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醉，不過煙花碎

邱成璐

那夜，王允在府內宴請呂布，觥籌交錯間賓主盡歡。室內笙歌曼舞，歌姬舞女姿態盡妍，長袖飄搖拂過眼前。呂布靜靜看著，王允微笑道：“如此姿色，不足盡興。”而后拍了拍手。

呂布露出好奇的神色。只見內室有一女子蓮步輕盈翩翩而來，霓裳羽衣幾番變幻，清風悄然送來幾許馨香，仿佛九天玄女落入塵凡。剎那間，一室鶯鶯燕燕環肥燕瘦都淪為她的陪襯。他望著那女子出神，覺得如此姿色的女子若是素凈些會更有一番風格。

女子行至他身前淺淺彎腰，斟滿酒后抬首粲然一笑道：“公子，奴家先干為敬。”她拂袖一飲而盡。

呂布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所謂驚為天人不過如此。他飲下一杯，女子再敬，不知不覺酒壺已空。他素稱千杯不醉，此時此刻倒像是醉了。一時間明了何為傾國傾城，貂蟬的眼波掠過他的臉，卻暗藏一絲凌厲。

于呂布來說，那場在他往后歲月中時時憶起的初遇，卻是一場陰謀。那時專橫跋扈的董卓掌權，舉國上下怨聲載道。生逢亂世，貂蟬一介女子如同浮萍，漂泊無依，幸而她是王允府中的歌姬，尚有棲身之地，不幸的是她在這里遇到了呂布。

她旋身步出，一切都是早已計劃好的，無論是唇角彎起的弧度，還是欲拒還迎的態度。她是歌姬，這些對她來說游刃有余。唯獨未曾預料到的，是這人會讓她深愛一生。

幾日前，王允在園中遇到梨花帶雨的她，滿園春色竟不如她光彩照人。王允登時驚了，竟從未發覺名為貂蟬的女子原是那般絕色。為國為己，究竟為何而哭，她也記不清了。但提到家國危機四伏時，貂蟬心中的憤慨油然而生。她鄭重地點頭，咬緊牙關，“愿聽尊命，雖死不辭！”王允滿意地看著貂蟬，她雖卑賤低微，卻有一身錚錚傲骨，至柔至剛，堅韌無比。于是他心生一計，附耳在貂蟬耳畔輕聲道明計策。貂蟬垂眸不過片刻，便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她明了此時家國大義肩負于身，哪怕……她要付出的代價是一生的幸福。

王允生來謹慎，再三囑咐。她舉手對天發誓，“貂蟬若是泄密，生生世世不入輪回。”輕柔的聲音倔強而堅定。王允放下心來，斂衣下拜，“從此往后，你便是司徒王允的義女。”

只是貂蟬未想到呂布與董卓截然不同。那日初見時，呂布穿著艷色錦袍，她在帷幔之后，目光悄悄追隨他的身影，只覺室內都亮堂起來。她知曉他一直注視著她，于是抬頭微笑。呂布不禁露出些微羞澀的笑容。她的心劇烈跳動，原來他是這樣一個心思純凈的少年，哪里是南征北戰攻無不克的大將軍。王允不會知道，她對呂布的笑是由衷的，像是從心底開出一朵艷麗欣喜的花。

她舞畢轉身離去，呂布仍心馳神往，她靜靜聽著王允對呂布道：“小女未嫁，將軍若不嫌棄，謹當使侍巾櫛……”而他自是喜不自勝地拜倒在地不住感激，仿若得了絕世珍寶。可她卻在心里笑了笑，是呀，她心里渴求的不就是有人甘為她袖手天下嗎？

盡管貂蟬明白王允滿口應允的婚期不過是個計謀，她還是忍不住滿懷期待，可在王允面前只能壓下所有欣喜。她只是亂世中的一顆沙礫，身不由己。若是國與己她必須要選一個，只有大義在先，將自己放在最后。

于是，王允趁呂布不在京中時轉而宴請董卓，酒醉尚酣，貂蟬仍盛裝出席，款款步出侍酒，她始終含著完美無瑕的微笑。董卓油光滿面，小人得志的模樣令她厭惡。見時機差不多，王允又道：“既然太師厚愛，便將小女獻與太師罷！”

她拜別王允，在他愧疚的目光中登上轎子，再不回頭。一聲嘆息存留在無人知曉處，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無論如何都要承擔。

即便知道自己在董卓和呂布間周旋只是做戲，在鳳儀亭遇到呂布之時，貂蟬還是淚如雨下，難以抑制感情，就當是放縱自己一次吧。她伏在呂布懷中哽咽，斷斷續續道：“妾身失信，無顏再見將軍……”那懷抱中的溫暖使她忽然產生莫名的貪戀，然而她仍是狠下心撥開呂布的手，點點珠淚滴落在地。

所有欲說說不得的情愫最終只化作一句“對不住”，她作為真心愛慕他的女子，能說的只有一句對不住，而她作為貂蟬的使命是不得抗拒的。呂布又將她帶入懷里，恨聲道：“連心愛的女子都不能庇護，枉為英雄！”

亭外董卓暴怒的嘶吼聲撕碎了兩人的溫存，貂蟬用盡全力掙開呂布的手臂—她意識到如今正是挑撥兩人反目為仇的絕佳時機。碧空如洗，她退到一旁，澄凈的眼眸望著天空，多羨慕空中時不時飛過的鳥兒，而今的她不過是籠中的一只金絲雀罷了。

她冷眼旁觀董卓和呂布爭執動手，三言兩語便撇清了自己。她還是楚楚可憐的美人，可她那樣厭惡自己。她不敢看向呂布，不敢與他難以置信的目光相交……她生怕她的心軟令他們許久的辛苦布置前功盡棄，她清楚董卓和呂布間的猜疑嫌隙已經擴大，而那之后的事將與她無關。

后來呂布殺了董卓，山河繚亂間她終于遂了自己的愿，得以陪伴在心上人身邊。整日飲酒尋歡，宛如神仙眷侶，呂布甘心不問世事，只為陪她一生一世。

只是如斯美好的時光轉瞬即逝。彼時，他們已被曹操大軍圍困。她再也擔不起失去的滋味，舍不得呂布去冒險。這是她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幸福，還未來得及握緊就在手中逝去。以她的聰慧，何嘗不知他們已是甕中之鱉，掙扎都是徒勞罷了。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她綻放出最美的笑容，握著呂布的手，堅定不移地說出自己此生所愿：生則同居，死則同穴，至死不分離。而呂布附在她耳畔道：“我不怨你。”

她聽后似是笑了，又似哭了。她所有的愧疚都在他的溫柔中消散。很快，呂布被曹操所擒，朱弦斷，笙歌絕，美人難再覓。一代傾國美色杳無音信，不知所終。她應當是追隨呂布去了吧，就像她承諾過的—死則同穴。他們相攜行過奈何橋共飲一碗孟婆湯，望來生相遇在太平盛世，在尋常人家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