更別提了。

也正因如此，科比從一開始就格外關注巴特勒。“合練第一天，我們之間交流就很頻繁，后來關系愈發親密。如果他出去吃飯，我也會跟著一起去；而我出去的話，他也樂意陪同，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巴特勒說。

科比會邀請巴特勒到自己家里聚會，打客場時兩人則一起出去品嘗當地美食、在酒店大廳或科比房間里聊天。第一次以湖人球員身份返回家鄉密爾沃基，巴特勒回請科比來自己家，有差不多60名親友跑來同聚，這讓科比不得不一邊吃一邊接受大家各種提問。無論問題多么古怪，他都耐心地一一作答，巴特勒呢？翹著腿坐在那，只聽著看著。

聊天時，科比會向巴特勒談起在意大利那段孤獨的日子，巴特勒則說他15歲那年入獄的心路歷程。究竟什么樣的人才能和科比成為朋友？他說：“必須是真男人，就像卡隆一樣！”巴特勒也認為：“KB才是真男人，做事光明磊落，我就喜歡和這樣的人交往。”

本賽季湖人客場挑戰國王時，巴特勒又和科比一起去吃了牛排，他暗示后者想在這最后一個賽季，得到件紀念品留念。后來湖人客場對雄鹿，科比特別給巴特勒的家人留了球票，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了15歲的小巴特勒一些關于防守的建議。臨別時，將一雙簽名球鞋送給小巴特勒，算是滿足了他父親的心愿。

“科比，我的兄弟，看到他非常享受自己的告別之戰，我很欣慰。”巴特勒說，“人們現在看到的他，是我很早就見過的科比，不冷血、很溫暖。可能他這個樣子會讓你感到陌生，但卻同樣真實。”

是的，二十年時間，看了那么多場比賽，按理說我們都應該很了解科比。可在那張威嚴俊朗的面龐之下，又總會有通常不為人知的一面展現。例如近些年，“凌晨四點的洛杉磯”已成為科比的專屬指代，殊不知，“飛俠”更還見過意大利凌晨三點的樣子。

當時，馬科·貝里內利還只是個24歲的年輕球員，休賽期回到祖國有很多應酬，有時甚至忙到凌晨才能睡覺。一天忙完后，他本打算看會脫口秀節目再睡的，結果兩點半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迷迷糊糊的貝里內利接起電話，科比聲音傳了過來：

“我需要一個籃球場！快起床，我們去練球！”

意大利人簡直懵了，他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在做夢，待到漸漸清醒過來，才意識到這是真的。“到訓練時間了！”科比又說了一遍，然后掛掉電話。

從被窩里爬出來的貝里內利，先用短信將球場地址發給科比，那是他小時候練球的地方，從家趕過去只需20分鐘。過去后，發現科比和訓練師蒂姆·格羅弗早就到了。仍有些迷糊的貝里內利將車停到路邊，下車，打開球館門，又告訴科比場地燈光開關的位置，然后打算轉身離開。

“你要去哪？”科比帶著疑惑的口吻問，“是我和你，我們要開始訓練了。”

貝里內利真的呆了，那種神情仿佛看到外星人。其實，他的裝束已經說明了一切：一身睡衣、一雙拖鞋。“完全就是剛起床的打扮。”格羅弗回憶說，“馬科根本沒打算參加訓練，但科比的話讓他很羞愧。”

一身好本領就是這樣練成的。60分之夜，你一定還記得當達米安·利拉德得知科比超凡表現后那驚愕的表情吧？另一邊，克利夫蘭，勒布朗·詹姆斯知道這件事后也發推驚呼：“太不可思議！”時間回到3月10日，23VS24最后一次對決，賽前，詹姆斯急著穿過球員通道，他走得很快，顯得有些焦慮。在發覺自己走錯路之后，更著急了，他想快點找到出口，直到臨時停下來給偶遇的NFL洛杉磯公羊隊球員簽名，隨行的工作人員才追上“皇帝”。

簽完名，詹姆斯再次加快步伐，直到來到湖人隊更衣室前才停下來。和他一起待在門外的，還有前法國足球明星蒂埃里·亨利。他們都想見科比，但屋里人實在太多了，最后，兩人還得施展球場上擺脫包夾的步法，才得以從人群縫隙中穿過，找到科比。

科比向瓦妮莎和兩個女兒介紹亨利，至于詹姆斯，他們只是點頭致意，根本不用多說什么。一個月前，雙方賽季第一次交鋒，科比已經將一雙簽名鞋送給詹姆斯，該說的話也都在克城說完了。

這種告別悄無聲息，卻又一切盡在不言中。再過一個月，真正告別的時刻到了。看科比哄著害羞的女兒，把她逗得哈哈大笑；看科比和妻子擁抱，同每一個到場的名宿、前隊友熱情交流。離開球館的途中，看到一個小球迷想拍自己，科比紳士地放慢了腳步，他絲毫不覺得這是種麻煩。而在更衣室，那個寫著他名字的柜子二十年來第一次空空如也，所有的東西都被收走了，包括球鞋。

沒有人舍得他離開，同時所有人又都為他能以這種方式告別感到高興。這個男人生命中黃金年華的最后一趟旅程結束了，可他留下的足跡，永遠不會磨滅。既然難說再見，那我們就不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