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伶在秦城的鐵窗生涯

□ 孔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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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伶在秦城的鐵窗生涯

□ 孔海珠

1966年于伶被用誆騙的方式在上海被捕后，周恩來總理從上海送來的名單上看到于伶的名字，下面注有“蘇修特務”“日本特務”“法國特務”“潘漢年同伙”“周揚文藝黑線上海代理人”“上海地下黨假黨員”等等一大堆帽子。他緊鎖濃眉，略一沉吟，就明確指示：

“這個人我知道，想不到他的問題這么多，罪名這么大。要趕快送到北京來!他有嚴重肝病，不能讓他死掉，死了，多少人的問題就搞不清楚了!”這樣，于伶就從上海看守所由“專機”押送北京，關進了秦城監(jiān)獄。囚室門口掛了塊小木牌：“重病號”。在那時特殊歷史條件下，周總理就是用這種特殊的方式，保護了許多老同志。

后來知道，送秦城監(jiān)獄的這批人共有1500人。這批人大都是所謂權威，資歷很深的人，他們經(jīng)歷的、知道的人和事很多，放在外面，對他們不放心，這里有幾重意思的不放心。也是對他們進行保護性拘留。有些人在外面被批斗，吃苦頭，生命有危險，關到里面就不能隨意批斗。于伶很早被送到這里，免得吃苦頭。這份名單是周總理定的。

有一次，筆者陪同于伶去上海作協(xié)資料室借書，作家協(xié)會與于伶寓所同在巨鹿路上，相距不太遠。他說：講個故事給你聽，一路走吧。那天，他拿著“司的克”，戴了帽子，仍是那副茶色的眼鏡，很有氣派，講了一個他乘專機坐頭等艙的故事。

他在上?？词厮軐彶椋P押他的人對他講：“給你搬個家?！庇诹嫦氪蟾湃グづ钒?。不料，車子開到虹橋機場，上了飛機，頭等艙，已有兩個人等著，關照他，看見熟人不要打招呼，我們去去也回來的……這時，“空中小姐”過來對他讀語錄：要規(guī)規(guī)矩矩，不要亂說亂動……于伶答語錄：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樣，讀了好幾遍，小姐也索然離開了。

下了飛機，車子直開監(jiān)獄，好幾重鐵門關起來。

這個監(jiān)獄就是中國著名的秦城監(jiān)獄。據(jù)說，周揚后來也關到里面，他問關押他的人：“這是什么地方?”那人答：“是對你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地方!”很無趣。

秦城位于北京市北部的燕山東麓，西面靠著重疊的群山，北、東、南面則是一望平野。建于1958年的秦城監(jiān)獄，是20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在同中國處于“蜜月”關系時，援助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經(jīng)濟與國防建設的產(chǎn)物。當時，蘇聯(lián)與中國訂立的援建項目共有157個，其中之一便是秦城監(jiān)獄。但因秦城監(jiān)獄屬秘密項目，對外不公開，所以外人只知道蘇聯(lián)援建的項目是156個。此監(jiān)獄全部由蘇聯(lián)專家設計，為中國最著名的監(jiān)獄。

“文革”前監(jiān)獄蓋有四幢帶審訊室的白色樓房，排號為甲、乙、丙、丁。樓房一律三層，磚結構，坡頂。每幢樓房單獨成一個院落，樓前有一大片用墻圍起來，專供犯人放風的空地。每間監(jiān)室有20平方米，內有單獨的洗手間，其中設有坐式馬桶和腳踏式?jīng)_水，并配有當時屬十分先進的洗衣機。

牢門是鐵皮包著的木門，房門上方與廁所馬桶齊腰部有“窺孔”，供哨兵對犯人24小時監(jiān)視之用。房內的常置設備只有一張距地面一尺左右的矮床。需要寫材料時，管理人員才會送進一張小學生式的單人課桌臨時使用。床鋪就是犯人平時坐的地方。重犯囚室的墻壁是特制的，囚犯撞墻也不能自殺。

牢房的窗戶約一平方米大，距地面兩米多高，窗臺向上傾斜，窗戶向上向外開啟。窗戶共有三層：紗窗、鐵柵和磨砂玻璃窗。室內所有永久性設施都被去掉棱角，打磨成圓形。在大約3.5米高的天花板上，安有一個光源微弱的燈泡，它被磨砂燈罩罩住，燈罩外面包有鐵絲網(wǎng)，燈光自然暗淡。

于伶曾經(jīng)說，囚室那地方僅有一床。每天早起后，管理人員給他用牙刷、牙膏，用好后取走，不留在他身邊。電燈很高，不可能碰到它。墻體的材料軟軟的，用頭撞也撞不死。寫材料用紙、筆時，也是給他用好后就取走。所以，在這樣的客觀條件下，使他默念的本領增強了不少，以至于在牢里做的詩，經(jīng)他反復背誦牢記在心，一旦出獄能默誦出來。

自1967年起，秦城監(jiān)獄又加蓋了六幢樓——六座監(jiān)獄大院。

犯人按“級別”不同有單獨和集體囚禁兩種。所謂“級別”指犯人入獄前的官職，有時則根據(jù)犯人所犯事件的程度。

于伶有“蘇修特務”“日本特務”“法國特務”等多料特務的嫌疑，顯然級別很高，“待遇”也就不一樣，根本不能與上?？词厮啾?。

關于秦城監(jiān)獄的生活，于伶曾幾次提及，據(jù)他知道，關在里面的人，如孫冶方去得蠻早的，他的罪名是王明分子，其實王明一直整他，給他吃苦頭。于伶在秦城關了八年，之前在上海關了一年多。于伶說：“我走了之后，大概夏衍、周揚、姜椿芳才轉去的。他們過去在衛(wèi)戍區(qū)最苦，每天一杯開水。后來轉到秦城監(jiān)獄，這時候鄧大人已經(jīng)登臺了，我走了，他們再來的。這里比較優(yōu)待一點，比外頭好些，比在衛(wèi)戍區(qū)好。還有王光美、陸定一、王任重等‘高級特務’。他們說，你識相點呀，一般小特務不要指望來，來的都是大特務呀，你就是大特務了，你識相點呀（哈哈），我也不嚇。女監(jiān)和男監(jiān)不同，四層樓房子，口字形，晚上人家叫口號，哭呀，隔離審查，口號亂叫，有的正確的，有的反動的。第二天就被關到隔離室去了，封閉起來，聽不見了。

“以醫(yī)務室為中心，口字形房子四層樓，四幢房子，當中有一個大塊空地，里面有花呀，有玫瑰花，都有的，先是聞到味道，后來去看的，各種葡萄，還有各種蘋果，葡萄熟了掛著可以采到。里面很多空地都是隔離的，有人在高的地方有椅子可以轉的，三個人坐在高椅子上可以都看到的，可以看到花園當中，四面都是樓，二排上面有解放軍看著，他看下去一間一間，每一間你進去，碰一下門就扣上了。解放軍在上面走來走去。這里看得到天空，我看地上蚯蚓和螞蟻打相打，看螞蟻吃蚯蚓，在放風時候看，轉角處都有人站著，上面解放軍有槍的，每個轉彎角上都有他們的人，不給你看到第二個人。你看花，那些人就說，快點快點，所以我出來時，兩只手都是準備打相打的，你叫我快點，我偏慢一點。后來，有一次夜里，聽見有個人嗚里嗚里，湖南口音，說不要發(fā)給他的棉衣，他要毛衣，是個教授，說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棉衣，要一件毛衣。不給他，晚上吵，聽到他講話，不知道是啥人，不曉得，其余都不清楚。洗浴，也是這樣，一個禮拜洗次浴也是這樣，見不到人。那么審訊，他們都安排好，一個個進去，不讓你曉得別人?！?/p>

監(jiān)獄設有醫(yī)務室，只是看一般的病癥，量血壓之類。于伶是老病號，他經(jīng)常去看病的，還曾經(jīng)送到城里去看病。他說，在和平門外的“文聯(lián)”各協(xié)會的機關宿舍，許多人都是住在這里的，這里邊有一個醫(yī)院。把我送到這里，以為會碰到劉厚生他們，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他們安排好的，不給你碰到。在這種閉塞、壓抑的環(huán)境里，看不到人，說不了話，接待外調人員是最好的說話時機。在秦城監(jiān)獄里，犯人接受審訊時，先由一名看守通知，然后將他帶出囚室，前往審訊室。來到審訊室門前，將犯人送入室內，看守即在室外等候。犯人是被允許坐下的，當然，這時候讀毛澤東語錄是必需的。

于伶常講自己背功好，記憶力強。如發(fā)生在很久前的事，外調人來問，他都能講出此事發(fā)生某年某月某時，幾點鐘，誰先進來，誰后進來，穿什么衣服?講話的腔調，像排戲導演一樣，那場面能一一道來，大致不錯。

有次，有人拿著一張照片，要于伶交代這是一次黑會，某人是特務。其實，這是他們在20世紀30年代的聚餐會，曾拍攝過照片，于伶能指認出他們的姓名。現(xiàn)在這張照片背后于伶寫有注解。當時，提審的人要他說某某是特務，他真真假假地回答，到后來又反供，搞得人家還是拿不到證據(jù)。

于伶說，他接待的外調人員水平不一。秦怡這個專案組高明，問些問題頭頭是道，白楊、趙丹的專案組的人兇，—定要我講他們是特務。我記性好也有壞處，所以后來我寫了篇文章，記性好也有壞處的。一歇歇一個人要來問，我說不認得的，他說你想想看，你記性好，想想看。有些20世紀30年代在北京讀書，前后根本不在一道的，不曉得的，我想既然可以為一個同志講講清爽也有好處，拼命想，就想幫他的忙呀，那么我拼命地想。

這樣，他們覺得你不得了，你接觸的人很廣，需要調查就到我這里先來問問。他們到我這里，李一氓的專案組是部隊的，水平高。有些人水平高，有的來的人水平之低，又沒有一點耐心，動不動就講你不老實!

還有，石西民的秘書去參加專案組，還有田漢的秘書，那時候他們各人都有秘書的，都去參加專案組。以前，如田漢的秘書到上海，大家都是熟的。有一次他們幾個人一道來外調，這個人拿了許多照片來，當然里面有田漢，也有我的，還有許多電影明星呀，有些我認得，有些我不認得，我說我看不出，我近視眼看不出，他們講拿到窗口去看，我也看不出，后來他們跑去拿了放大鏡去看。這個赤佬，田漢的秘書開始一直不開口的，坐在邊上，陪審，察言觀色，后來他說這個照片是不大清楚。我說是呀，這個照片都是你拍的呀，哈哈，這個人窘透了。

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是戰(zhàn)勝孤獨的法寶。在秦城關押期間，于伶有兩大本事，或者說在最低的生存條件下，努力保持身心不受影響。

一是從小學拳操，到1955年患肝病時，開始習氣功，拜我國著名的氣功師蔣維喬為師，專心學習“放松功”。他能靜下心來，意守丹田，直至1962年，堅持運氣練身。在獄中，又開始盤腿打坐，半閉雙眼，舌尖抵住上腭，腦中想著一個“松”字，從頭頂開始，讓全身到達輕松境界?！耙詺夤ψ猿?，得不死。”

他曾幾次對筆者說練氣功的好處。在秦城放風時，他走路兩個拳頭握緊，橫著走路，觀望四周的動靜。管理員知道他會氣功，不敢欺侮他。

第二，在牢里呆的時間久了，他想要知道外面發(fā)生的大事。他采取有事沒事的高聲叫喚的辦法，發(fā)出的聲音使解放軍看守過來阻止他發(fā)聲。于是他與看守講條件，他說讓我不發(fā)聲可以，你們的《解放軍報》讓我看，每天看好后，我就還給你們，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沒有人會知道。解放軍看守很猶豫，但為了息事寧人，就悄悄地照他說的，每天給他看軍報。這樣，于伶從報上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消息，林彪出逃摔死的事，他很早從報上得到這個消息，使他很興奮，也有了盼望。

1975年5月17日，即“結論”簽字后一天，于伶被通知：明飛回上海。

這天，妻子柏李和兒子于力一的單位都通知他們，這天于伶要放出來了，你們在家里等候，不要上班。于力一把樓下平時緊閉的大門打開了，不時走到樓下門口張望，下午幾時，在陽臺窗口看到有一輛軍車模樣的開到對面停了下來，知道到了。只見前面坐著的解放軍先下來，后面下來一個工宣隊員，于伶出來時，只見是白色的人走下車來，頭發(fā)雪白，滿臉雪白，白，一個白人……下車的人進了家的大門，一起從小扶梯上來，于伶走在他們倆中間。解放軍和工宣隊并沒有當場宣布結論，什么也沒有交代，只說，人交給你們了，轉身就走了。

（摘自《中外書摘》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