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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風有信

2016-06-15 14:50:48
飛魔幻A 2016年6期

蘇禾見到陳烈那一年,她還很稚氣,在教堂里對著十字架唱圣歌。她唱歌的時候身邊總有不少人旁聽,所以身后有動靜她并不意外。

等她唱完了回過頭,才發現椅子上只坐了一個人,那人穿著銀灰色的軍裝,手里托著帽子,看她的眼神清清淡淡:“蘇禾?”

她點頭:“你是誰?”

那年蘇禾十五歲,自幼和爺爺相依為命。她爺爺是個進士,家里藏書無數,可除了書,日子卻過得極清貧。上個月爺爺過世后,蘇禾一直發愁怎么活下去,便在修道院找了個唱歌的活做。她聲音悠遠安靜,聽著很能滌蕩人心,加之修道院的院長素來善心,便讓她留在了唱詩班。

“我父親是你祖父的學生,我收到你祖父的信,他托我家照顧你。”

蘇家書香門第,爺爺自知時日無多,一世做學問的書生也一世不知如何與人打交道,為了唯一的孫女撿起了昔日的交情。

那個時候,蘇禾還不知道陳烈是誰,不知道有多少人觍著臉想和他攀關系。她瞅了陳烈好一會兒,十分以貌取人地覺得,這人長得人模人樣的,應該不會騙她。反正她也沒地方去,于是點了頭:“好呀。”

于是,她被接到了陳烈身邊。

只是那時,陳府大帥新喪,底下一群人蠢蠢欲動,陳烈剛接手家業,身邊跟著的警衛人數從不會少于一個班,在一個地方住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天。蘇禾時常睡到半夜被人叫起來,她換好衣服出來便會看到他坐在客廳,低著頭抽煙,跟她說:“換個地方睡。”

最初跟著陳烈時,他和她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不管去哪兒,什么時候叫醒她,路上有多顛簸,她都沒喊過一次累,叫過一聲苦。唯有一次,是在她月事來時,她肚子疼得受不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丫鬟抱不起她,架著她又覺得不成體統,家里沒男仆敢碰她,只得去請陳烈。

陳烈抬步上樓,進了房間后摸她的頭:“很疼?”

那夜太深,房里太安靜,她蜷在被子里點頭又搖頭。陳烈伸手連人帶被子地將她抱起來:“乖,等會兒就到了。”

從房里到車里,蘇禾一路安靜,動也不動。她平時話多,即便陳烈多是沉默,她在他身邊也總是沒話找話。陳烈覺得反常,伸手去扒被子,看到一張濕漉漉的臉,她臉憋得紅紅的,眼睛都哭腫了:“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副官開著車,聽到背后好一陣沉默,繼而是陳烈壓低了的聲音:“不久了。”

自那之后,蘇禾再沒有半夜被人催醒到處奔波過,而陳烈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她面前。

002

陳烈再出現在蘇禾面前,已是大半年后,那時蘇禾正和家里請的鋼琴老師在琴房,陳烈揮退了去告知的傭人,走到琴房門口,看到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坐在女孩身邊,眼神溫柔。

她低著頭,細白手指按著黑白琴鍵,煞是好看。她時不時地抬頭問:“是不是這樣?”

陳烈沒說話,插手立在門邊,好一會兒才伸手敲門。樂聲戛然而止,蘇禾看到他,眉開眼笑地跑進他懷里:“哥哥!”

陳烈“嗯”了一聲,抬頭對房中另一人說:“有勞了,今日先請回。”

那時他也尚成年,氣質卻已渾然天成,一句話不帶商量,卻讓人無法辯駁。說完他轉身走了,蘇禾跟著走了幾步,才回頭說:“先生容我休息一日吧。”

她小鳥一般跟著去了。

管家送鋼琴老師出去,看到男人的表情,心有不忍,好心提點:“先生若是這副表情,我家只怕不敢再用你。”

鋼琴老師苦笑:“我也覺得不必再來。”

有些事情,原是不容說破,也爭不起的。

蘇禾孩子心性,鋼琴老師說要辭職,她表達了惋惜之情,便再沒有想起。

遇到陳儀時,她已情竇初開,書房外,她拿著長耳朵的兔布偶站著,聽到里面的說話聲。

“馮長官退居二線,北平緊繃的氣象也該松動了。”

馮長官名馮孝,是陳烈父親身邊的老人,陳烈十分重用他。但近些年他越發做大,不聽上令,因他部下起了好幾次兵匪擾民的事,陳烈找過他,他直接對陳烈亮兵器。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脾氣太好,讓他覺得我不會對他怎么樣。”

“大哥脾氣是好,不然也不會由著他做的這幾年。”

“那看來得改改,不然連自己都得搭進去……”

正說著話,門忽然從里面打開了,有人抓住她的手將她往里一扯,她“呀”地痛叫了一聲,聽到陳烈喝道:“小七!”

扯著她的力道一下松了,但她還是撞到了墻上。蘇禾揉著手腕,憤怒地看扯她的人:“放手!”

一個大男孩一手插兜站在她面前,果然松了手,只是眼睛還看著她:“這是哪家的?”

大燈打開,一下照亮整間昏暗的書房,陳儀看清她的衣著,愣了一下,松了手,看向陳烈。陳烈將她掉在地上的布偶撿起來遞過去:“這么晚不睡覺?”

夜已有些深,她本是噩夢醒來,下樓來喝水,看到書房的門縫里漏出了燈光,便過來看看,不想卻碰到了這飛來橫禍。

蘇禾靠到陳烈手邊,問:“馮長官是誰?”問完她打了個哈欠,看著那個抓她手的大男孩,問,“他誰啊?”

陳烈和她說:“陳儀,我弟弟。”

蘇禾翻了個白眼:“哼,了不起什么,對不起也不會說。”

她兔子一摟就跑走了,書房中人俱是笑起,陳儀也笑瞇瞇的:“好兇的女孩子,叫什么?”

陳烈說:“蘇禾。”

陳儀說:“脾氣挺大,不過倒是挺可愛的。”

那時蘇禾跟在陳烈身邊已經有一段時間,多少知道一些他的家事,陳家嫡系其實就他一個孩子,但他有一個很看重的旁系的弟弟,那便是陳儀。

陳儀少年心性,熱愛挑戰,出入都要擺排場,人稱他陳七公子,他便揮金如土。蘇禾覺得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簡直是個冤大頭,他便風流倜儻地把帽子往頭上一扣,眨著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好妹妹,那你怎么不來占我便宜?”

蘇禾便抱胸鄙視他:“想要我占你便宜?你給我點什么啊?”

陳儀身邊諸多女子,接近他大多別有目的,即便有真心,他這種家世也少有人配得起。因此不管別人對他如何,他對別人大多不上心,只走過場,卻愛撩蘇禾,每每和她抬杠:“以身相許要不要?”

蘇禾更嫌棄了:“一雙猿臂千人枕,兩片臭唇萬人嘗,我才不要!”

陳儀笑得東倒西歪:“你這么介意呀,那我從良好了,為你守身如玉?”

蘇禾推他:“你滾!”

但至此之后,陳儀便真的很少出去聲色犬馬,但凡出去玩,別人有女孩陪著,他都不要,人問:“陳七公子,最近改吃素了嗎?”

陳儀十分得意:“這也沒辦法,家里那位管得嚴,出去玩回去要聞你身上的香味,沒事干就翻翻衣領上有沒有口紅印,襯衫里有沒有夾著頭發,若有發現,便要和你吵鬧,煩也煩死人。”

“您就這么給欺負嗎?”

“誰讓我哥給她撐腰呢,我不只好縮著了嗎?”

此話傳入蘇禾耳中,蘇禾氣得頭頂要冒煙,她氣沖沖地跑去找陳儀,陳儀撐著下巴看她:“蘇禾,你看看你身邊的同學,要么嫁人,要么有婚約,至少也是有男朋友的,你呢,你在等什么?”

蘇禾一愣,對上陳儀的雙眼,一時心底無聲無息。

她在等什么,不過是等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等一個她配不上的人。

在他身邊這幾年,被他照顧,喜歡著他,時間越久她越覺得無力,仿佛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連她都聽到了的傳言,他難道會沒有聽說?

那晚,她回到家中,問管家陳烈的去向,管家緘默:“小姐先休息吧。”

蘇禾低落地輕聲呢喃:“又不在啊……”

003

“小七,你不要玩到她身上。”

陳儀拿著帽子轉了轉,道:“我是認真的。”

陳烈還要再說,老夫人卻打斷了他的話,佯裝教訓陳儀:“以前愛玩也就算了,以后得收斂著知道嗎,不然讓你哥打斷你的腿。”

陳儀坐沒坐相地嘆口氣:“完了,看來我這腿遲早還是得鋸掉啊。”

陳夫人呵呵直笑,又看著陳烈:“蘇禾現在也大了,雖說你們名義上是兄妹,男女大防到底要顧及。不如讓她搬到老宅和娘一起住,娘也好教她怎么御下管家。”

陳烈臉色一白,待陳儀走后,老夫人才看著他嘆了口氣:“烈兒,你那個心思還是斷了吧,咱們欠小七家的太多了……”

陳烈一下站起來:“母親,我先走了。”

上車的時候陳烈的臉都是黑的,副官小心翼翼地問:“接下來去哪兒?”

“回家。”

但未等陳烈見到蘇禾,老宅的人動作更快,等他回到家中,蘇禾已被人接去了老宅,管家大氣都不敢喘:“老夫人派來人接小姐去說話,小的沒防備……”

陳烈揮揮手:“你先出去。”

那天,陳烈想了很久,他固然欠著小七,卻不想拿她去還人情。

“副官,幫我安排一下,我去趟南方。”

蘇禾搬家那天,陳烈不在家,自她十八歲生日之后,他便不常在家了。蘇禾有時候找他,都要先去問他的秘書他在哪兒,所以搬家的事,她也是在搬完之后才打電話告訴了一聲他的秘書。

洗塵宴上,蘇禾本沒想過陳烈會來,她請了好多同學、朋友,陳儀還拉了許多風度翩翩的朋友過來,直把一群學校里的小女生哄得心花怒放。大家正唱著歌,陳烈的秘書進來了:“蘇禾小姐,恭賀喬遷之喜。”

蘇禾越過他的肩膀,果然看到陳烈站在門口。陳儀叫了聲:“哥,你怎么來了?”

一群人全都不說話了,好些人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擺。陳烈看一眼陳儀,對蘇禾說:“出來。”

蘇禾回頭安撫眾人:“沒事,你們繼續玩。”

小洋樓外帶著院子,種了很多花木,秋千架是新刷的,纏著藤條,藤條上還開著白色的小花。她坐在秋千上,陳烈說:“能耐了,搬家了也不說一聲。”

蘇禾低著頭:“我和林秘書說了。”

“我是死了嗎?你不會給我打電話?”

“我不知道你在哪兒。”

是啊,狡兔還有三窟,最難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窟,難道讓她一個個去找嗎?說白了,他們是什么關系呢?正經妹妹搬家也不過知會一聲,她不過是他收養的一個幼女。

本是寒門,若再不知進退,光是流言蜚語都能將她淹了。

眼看她難過得要哭出來,陳烈終于退步:“搬出去便搬出去吧,在家里你也不能這么玩。”

黑夜深沉,陳烈問她:“蘇禾,你喜歡小七嗎?”

她抬頭看她,燈光落在她漆黑的眼里,那里面全是她想要掩飾卻怎么也掩飾不住的渴望:“你在乎嗎?”

陳烈嘴唇微動。陳儀趴在窗口喊:“哥、小禾子,西北風好喝嗎?我也出去喝幾口?”

于是蘇禾便笑著看窗口蠢蠢欲動要出來插一腳的陳儀:“每次和七哥在一起都很開心。”

陳烈眼中的光芒一黯:“小禾。”

遇到了他,連我都忘記了嗎?

004

陳儀做事總是不計后果,喜歡上了蘇禾,決定了要追她,他便風雨無阻,放假時到處追著她跑,她開學了那就更好了,在學校比在外面好找。人靠衣裝馬靠鞍,他本就長得好,衣服穿一穿,走過校園的時候總惹得一群女孩子心花怒放。

蘇禾不喜歡他這么張揚的個性,埋怨道:“你讓我怎么上課,我現在一進教室就有一群人圍著打聽你的消息,我們教授都想讓我退學了。”

陳儀大怒,憤而拍案:“憑什么讓你退學!”

“我妨礙教學進度,不利于人類社會發展啊。”

“人是菇類嗎,隨便分裂幾個孢子社會就能發展了?不傳宗接代人類社會怎么發展?哪個教授和你的話?我看他才是腦子不靈清!”

“蔡元培。”

“……答應和我約會嗎?”陳儀捏捏她的手,“蘇禾,他能給你的,或許我給不起,但他不能給你的,我卻能給你。”

蘇禾想起初搬家那天,陳烈問她的話:你喜歡小七嗎?

其實喜不喜歡,又有什么所謂。

蘇禾與陳儀的第一次約會,陳儀很看重,他和朋友討論了好久的方案,一個個提出來,一個個否決掉,最后都沒人想和他說話了。

“七少爺,別這么當回事,女人不能慣著,她要知道你這么用心,還不爬到你頭上拉屎撒尿啊。”

陳儀“嘿嘿”笑了一聲:“老子去哪兒都是大爺,就喜歡當當孫子,老子樂意!”

想當孫子的陳儀想了好久,最后扯著一紙的地點給蘇禾選,蘇禾看那紙上滿滿當當的選項,忍不住眉眼彎彎,最后閉上眼睛隨便戳了一個——梨園。

陳儀撇撇嘴:“怎么就抽了這個呢。”

陳儀和蘇禾誰也不熱衷戲園子,特別是陳儀,那都是人的地方,能產生什么風花雪月的事?不過,陳儀雖不喜歡聽戲,和她一起去也是樂意的。

梨園熱鬧,都是票友,陳儀護著蘇禾往里走,到包間的時候,兩人卻忽然看到陳烈和另一個姑娘走進了隔壁的包間。

陳儀低頭看蘇禾,她看著隔壁緊閉的房門愣愣的,一下反應過來,拉了他進門。

那天臺上唱《西廂》。

“我這里潛身聽聲在墻東,卻原來西廂的人兒理絲桐。他不做鐵騎刀槍把壯聲涌,他不效緱山鶴唳空,他不逞高懷把風月弄,他卻似兒女低語在小窗中……”

陳儀“嘖”了一聲,端起茶喝一口,心想這什么鬼唱詞,這個時候來應什么景。

蘇禾冷著臉:“不想聽了,我們走吧。”

陳儀巴不得不聽,拉起她就走人:“吃飯去吧,晚上去舞廳看人唱歌。”

他們才打開門,便看到陳烈靠在欄桿上低著頭,先前見到的那姑娘挽著他的手臂和他說:“這曲子我聽了好多回,不知道你不喜歡,對不起啊。”

陳烈含笑說:“也不是不喜歡,只是不熱衷,怪我沒早和你說。”

蘇禾一時竟沒有動,走廊上兩人聽到開門聲,卻沒聽到腳步聲,不由得看過去。陳儀將蘇禾擋在身后,陳烈身邊的姑娘認識陳儀,笑道:“喲,七少爺,不是戀愛了嗎,身后帶著誰呢?”

“不帶誰呢,今天的事你們誰也不許說啊。”他又對蘇禾低聲說,“走吧。”

蘇禾被他拉著往前走,身后的說話聲卻還在繼續。

“你也不管管他?那位蘇小姐知道他還在外面胡來嗎?”

蘇禾蹲在梨園門口,陳儀站在她身邊看她:“怎么?在哭嗎?”

她抬起頭,臉上干干凈凈的:“沒有。”

她只是忽然沒了力氣。有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他們不曾那樣親密過,明明過去她才是那個挽著他的人。

陳儀蹲下來,手按在蘇禾的頭上:“剛才那個女孩叫烏蘭,她父親和兩個哥哥都替哥做事,你懂嗎?”

“七哥,你說陳烈喜歡烏蘭嗎?”

或許是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她抬頭看著陳儀:“就一次,讓我試一次吧。”

005

蘇禾開始頻繁地找陳烈,她不再叫他哥哥,而是以名字相喚,她開始學著怎樣去做一個名媛,游走于各種舞會、茶會,牽扯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

她有許久的時間沒有看到陳儀,偶然聽聚會的朋友提起,她才知道他要離開北平,往北去。

“開疆擴土,人之本性,陳七本來就不是能定下來的脾氣,肯定是要走的。”

陳儀本不是安定的脾氣,聽聞他過去曾天南地北地游歷,熱血豪情,與人結交不問出處,為朋友九死一生從不二話,那些故事,蘇禾聽在耳里,仿佛聽的是另一個人的事。

烏蘭的茶會上,蘇禾遇到了久未見的陳儀,與會的女孩推她:“看,誰來了。”

那時蘇禾才知道,陳儀并未對外澄清他們的關系,以至于所有人都以為,她知道了陳儀在外偷腥,這段時間冷著他,不過是在和他鬧別扭。

“為什么不說呢?”她問陳儀。

陳儀端著茶低頭看面前這個妝容精致的女孩:“說什么?你若攻打不下那座城池,好歹我留給你的是條退路吧。”

蘇禾便慚愧地低下頭:“七哥,我不值得。”

陳儀轉著茶杯:“就算不答應當我女朋友,也讓我以朋友的身份,在走之前為你做點什么吧。”陳儀眨眨眼睛,“或許你真的能成功呢?”

那時,北平老派和新派的紛爭已進入白熱化,只差最后一步,陳烈便能收攏所有分散的權力。

而陳儀離去,是為了在北平穩固之后,為陳烈巡邏鞏固大后方。

那年最后一場雪,蘇禾被接到陳烈府中,整個冬天都沒能出去,管家和她說:“外面冷。”

但她大抵是有些猜測的:“陳烈什么時候回來呢?”

緊繃數年,一夕之間便成定局,破曉沖開烏云時,陳烈回來了,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臉色蒼白的烏蘭。

蘇禾站在樓梯口,看著幾乎癱軟的烏蘭和蹲在烏蘭身邊輕聲安撫的陳烈,終究是沒有走過去。

因為她聽到陳烈說:“你別傷心,以后我會照顧你的。”

他是個領地意識多強烈的人,蘇禾早就明白,這處他最喜歡的府邸,他稱之為家,從不帶任何家人除外的女客進來,如果烏蘭要住下,唯一的身份,便是女主人。

那晚,蘇禾跑到書房找陳烈,她沐浴了,除了睡衣,什么也沒穿,整個人幾乎是顫抖著的,但是走到他面前,她卻什么話都不敢說了。

陳烈伸手撫摸她的頭頂,眼中的隱忍卻比她還深:“乖,回房間去。”

她抬頭看他:“陳烈,你有沒有一點……哪怕只有一點,喜歡過我?”

她沒能看到他臉上任何的表情起伏,一道雷劈打下來,劃破整個夜空,驚醒沉溺的人。

他說:“小禾,你永遠是我最重要的人。”

蘇禾掩面,抬頭時已是笑容:“好,我知道了。”

006

陳烈收權收得太狠,許多老人不服,終于暴動,在蘇禾不知道的底下,其實有太多的暗流。烏蘭父親為陳烈而死,烏蘭傾心于陳烈多年,他怎么也推拒不了了。

烏蘭父親的喪禮, 陳儀也來了。烏蘭披著白衣,她兩個哥哥站在她身邊,陳儀過去說:“節哀。”

烏蘭眼底都是烏青:“多謝。”

他離開北平不久,回來時卻物是人非。喪禮是陳烈一手辦的,對外算是告訴所有人他和烏家的關系。

喪事過后,陳儀去找了陳烈好幾次,但都被秘書攔下了。最后一次時,陳儀推開秘書的手:“你讓開。”

秘書滿臉都是為難:“七少爺,你別這樣,他也很難。”

陳儀笑說:“他難什么?難怎么兩全,還是難怎么取舍?他能拖著一輩子嗎?”

書房內傳來陳烈的聲音:“讓他進來。”

陳烈的父親去世后,北平局勢混亂,父親生前的得力愛將勢大,想取而代之,身邊有不少擁護者。而他尚年少,是陳儀的父親、陳烈的三叔挺身而出,當眾擊斃了好幾個老人,護住了他的位置。

幾年前,他要除馮孝,三叔不讓他出面:“馮孝再爭權奪利,到底是一路護著少爺到今日的,這事我能做,少爺卻不能讓跟著你的人寒了心。”

那晚,他首次叫那個男人:“三叔。”

三叔含笑點頭,高大的身影沒入夜色中,回來時已是一具尸體。

那一天,是小七的生日,是他成年加冠的生日。

為此,小七離開了北平,在外幾度生死,回來時卻已是另一副平和的樣子。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卻唯獨對小七,虧欠那么多。小七要蘇禾,母親也逼著他放手,可他不想,他去江南買了地產,想要留一點后路,把蘇禾藏過去,當他負了小七吧。卻不料回來后遭遇了暴亂。

書桌前,陳儀說:“你把蘇禾給我吧。”

“小七……”

陳儀拉了把椅子坐在陳烈面前:“哥,這輩子我沒和你要過什么,你把她給我吧。”

“小七,你別逼我。”

“我不是逼你,我是求你。”陳儀站起來,“我會離開北平的,帶她一起。”

陳儀把蘇禾帶去了他自己的地方,家里的傭人都還在,她病得要死不活的,陳儀不假人手,親力親為,給她喂藥的時候,她喝著喝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陳儀逗她:“怎么的,七少爺給你喂藥,把你感動瘋了?”

“七哥,我好像又干了一件蠢事。”

陳儀心想:我知道啊,我都能猜得到,你這樣一世溫柔的女孩,能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去勾引人吧。

“人總是會犯蠢的,沒關系,你還年輕。”

蘇禾捧著藥碗:“七哥,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想聽?可惜我不是個好的說書人,但如果你要去,我可以帶你去。”

蘇禾把自己藏進被子里:“我想想好嗎?”

她一世都活在溫室里,愛慕著第一個搭救她的人,從未想過要走出去。離開北平,便代表著要拋棄這里的一切,放棄那個她喜歡了好久好久的人。

她多舍不得。

007

陳烈和烏蘭訂婚的消息傳出時,蘇禾已好得差不多了,家里的下人沒有說這件事,但陳儀又沒閉門謝客,過去交際時的朋友過來看望她,總會有人提到消息。

有人試探著問:“聽聞你忽然生病,可是遇到什么打擊了?”

陳儀拿著一籃花晃進來:“是打擊了,作得太過了,把我氣走了。我本來都不打算回來了,她哭著給我打了十幾通電話,我才勉為其難回來的。”

來看望蘇禾的名媛小姐們便“咯咯”笑著被哄走了。陳儀問她:“要去參加訂婚宴嗎,不想去的話我就帶你走。”

“我們兩個都不去,會有人說閑話吧。”

陳儀哼笑:“人沒幾兩重,心思倒是深。你就是想得多,才會病,別人說什么,讓他們去說好了,關你什么事。”

但他們到底還是去參加了訂婚宴。酒桌上,陳烈帶著烏蘭過來他們這一桌敬酒,蘇禾抱了一下陳烈:“哥哥,祝你幸福。”

那是人生最后一次,他們這樣親密無間。

烈酒入喉,蘇禾再不敢去看陳烈的雙眼。她醉得厲害,醉后的脾氣倒是好,安安靜靜地讓走就跟著走。陳儀說:“最后一次啦,為別的男人傷心,七少爺是個小氣的人,占有欲很強的,知道不知道。”

蘇禾很乖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點點頭:“七哥,讓你配我,真是委屈你了。”

說完她就閉上眼睛睡了。

此后不過山河日月轉,陳儀帶她去過很多地方,他并非簡單地游玩,大多時候會去拜訪當地的豪紳。男人出去少有帶女人的,那些人總是詫異:“七公子好雅興。”

“沒雅興,說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出來跑。”陳儀一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七少爺走南闖北,還能死在外面不成?”

總有人笑說:“不是因為這個擔心吧?”

陳儀便一副“你是我知己”的表情,與對方碰一杯酒:“小丫頭心眼小,管得嚴,只好帶上了,跟個包袱似的。”

但女人在的地方,不論什么事,男人多會讓一步,且帶著夫人上路的男人,不論哪個豪門世家的夫人、千金,對他的印象總不是太差,陳儀竟意外地和各地的家族都有了不錯的關系。

人心大約總是如此,雖嘴上說著世態炎涼,世道黑暗,心中卻總向往光明溫暖。

見慣了癡情女子負心漢,看到別人好時,輕易地便給予了祝福。

這充斥著離散的人世背后,其實都是渴望美滿的心,若能被人珍藏,誰又會選擇過盡千帆?

陳烈與烏蘭的喜帖輾轉送到陳儀與蘇禾手里時,他們還在外面,信上的婚期早已過了,陳儀問她要不要回去,那時她拿著信,腦海中匆匆的都是過去那些年。

陳儀說:“其實我不想回去。”

北平這個地方好像總和陳儀犯沖。小時候,陳儀想要一個家,但是他母親死得早,他父親是個家族觀念很重的人,眼里都是陳烈,一心要扶持少主,光耀陳家門楣,連親子也忽視。

陳儀二十歲那年,父親終于發現忽略了他,答應陪陳儀去走遍山水,可最后他父親死了。那個時候,陳儀心灰意冷,離開了北平。

“最迷惘的時候,我跟人去挖過墳,盜過墓,賣過軍火,去上海給那些大佬當過小弟,什么事危險做什么,沒什么理由,就是為了找刺激。”

那是第一次蘇禾聽他說過去的事,他慢慢地就著無邊夜色說,語氣不帶一絲波動,卻聽得她心驚肉跳。那都是些游走在刀鋒槍口,生命垂危時的故事。

“后來呢?”

后來嘛,不論他去哪兒,總有人發現他的身份。以前他覺得自己厲害,滿腹詩書,就是穿得像乞丐,走出去也是人中龍鳳,但并非如此。他嘆口氣道:“是因為哥一直注意著我,在我背后給我默默鋪路。”

其實人生就是如此,你避不開很多關系網,你自以為能俠客行,卻總有牽扯不斷的情。

“小禾子,我也放棄過你,不是因為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而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是我哥,他一定也能照顧好你,你們兩情相悅,何必三人痛苦?可是,烏叔死了,他和我爸一樣,是為了那條莊康大道死的,烏蘭就成了我哥的責任。

“我把你從他身邊要走,他能給你的一切我都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只要熬過那段時間,我們誰也可以不用為難。”

“那為什么不回去?”蘇禾問。

“或許是因為七少爺再自信,碰到某些眼瞎的死腦筋還是會擔心吧。小禾子,我背井離鄉了三次,在北平總是遭逢重大的人生轉折,我老了,禁不住第四次了,一定會崩潰的。但如果你要回去,你七哥……也是可以強撐著這副破敗的身體,然后給它忍了的。”

陳儀一臉沉痛:“果然和你在一起,就是委屈老子的。”

蘇禾便笑:“哎呀,說得好可憐哪,那就不回去嘛。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呢,陳年老醋要吃到什么時候嘛。”

008

那一天,南方一處宅子里人來人往,一聲嘹亮的啼哭聲響起后,產婆抱著襁褓中的孩子走出來:“七爺,夫人……夫人不行了!”

陳儀推開她跑進產房,血腥中,他握住蘇禾的手:“小禾子……”

蘇禾意識模糊,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尋找什么。她張張嘴,發出一個模糊的音,陳儀低頭去聽:“小禾子,你要說什么?”

蘇禾喃喃說:“七哥,對不起……”

對不起,到最后還是沒法愛上你。

陳儀再說什么,她努力去聽,卻已經都聽不見了。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十五歲,她在教堂中唱歌,陳烈坐在身后不遠的地方安靜地聽,仿佛她一轉頭,便能看到他,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面容。

其實,她都知道的,他的心思。

可是啊,那么多人倒在他的王座之下,那么多的責任和不可辜負壓在他的背上,于是,如果總要有個人放棄,那就讓她來吧。

怎么忍心讓你為難,我此生最愛也唯一愛著的人。

“別讓他知道……”

……

其后,陳烈收到過三封來自蘇禾的信。

一封是他結婚大半年之后,蘇禾來信祝他新婚快樂,但她不回京了。

第二封,是四年后,他們在南方小鎮過七夕,猜燈謎時偶遇一位大文豪,同游時發現鎮上有一座“鵲橋”,他們興之所起就讓那位文豪當司儀,在小鎮百姓的見證下成婚了。蘇禾來信中請他將她的戶籍移到陳儀家中去。

第三封,也是最后一封,她寫信和他說她懷孕了,人生中,她終于擁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那時,她的言辭已很簡潔,卻透著一股生機勃勃的朝氣,那是小七能給予她的天下,是比他能給的方寸天地更大的自由和此生唯一。

于是,其實他也可以忘記了吧,那些黑暗時期的相守與陪伴,那個曾滿心滿眼為他義無反顧的姑娘,她會用那雙星夜下期盼無比的眼睛凝視著另一個人,她會像當年琴房外再遇時那般快樂地跑進別人懷里,然后,終于一點點地,慢慢地忘了他。

如他放手時所期待的那樣。

那很好,當然很好。

他摩挲著信封,安靜地坐在書房里,等待著暮色四合的那一刻。

他最心愛的姑娘,此生第一個鄭重以待、不敢輕慢占有的姑娘,他把她給了他最心疼的弟弟。

于是,他與她的結局,不過如信封上所寫的那般,只剩下五個字:

吾兄烈親啟。

他將信貼在唇邊,無聲地喊她的名字。

小禾。

蘇禾……

他松開手,大開的窗戶中卷進大風,帶著那封信飄飄蕩蕩,飛向了南方,仿佛要掙脫某種束縛,一路去向心想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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