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扛過事的知己是彼此生命里的人

□ 安悅容　口述　何　菲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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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扛過事的知己是彼此生命里的人

□ 安悅容口述何菲文

我們的交集是為了告別的聚會

拿到喜帖那天，我與闊別十多天的康明彥正參加一位上級領導的送別宴。十年前剛生完孩子的我被領導招進報社，兩年后他又招進了海歸碩士康明彥。康明彥小我四歲，我們搭檔八年。如今我是主編，負責內容：康明彥是副主編，負責運營。在紙媒的冬天，報紙被我們辦得風生水起。領導常說我和康明彥互為貴人，萬事合拍。

酒到最酣處，康明彥開始發信封。等我意識到是喜帖時，眾人已經起哄聲一片了。酒突然醒了：康明彥閃婚了!事實上，我們六年前就已突破了同事關系。

幾個月前我就知道康明彥又去相親了，對象是大學講師，他說起這次相親一如既往的冷淡，我有些郁悶，卻也無話可說。他快35歲了，是三代單傳的獨子，家庭壓力和社會壓力可想而知。那段時間，正在讀小學的兒子得急性肺炎，瑣碎家事一大堆，我無暇也無心情去關注康明彥。這些年來，兒子比工作重要，工作比老公重要，家人比外人重要已基本成為我們這個階層女性的共識。對于亞健康婚姻，藍顏是重要的，可一旦家里有事，也是可以最先放下的一種關系。

這兩年來，為了他相親這事，我們已經吵過很多次，最后結果都是他與相親對象沒有下文。我知道自己很沒道理，內心對他的歉疚之情也讓我盡量忍耐著他時常無端而來的壞情緒。實在忍無可忍就爆發一場。當面吵，微信吵，一天之間能拉黑、恢復、再拉黑對方許多次。吵過之后再和好，激情成了應激反應，之后又覺得尷尬怪異，于是彼此冷淡，暗中煎熬，等待修復契機，然后升溫，對爭議話題盡量繞行……如此循環往復，糾斗糾纏，仿佛是業力推動著我們的交往，彼此精疲力竭又無力逃脫，這樣的狀態似乎沒有盡頭。理智占上風時我希望康明彥去相親，去結婚，那么我們可以對等了。可一旦他付諸行動，我又變得不能忍受。這個坎兒，我們誰也跨不過。

走投無路時，康明彥說人為什么要結婚？他索性一輩子不結婚了，陪著我，到彼此都很老很老、我老公再也不可能吃醋時，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他說這話時環抱著我，眼眶紅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然而未來太遠，他太年輕，我只要這一刻當真就好。盡管我一直告誡自己：我們的交集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可當他的喜帖真出現在我面前時，當他說到自己已領證時，我內心像9·11的雙子塔，急速坍塌成灰。

想過一種什么也不害怕失去的生活

那天我喝醉了，很崩潰，像被拋棄的孩子，在康明彥的車里坐到天亮。他抱著我一言不發，抽了一宿煙。

2015年底我和康明彥在京都度過，那是我們唯一一起度過的新年。之前5個跨年夜，孤獨的他都會到我家陽臺下為我放煙花，而2015年歲末他卻堅持與我單獨去京都旅行，那是他留學日本多年的城市。這次為期一周的旅行對我而言難度不小，兒子、工作都得事先安頓好，最終破除萬難成行了，這很可能是這種狀態下的最后一個新年——對于老公也是。彼時他去了北京陪伴他罹患癌癥晚期的紅顏知己跨年。

京都之行無疑是一次美妙得虛幻的旅行。在清水寺旁小小的居酒屋，我倆喝清酒，吃火鍋和年糕，聊著盡量輕松愉悅的話題，絕口不提讓我們背不動的婚姻和未來。靜靜聽完寺院里108聲鐘響后，康明彥掏出一枚卡地亞鉑金戒指交到我手里。他說：“我沒資格送戒指，但是我還是想送給你一個新年禮物，一直想送給你。我們能坐在異國他鄉過年，就證明了很多沒必要再重復說的東西。”

我將戒指戴在了中指上，那是我們最好的位置。當年在我確知老公在北京有位情深意濃的紅顏知己后，我再也沒有戴過戒指。高大俊朗的康明彥出現在我人生最灰暗的階段，是我的氧氣。他有著超過年齡的成熟睿智，雖然比我小，卻給我許多靈性灌溉與人生鼓勵。2016年第一天，我們去神社祈福，去大覺寺賞月。后來幾天，我們手拉手逛遍祗園，踏過流水潺潺的辰巳橋，撇開一切干擾和妄念，像一對真正純粹的情侶。當康明彥帶我去他當年常去的酒吧時，媽媽桑做出夸張的歡迎表情，似乎只一眼就能看出我們的關系，他也不想刻意隱瞞。祗園從不是不解風情的地方。他說，辭舊迎新，去偽存真，我們的情誼是用時間沉淀過的。能這樣過一周，真覺得無憾了。

1月4日我們回國，在機場分別時，康明彥旁若無人地吻了我，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第二天沒來上班，說要回杭州幾天。對康明彥遠在杭州的父母，我一直有種愧疚之情，如果沒有我，康明彥這些年的軌跡會陽光健康得多。那幾天我用拼命工作來化解難熬的空茫和思念。再見面恍如隔世。他很沉默，對我也很回避，我能感到他的壓力。我們幾乎不再有私信。他回來后約我吃飯。我精心打扮赴約，他幾次欲言又止，很快進入微醺狀態。他說每年春節前他都很惆悵，拖到大年夜上午才回杭州，年初一就開始盼望節后上班，因為能見到我。他很害怕我因為壓力或者厭倦不再與他來往。這幾年他太難了。現在他不怕了。

東方既白，我的酒醒了，心里鈍鈍的痛和空。我問他何時決定的？他說去年11月。我問：“你愛她？”他說：“她適合做我妻子，門當戶對，也是杭州人，家里長輩也喜歡她。我35歲了，想過一種什么也不害怕失去的生活。之所以瞞著你，是因為我必須對這個決定不再動搖。一咬牙一跺腳進入婚姻，后面才有新天地。”

現在的模式是命運給出的最好安排

心力交瘁的我回家洗漱，準備去上班。這時收到老公的短信：我要推遲幾天回來了。她病重，恐有不測，我想陪她到最后，希望你理解。我回復：好的。你也保重。他回：謝謝!

我和老公分房而居好幾年了，基本屬于無性婚姻。因為離不了婚也懶得再吵，反而形成了一些默契，婚姻里人性范疇之外的規則，能遵守的彼此盡量遵守，維護著表面上的體面。離婚是傷筋動骨的事，對孩子尤其不好，代價太大。對于他的情事，我漸漸由抓狂、怨恨轉變成麻木無感，與康明彥進入狀態后，我甚至對他們的情誼有了新的認識。

我見過她幾次。她45歲了，與老公同歲，成熟得恰到好處。11年前她來參加過我們的婚禮，我記住她不僅因為她有著非同一般的美貌和氣質，還因為她送了5000元紅包，這在當時的朋友圈絕無僅有。老公是她的大學同系校友，男閨蜜，兩人有過肌膚之親，卻從不算談過戀愛。畢業后她在外企工作，比他有錢，年輕時約會都是她搶先買單。她的心大，江湖也很大，老公不是她的終極，卻給過她許多不同的靈感和體驗。老公賺的第一桶金也是在她的幫助下實現的。后來她嫁給北京一位有背景的政商人物，生了一個兒子。四年后老公娶了我。前幾年她丈夫出了事，在進監獄前毅然與她離婚，她獨自帶著兒子繼續游走在京城商圈……她是和我活在兩個世界的女人，而老公卻與她有著豐富的歷史、交集和情分。去年下半年聽說她病了，淋巴癌轉移，已是晚期，她把讀初三的兒子托付給老公做干兒子，他也由過去每月去一次北京變成了幾乎每周都去。我沒有反對，更沒有幸災樂禍。他北上陪她跨年，我表示理解。她很感激我，任性不過幾天，已是和時間賽跑的人了，剩下的日子長相守是我對他們的某種成全。

老公回家了，一進門就給了我一個久久的擁抱。他瘦了一大圈，他說我也瘦了，憔悴了。他為她操持了追悼會，幫著辦完了后事。最后那10來天，每天老公都去醫院看她，帶著各種花，一呆就是一整天，兩人說了無數知心話。她清早醒來躺在床上，總盼著聽見走廊里他的軟底皮鞋由遠到近的聲音。她走時是半夜，身旁只有他。那天下午她自知大限將至，于是讓他請醫生拔掉那些使她看起來顯得邋遢的管子。拔掉管子的她如過去一般秀麗，呈現出凋謝前才可能一現的出塵之美。他幫她擦身，洗臉，換上好看的衣服，化了淡淡的妝，在她走后很久很久，他才放開她的手。她的手心還是溫的。

老公哽咽著敘述，我把他的頭抱在懷里，百感交集。那晚他在我的房里睡到天亮。很久很久我們沒有這樣親密過了。他們的情分讓我唏噓感慨，同時也奇跡般讓我備受痛苦啃噬的心一點點沉靜下來。經歷過歲月、一起扛過事的知己是彼此生命里的人啊。雖然康明彥的婚姻將成為我們交往的分水嶺，但在生死面前，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還好好地活著，我們仍是搭檔和好友，還能彼此見到，彼此關懷。相信現在的模式，也是命運給出的最好安排。

（摘自《現代家庭》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