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亦歌
晚上回家,胡桃想了很久,還是拿出手機,坐在床上,給林向嶼發了一條消息:以后我周末不去圖書館了,謝謝你給我開了這么久的小灶。
他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手機屏幕一閃,胡桃點開來,他問她:怎么了?
胡桃斟酌著用詞,來來回回刪了好多遍:沒什么,要期末考試了,想集中火力。
林向嶼很快回復:好噠。
屋子里關了燈,遠處的月光灑下來,在飄窗上鍍上一層薄薄的銀色。胡桃捂著臉,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像小蟹,密密麻麻爬了一臉。
對她而言,他是那樣特別,特別到如果他給她的和別人是一樣的,那她寧愿不要。
第二天,白冬遠下課后從教室后面經過的時候,被胡桃一把拽了過去。
“干嗎?”臉和名字一樣白凈的男生,面無表情地盯著胡桃。
胡桃努努嘴,指著自己的理綜試卷:“講題?!?/p>
白冬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旁邊程可欣立即起身讓位,白冬遠順勢坐下來,仔細審視她的試卷。
“這道題,”白冬遠語氣平淡地說,“老師的答案錯了,你是對的?!?/p>
“啊?你確定?”
白冬遠瞟了胡桃一眼,點點頭。
胡桃趕忙給自己在總分上加七分,然后換下一道題:“這道呢?”
沒一會兒,上課鈴聲響了,白冬遠還在給胡桃講題。這一節課是自習課,學習委員在講臺上守紀律。白冬遠對一旁的程可欣說:“要不然你先去我那里,我們這節課換個座位?”
程可欣一聽,臉唰地一下變得通紅。她看了看白冬遠的課桌,發現一旁的林向嶼正在拿圓規作圖。她又看了看胡桃,發現胡桃正低著頭,聽白冬遠講題。她在心中暗自給自己打氣,然后隨便拿了兩本書,弓著腰小跑到白冬遠的座位上。
程可欣深呼吸三次,想要跟林向嶼打招呼,卻發現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身邊坐的人是誰,只是很認真地在計算一個不等式。
程可欣用余光偷偷打量他,看到他長長的眼睫毛,眨一下,再眨一下,像是小扇子。
過了許久,林向嶼才抬起頭,和程可欣四目相對。
“同學,”他終于開口,指了指程可欣的桌面,“書拿反了?!?/p>
程可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沒過幾天,不管是程可欣、白冬遠,還是班里其他同學,都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
“你們兩個吵架了?”
“沒有啊?!焙抑腊锥h說的是誰。
白冬遠盯著胡桃看了三十秒,確定她沒有在說謊后,點點頭:“那就好?!?/p>
“哎,白冬遠,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白冬遠一怔,沒想到她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他悶聲道:“有。”
“那你會告訴她嗎?”
“我喜歡你,”白冬遠對著胡桃,漫不經心地說,胡桃還沒回過神,他已經挪開了視線,“像這樣嗎?然后呢?”
“然后背著老師和家長談戀愛,牽牽手,偷偷約個會?”白冬遠不解地說,“那樣就是喜歡了嗎?”
“我覺得,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喜歡一個人,應該讓自己變得強大,為她遮風擋雨,幫她把整個世界都撐起來,告訴她,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用害怕?!卑锥h頓了一下,繼續說,“所以我覺得現在的自己還不夠資格,我還要再努力、再成熟、再長大一點——”
“像真正的男人一樣站在她面前?!?/p>
“真是敗給你了!”胡桃垂頭喪氣道,“感覺三觀都被你洗滌了一遍。”
正好此時,林向嶼和幾個男生拿著籃球從教室門口走進來。
“你們倆干嗎呢,坐那么近?”和林向嶼同行的一個男生看到了面對面坐著的胡桃和白冬遠,立即大聲打趣道。
胡桃抬起頭,正好對上林向嶼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他還一副“我懂的”的樣子,沖胡桃拋了個媚眼。
她在心底默默嘆了一口氣。
等白冬遠被林向嶼拉去了補習班,程可欣才抱著她粉紅色的書包回到座位上。
“喏,你不會是……”程可欣吞了吞口水,“看上白冬遠了吧?”
胡桃沒說話,不知道如何解釋。
“白冬遠是很不錯啦,”程可欣開始分析,高中女生躲不開的八卦魂在她身上瞬間被點燃,“就是冷冰冰的,我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
“那你的林向嶼呢?”胡桃打趣程可欣,“他們兩個,誰比較帥?”
“從私心來說當然是林向嶼比較帥!”程可欣小聲地說,“但是公平點來說的話,他們完全不是同一種類型啦!我投白冬遠!我希望所有人都不喜歡林向嶼,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他的好!”
胡桃無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好啦?!?/p>
誰不是呢,希望他是只屬于自己的秘密?可是怎么可能呢?胡桃心底難過地想,他就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
無論學生們如何不愿意,這一年的期末考終于還是來臨了。這一年期末考沒有什么刁鉆的難題,大家都考得很輕松。最后一道大題依然難死不少英雄好漢,反正要丟的分,怎么也強求不來。
林向嶼一貫提前交卷,考完就開溜,絕對不對答案。等考試鈴聲打響,胡桃追出門去的時候,才發現他正在門口,趴在欄桿上和許然然說話。
“你也喜歡聽周杰倫的歌嗎?”林向嶼站在許然然身邊,沒話找話。
胡桃上前,踢了林向嶼一腳:“不要臉。”
林向嶼轉過頭,看到胡桃,挑挑眉毛:“你再踢,再踢就沒暑假作業了!”
胡桃內心掙扎了一下,還是決定以大事為重。
“后天去KTV唱歌,去嗎?”
“去?!绷窒驇Z也不問都有誰,直接點頭,然后側過頭問身邊的許然然,“你去嗎?”
許然然擺擺手:“不行不行,我唱歌要命的。”
“去嘛,考完試了,就當放松?!?/p>
許然然還是搖頭:“不行的,我要幫著家里做事。”
林向嶼有些遺憾,胡桃卻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后天周末去唱歌,其實是她為程可欣組織的,因為期末考試結束,程可欣就要去北京進修美術了。
胡桃不想讓程可欣知道許然然這個人,那種滋味太難受,胡桃不愿意程可欣也體會。
可是紙包不住火,一個人要是喜歡另一個人,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又怎么可能瞞得住呢?
那天,胡桃和程可欣提前到了KTV門口。程可欣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胡桃愣了愣,因為這根本不是程可欣的穿衣風格,喜歡穿白色連衣裙的人,是許然然。
“第一次見你穿這么素的裙子?!焙倚χf。
程可欣十分緊張,手心里全是汗,她扯了扯裙子,不安地問:“胡桃,林向嶼他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胡桃頓了一下,安慰她道:“你別亂想?!?/p>
“我看到過,有天放學,他給她撐傘。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么溫柔地對一個人,自己肩膀全被淋濕了。這樣也好,他要是真的有了喜歡的人,我也可以斷了念想?!背炭尚勒f,“真的,接下來的一年很關鍵,也見不到你們……我很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他。但是我知道,他不可能喜歡我,我只希望他能記得我?!?/p>
“別說得那么傷感,我們一起考去上海,大學還要在一起。”胡桃說。
“嗯!”
“說好了哦,明年見!”
“好!明年見!”
兩個人正說著話,男生們也來了。程可欣和大部分女孩子一樣,不怎么同班上的男孩子打交道,最后還是胡桃叫上了白冬遠和籃球隊的幾個男生。
“林林林……林向嶼同學,”程可欣緊張得舌頭都捋不直,“你們好?!?/p>
林向嶼雖然在胡桃面前沒個正經,但是對著外人還是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樣子。他把手里提著的芝士蛋糕遞給程可欣和胡桃:“路上看到的,不知道你們喜歡吃不?!?/p>
“無事獻殷勤,有詐!”胡桃說。
林向嶼無辜地聳聳肩,指了指一旁的白冬遠,舉起雙手道:“大白教的,我是純潔的。”
胡桃沖白冬遠點點頭:“謝謝。”
白冬遠沒說話。
許成一進屋子就一屁股坐在點歌機前,手腳麻利地點了一大串歌,然后幸災樂禍地對林向嶼說:“來來來,給你點好了,全部是周杰倫的!”
林向嶼拿起話筒,一臉無奈地看著屏幕上的《珊瑚?!?,說:“你來陪我唱女聲?”
許成義正詞嚴道:“我大老爺們,唱什么女聲!”
許成瞟了一眼正在吃水果的胡桃,用手肘捅了捅她:“美人兒,你來你來?!?/p>
胡桃看了程可欣一眼,她連忙捂住臉,胡桃知道她不敢。有林向嶼在,她整個人狀態都不對,剛剛還唱破好幾個音。
胡桃接過話筒,站起身。
林向嶼先唱:“海平面遠方開始陰霾,悲傷要怎么平靜純白……”
男聲部分唱完,他側過頭去看胡桃。KTV幽暗的光落在他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明亮得驚人。胡桃一愣,慌忙地挪過視線。
“你用唇語說你要離開……”
“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
胡桃死死地盯著屏幕,不去看林向嶼,那一刻,她竟然是真的有想哭的沖動。
“……我們的愛,差異一直存在……當初彼此,不夠成熟坦白……”
一曲歌畢,剩下的幾個人象征性地拍手捧場。林向嶼把話筒拋給了白冬遠,然后走到胡桃面前坐下。胡桃正目光灼灼地盯著桌子上最后一塊西瓜,猶豫著要不要吃掉。林向嶼見狀賊賊一笑,拿起西瓜,一口咬下去。
胡桃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們和好吧?!绷窒驇Z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胡桃莫名其妙:“根本就沒有吵架啊。”
“不知道,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彼J真地說。
“是我自己的問題。”胡桃決定坦白,“我很羨慕你和許然然,覺得你們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覺得自己很笨,根本沒資格做你們的朋友。我想要自己努力一點,能夠追趕上來?!?/p>
林向嶼伸手,給了胡桃一記栗暴。
“笨不笨!做朋友哪里需要什么資格?”他說,“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p>
胡桃一瞬間又想哭,低著頭:“那說好了?!?/p>
“說好了。”
“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p>
洶涌潮水,你聽明白,不是浪而是淚海。
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
長大以后,我們好像每天都是在重復著同樣的事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并沒有什么長進,也沒有什么改變,生活單調得像是流水線上的產品。
可是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年輕的時候,每一天都寶貴無比,三兩年就是一輩子。愛過的、恨過的、老死不相往來的,都在朝夕間。
少年們嘴里說著“明年見”,卻沒有預料到,在命運無情的冰川之下,再相見時,彼此的人生都已經換了一副模樣。
誰也沒能幸免。
過了十二月,林向嶼和許然然都進入了全國奧林匹克競賽的決賽,地點在北京。
林向嶼打電話給胡桃說:“我給你寫了明信片,寄了掛號加急。”
胡桃哭笑不得:“明信片而已。”
“這可是我第一次寫明信片,不準掉!”
胡桃每天三次往學校收發室跑,終于在寒風中收到那張“掛號加急”的明信片——故宮的城墻外,桃花盛開,好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林向嶼在明信片上寫道: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淚都讓人感動,但愿你每一個夢不會是一場空。
他的字龍飛鳳舞,就像他的人,永遠生機勃勃。
“什么時候開始聽王菲的歌了?”胡桃欣喜地問他,在心中揣測是否因為自己,讓他有了一樣的喜好。
林向嶼探過身子,看了看自己在明信片上寫的話,聳聳肩,道:“本來想寫‘天天開心,被然然制止了。她說女孩子喜歡文藝一點的,我就只好抄歌詞咯。”
胡桃覺得他的笑容無比刺眼,再低頭看看手中的明信片,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他對許然然的稱呼,也已經從“許同學”變成了“然然”。
和北京的明信片一起來的,還有最后的奧賽成績。
林向嶼競賽得了一等獎,一時之間被各大高校招攬,承諾給他保送資格。許然然成績也相當不錯,全國二等獎,會有高考加分。
“這事必須請客??!”許成搖頭晃腦道,“我們要去喜來登!”
“那家味道不行?!绷窒驇Z語氣誠懇地說,“掌門大廚是我家廚師的小徒弟,我請你去我家吃?!?/p>
許成被林向嶼氣得牙癢癢:“我真的很煩你們這群有錢人!我告訴你林向嶼,我可是個有骨氣的!敢不敢拿錢把我給砸死了?”
“不敢,”林向嶼依然語氣誠懇,“我怕手疼?!?/p>
“要是不介意的話,”一旁的許然然忽然開口,“我讓媽媽做麻辣燙給你們吃。”
這次不僅是胡桃,連白冬遠都有些詫異。
許然然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說:“你們不要嫌棄,干凈衛生的?!?/p>
胡桃這才知道,原來許然然的家境窘迫。她母親在小學門口擺攤賣麻辣燙,父親在工地搬磚干活,平時她也會幫著母親去街上賣龍頭小吃。
她學習很用功,每天清晨五點起來,和母親一起準備好當天的食材,給父親做好盒飯,然后在老舊的居民屋外背單詞。
冬天,許然然說,沒有熱水,都是用冷水洗臉,手被凍得全是凍瘡。
“不過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們常常叫我一起出去玩,我都不能赴約,抱歉。”許然然微笑著說。
難怪林向嶼喜歡她,溫柔、美麗、聰明、懂事,她樣樣都占了。
許然然母親的小攤開在實驗小學的門口,因為是公立學校,學生大多都是自己回家,三五成群的學生在地攤上吃麻辣燙,桌子上擺滿了湯湯水水。許然然說,這些都是熟面孔,誰喜歡吃藕片誰喜歡豆皮,許媽媽記得一清二楚。
林向嶼看來不是第一次光臨,他笑著同許媽媽打過招呼,然后挽起袖子走到鍋邊,道:“阿姨,你去歇一會兒吧,我來就好?!?/p>
許媽媽可不許:“你和然然取得了好成績,我也只能請你們吃這個了。”
許然然去燙筷子,又在一旁的小賣部里買來四瓶豆奶。林向嶼忽然想起來:“胡桃,你家小公主好像就是實驗小學畢業的?”
“嗯,”胡桃淡淡地點點頭,“她現在在九中?!?/p>
許成和許然然都從未聽說胡桃有妹妹,許成饒有興趣地問胡桃:“怎么沒聽你提起過?九中不是和你家在反方向嗎?怎么不來一中,跑那么遠?”
“不知道,不想看到我唄?!焙衣柭柤?。她忽然發現,雖然她同胡琳同住一個屋檐下,但是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胡琳了。
許媽媽的麻辣燙很快就端上來了,一清二白三紅四綠,讓四個人都忍不住食指大動。
胡桃跟著林向嶼一起待久了,口味也漸漸和他相似,跟著他嗜辣。許然然吃得清淡,連鹽都不用加,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見他的豆奶喝光了,把自己未動的那瓶推給他:“還是溫熱的?!?/p>
林向嶼笑著推回給她。
胡桃坐在他們對面,忽然覺得,許然然大概真的比自己更適合林向嶼。那首歌是如何唱的呢?
很愛很愛你,所以愿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很愛很愛你,只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許然然和胡桃的關系算不上好,大概是沒有眼緣,始終做不成朋友。胡桃捫心自問過,如果沒有林向嶼,自己會不會和許然然做朋友。答案是否定的,她沒有辦法親近那些看起來就很美好的人和事,因為那只會讓自己更加狼狽。
許成在一旁大笑道:“哈哈哈哈,向嶼你這是害羞了嗎?”
“找打?。俊绷窒驇Z揚起手,作勢要揍他。
“我錯了錯了!好好吃飯!來來來,大家一起干一杯!”
大家都舉起豆奶瓶,“哐當”一聲,在空中相聚。
“?!N覀兌几呖汲晒?!林向嶼就免了,一邊兒去?!?/p>
林向嶼挑挑眉,笑吟吟地看著許成:“我怎么就免了?我祝大家心想事成。”
下一個輪到胡桃,她垂眼想了想,說:“那就祝大家……心想事成?”
“你倆詞一樣,不算,換一個。”
胡桃哭笑不得:“那就……熱愛生活?”
許成還想說什么,白冬遠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你等會可別說笑口常開這種掉牙的詞?!?/p>
吃過麻辣燙后,許媽媽生意正好好起來,四個人就順便幫忙招呼客人。小孩子們一邊聊著天一邊探過頭來對胡桃說:“大姐姐,你真好看?!?/p>
胡桃笑:“謝謝你?!?/p>
女孩子繼續認真地說:“我要是像姐姐一樣好看就好了,那樣我喜歡的人就能喜歡上我了?!?/p>
胡桃失笑,一邊將桌面擦干凈,一邊說:“不是長得好看就會受歡迎。”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側過頭看去,發現林向嶼正在同許然然一起收錢,他同許然然說話時會微微彎腰,她飛快地回過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大姐姐喜歡的人也不喜歡大姐姐呀?!?/p>
小女孩不相信一般睜大了眼睛:“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胡桃輕輕笑道,對女孩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你要替我保密哦。”
這時候白冬遠探過頭來:“聊什么呢,這么開心?”
胡桃眨眨眼睛:“秘密。”
白冬遠頓了一下,看了胡桃一眼,回過頭沒有多問什么。
有一些秘密,就讓它埋在心底,釀成酒,化作風,落為雨,成為一個年少的夢。
一直忙到學校里的小學生都放學走光了,胡桃他們才又幫著許母把攤子給拆掉,將桌子、凳子收起來。凳子腿上黑黢黢的全是污漬,握在手上油膩得很,許然然走到胡桃邊上,過意不去地對她說:“我來吧?!?
收拾完東西,許成提議一起去KTV唱歌,許然然猶豫了一下,有些沮喪地說:“下次可以嗎?最近爸爸身體不舒服,我想早點回家?!?/p>
林向嶼轉過頭問:“伯父沒事吧?”
“還好,就是太累了吧?!痹S然然搖頭。
胡桃裝作沒有看到林向嶼停留在許然然身上的目光,只是開口說:“要不然這樣吧,等高考結束,我們再一起去唱歌,現在你們三個好學生,就先回家做作業吧?!?/p>
許然然和母親一起回家,林向嶼自然而然地走到胡桃身邊,將書包甩在身后:“走啦,送你回去?!?/p>
胡桃有些心不在焉,強打著精神道:“不用啦,正好想去逛逛街,快到春天了,買幾條裙子?!?/p>
話雖然這樣說,可是等真的和林向嶼在十字路口分手后,胡桃又開始后悔,覺得自己這樣很沒意思。
有什么可以較勁的呢?做不成情人,她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不是嗎?
何況,林向嶼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他對許然然的心思。
過了冬天就是第一次全省模擬考試。胡家今年姐妹兩人一個要升大學一個要升高中,再加上胡母的預產期將至,家里人人都如臨大敵,說話都是輕言細語的。胡桃早上睡了個懶覺,過了十點起來的時候,正巧撞見胡琳和她爸爸胡近在吵架,林母無奈地站在一旁,勸都勸不住。
“怎么了?”胡桃小聲問。
“你胡叔工作上有急事,要去北京一趟?!?/p>
這邊胡琳眼睛都紅了:“我考中考你都不陪我!那我不考了!我不讀書了!只知道談生意,錢錢錢!”
胡桃在一旁瞠目結舌,心說:小公主,你公主病怎么又嚴重了?
胡近再三給胡琳保證,他只是離開一個星期,保證在她和胡桃考試前趕回來。她不依,隨手拿起一旁的花瓶就開始摔,胡近終于發火,提起行李就走。
見到父親真的動怒,胡琳也不敢再鬧,噔噔噔跑回房間,砰的一聲將門關了。胡桃吐吐舌頭,慢悠悠地坐在沙發上,削了一個蘋果遞給母親:“這么小就學著欺軟怕硬,真是了不得。”
胡母瞪了胡桃一眼:“你少幸災樂禍。胡琳這孩子挺可憐的,她媽媽生她時難產去世,她剛生下來才兩斤多,一直在醫院里搶救,你胡叔把她養活過來別人都說是奇跡。她從小就沒媽媽,身體差,每年都要去醫院住一陣子,你胡叔工作忙,根本照顧不到她。”
“我還從小沒爸爸呢!”胡桃頂嘴。
“她小時候,周圍人都欺負她,罵她是掃把星,說她害死自己母親,沒人愿意和她玩。你多讓著點她,你至少還有我呢?!?/p>
胡桃看著手里的蘋果,頓了一下,又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盤子里。然后她站起來走到二樓胡琳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回應她的是枕頭被狠狠扔在墻上發出的悶悶的聲音。她沒吭聲,將水果盤放在地板上后就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胡琳還黑著臉,胡桃也懶得跟她慪氣,轉過頭同媽媽說話:“明天我去買點蝦仁和鮮肉,我們自己在家里包餃子吧,反正這兩天也看不進書了。”
“行,胡琳,你想吃什么不?讓姐姐明天一塊兒買回來?!?/p>
胡琳冷冷地回答道:“誰是我姐姐?”
胡桃一反常態沒有回她一句“你以為我樂意當你姐姐”,她自顧自夾了一個豬蹄給媽媽:“喏,今天蹄子燉得又香又軟。”
胡母也笑著轉了話題:“天氣預報說隔幾天全國都要下雨,你們這幾天都把傘帶上。”
然后她看了看鞋柜旁的傘架:“噢,胡琳,你爸好像忘記帶傘了,你回頭給他打個電話提醒他一聲吧?!?/p>
“關你屁事!”胡琳頭也不抬地說。
胡桃最見不得胡琳對自己的母親不禮貌,將筷子一放:“胡琳你適可而止??!”
“看不慣我?”胡琳冷哼一聲,“看不慣我,你就從我家滾出去??!”
胡桃唰地一下站起身,正準備發火,胡母開口制止了她:“吵什么呢!你們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以后就是姐妹了啊,世界上有那么多與你們無關的人,你們都不愿意去傷害,為什么非要傷害自己的親人?”
胡桃本想說“她不是我的親人”,胡琳已經先喊了出來:“親人?難道還想要我叫她姐姐叫你媽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上我爸有錢嗎?你想當我媽媽想得要瘋了是吧?好啊,我媽媽是生我難產死的,你也給我爸生一個然后去死好了!”
胡桃氣極,一巴掌給胡琳扇了過去,胡琳也不是好惹的,端起桌子上的菜盤就向胡桃砸過去。
胡桃被胡琳這么一弄,反而冷靜了下來。她冷冷一笑,字字清楚:“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嗎?大家都說你是災星、煞星,是你害死了你媽媽。你想趕我和我媽走,不就是怕你爸哪天不要你了嗎?你怕我媽媽生個孩子爭了你的寵是吧?你怎么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小小年紀就這么惡毒,真是罪有應得!”
胡琳渾身發抖,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將手邊所有的東西全部拼命砸向胡桃。胡桃直直地站著,臉上被盤子碎片劃傷也不為所動,只冷冷地看著胡琳。
胡琳見自己根本沒辦法真正傷害到胡桃,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將手中的碗狠狠朝胡媽砸過去。好在胡桃反應及時,伸過手臂擋住,瓷碗在胡桃手臂碎開來,鮮血一下子噴出來。
在一旁勸架的阿姨尖叫了一聲,胡桃立刻捂住傷口上的血,也不管感染不感染,忍著痛,說:“媽,你別看?!?/p>
胡母一直有點暈血,胡桃手臂上流血太嚴重,蓋不住。
“胡琳,干得好!”胡桃舔了舔自己不斷流血的傷口,然后惡聲笑道,“你剛要是真砸中了我媽,我找你拼命信不信?”
胡琳畢竟年紀小,見胡桃這么一笑,反而害怕了。胡母看著胡桃一身的傷,臉色發白,嘴唇發抖,胡桃眼尖,發現了她的異樣,也不顧自己的傷,忙問:“媽?你沒事吧?媽?快,打電話!”
胡母捂著肚子,痛得汗水涔涔。救護車來得很快,胡桃和家里的阿姨跟著上了車。距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星期,胡母躺在擔架床上,胡桃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反反復復地向她道歉:“媽,對不起,對不起……”
胡母聲音微弱:“是媽媽對不起你……”
“媽!”
“我當年……當年就不該和你爸離婚,讓你跟我著吃了這么多苦,我的幺兒呀……”
“媽你別哭了,那種人渣你不和他離婚才是害了我一輩子。你這一輩子都是被我連累的??!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惹你生氣惹你傷心……”
下了救護車,胡母被推入醫院。護士將手術簽字單遞過來,胡桃未成年,沒有資格簽字,最后是胡母強忍著痛楚,歪歪斜斜地寫下名字。
胡桃從未如此時般痛恨過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不能一夜長大。
胡母是高齡產婦,提前分娩,在救護車上醫生就告訴胡桃這種情況實在太危險,算是提前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等胡母進了產房,阿姨把手機遞給胡桃,胡近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問胡桃情況如何,胡桃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胡近頓了一下,柔聲安慰她道:“胡桃,別哭,別哭,沒事兒的,沒事兒的,別著急,過一會兒就好了?!?/p>
那一刻,胡桃覺得無數念頭和畫面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她手心還似留著母親的余溫,耳邊還似聽著她的叨念,眼前還似她在向自己走來。
胡桃恨不得所有的神明顯靈,恨不得獻上自己的一切,恨不得時光倒流。她終于哭著開口對胡近說:“胡叔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只要媽媽能好,我什么都不要!”
“真的,什么都可以不要,我發誓……”
在命運和災難降臨之前,我們總以為那是別人的故事。
胡桃把手機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有護士上前幫她清理碎片。護士本來是要讓胡桃自己去外科處理的,可看到她一個學生孩子守在手術室外也怪可憐的,就幫她包扎好傷口,然后嘆了一口氣。
那是胡桃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夜,偌大的醫院,外面是茫茫的夜,整層樓寂靜無聲,走廊盡頭窗戶沒有關上,冷風颼颼地吹,只剩下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