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央宗
誰是拉薩河谷拓荒者?荊莽蒿萊中,哪一群人最先于此墾殖畜牧?
曲貢遺址發掘出西藏腹地的一個史前時代,也揭示了距今4000年前后拉薩河谷“曲貢居民”的生息棲居。可惜了雖有被稱為“灰坑”的遺跡保存比較完整,半地穴式的民居遺跡卻僅存1處,而不見遠古村落的布局,想必早已被沖毀不存——足有6條沖溝切割了遺址。從前自北向南縱貫拉薩城的流沙河就很有名,一年里大部時間無水,只在雨季成為泄洪道,來水方向正是娘熱溝。我們這代人所經歷的,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還有山洪暴發成災,后來治理有方,流沙河漸被淡忘。
雖未見聚落的整體布局樣式,但仍能從出土物和各種遺跡窺見其文化特征,不妨礙考古學界將雅魯藏布江中游流域陸續發現的十余處遺址,統歸于“曲貢文化”,也不妨礙學者們經由該遺存發現西藏地區種種之“最”:最早的畜養動物牦牛和綿羊,最早的金屬器(青銅箭鏃),最早的釀造業(陶制酒杯),最早的人祭習俗(環切頭骨),最早的“涂紅”習俗(赭石顏料),中國西部最早的磨花陶藝……諸如此類的文明之光,均屬先期抵達。
曲貢人生活在全新世大暖期末端,其時正值高原氣候向干冷化轉型的波動下滑過程中。從地層孢粉分析看來,植被以灌木為主;從灰坑廚余物看來,數量不菲的鹿、麝、魚、野豬之類遺骨,一方面說明當時環境暖濕度絕不低于現代,另一方面也說明,狩獵活動仍為生計主業之一項。然而較之年代更早的高原東部的昌都“卡若文化”,曲貢居民在畜牧業方面已有了長足進步:除了卡若遺址見有的豬,曲貢居民馴養的動物還增加了牦牛、羊、狗,其中藏系綿羊的大角羊,據悉是從野生盤羊馴化而來。
未見聚落可能曾有的糧窖和谷物,留下好大一片空白和遺憾。好在有略晚于曲貢古村一兩百年的貢嘎縣昌果溝遺址提供了有關種植食物的佐證——從這處坐落在雅魯藏布江北岸的史前遺址,收集到相當數量的種植食物:多半是稱為“粟”的小米,還有高原特有的大麥類(青稞),另見有小麥和豌豆各1粒。鑒于昌果溝遺址與曲貢遺址同處雅魯藏布江中游,文化屬性和生產方式類似,有理由相信曲貢居民是更早的農作物種植者——播種粟和大麥。而大麥(青稞)種植的意義與耐干旱貧瘠的黍、粟種植有所不同,不僅意味著麥類作物可以養活更多的人,同時表明麥類作物所需的種植技術已高出粟類作物一籌,即“灌溉農業”出現——這一農耕文明的進步標志,徹底顛覆了《西藏王統記》有關“(第九代)贊普布帶貢杰時鉆木為孔作軛犁,合二牛軛開荒原,導匯湖水入溝渠,灌溉農田作種植。自斯以后,始有農事”的記載。
曲貢遺址出土的一枚青銅鏃,同樣意義重大。據此可以認定西藏地區已在距今4000年前后進入了“金屬器時代”,只是由于出土物數量稀少且尚未發現有關冶煉的遺跡或證據,致使專家們尚無法定論這類金屬器是本土制造呢還是來自遠程貿易。不過在我們非專業人士眼中,無論“本土說”還是“外來說”,同樣有價值,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曲貢文化以其領先周邊的文明程度和地理及出產優勢,使拉薩河谷成為藏地未來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當為題中之義。

至于社會生態,因為發現了人殉牲祭現象,應是存在階級階層之別的;30余座墓葬中,遺骸多為二次葬,也顯見是遵從了某種原始教義。屬于生存所需、實用價值之上的,有藝術和審美,這集中體現在陶藝業方面:曲貢人心靈手巧,技藝高超,從制作材料、器型樣式到紋飾圖案,莫不用心。其中陶制品的猴和鳥引起特別關注,或被認作圖騰崇拜標志。聯系到西藏地區古今盛傳的“猴鳥”故事,并且作為“六長壽圖”中象征和諧友愛的吉祥動物,備受藏族人喜愛,到今天仍為城鄉民居裝飾必備,不由得想到,猴面貼飾既抽象又逼真,它是否是那個后來被附會以觀世音化身的神猴原型?是否由4000年前的曲貢人原創?“猴子變人”傳說正源,也許就在這兒也說不定呢!
——在此插播一則舊聞。聽拉薩老輩人講,清末駐藏幫辦大臣張蔭棠,查辦藏事、推行一系列改革之余,在拉薩傳播新知,宣講“天演論”。聽眾對生物進化理論接受了多少不得而知,但當聽到“由猿而人”竟成“新說”,不禁相視而笑,說,本來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