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

綠綺

一

暑假時天兒可真熱！8歲的墨墨端著一個小塑料盆，不停地給一棵長在大門外的龍葵草澆水。他的頭發(fā)沾著汗珠，在陽光下閃亮。

老李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臉上泛著紅光，稀疏花白的頭發(fā)又長長了。他在7年前的春天突然中風(fēng)，落下了后遺癥，右手臂右腿行動不便，語言不清，情緒容易激動，看到家里人從外面回來，就會露出幼兒般的微笑。

玉姝打來一盆溫水，給老李洗頭理發(fā)。玉姝邊理發(fā)邊和他聊天：“爸，我們就要住樓房，好不？”老李撇了撇嘴：“不好。”玉姝有些意外：“住樓房，冬天不用點爐子，上廁所不用出門，多方便！”老李搖搖頭：“在平房住著舒坦，我每天坐在大門口等著你回家。上樓以后，我就出不了門，憋屈！”玉姝停下手里的活兒：“爸，我們買了二樓。”老李笑了：“行。你們看著辦吧。”玉姝伸手摸摸老李濃密的眉毛：“爸，你一定長壽！看看這長壽眉！”

鳳舉披著一身霞光回來，手中的樓房鑰匙像鍍了一層金色。墨墨跑過去摟住鳳舉的脖子，像一只貼在墻上的壁虎：“爸爸，我們要住新樓了嗎？”鳳舉把墨墨放在地上：“馬上搬進(jìn)新樓，你高興么？”墨墨看著門口：“新樓能種悠悠么？”鳳舉蹲下來，看著墨墨，再看看墨墨精心澆灌的悠悠：“新樓不能種悠悠，可是我們可以經(jīng)常回來看悠悠。”

鳳舉的電話鈴聲就像一個頓號，把晚飯隔成兩段。“四哥，咱爹病了，一個小時之后到縣里，你馬上到醫(yī)院聯(lián)系床位！”鳳舉撂下電話：“我不吃了，爹可能病很重，你收拾完了，就到縣醫(yī)院來吧！”沒等玉姝答話，鳳舉已經(jīng)跨出小院，只留給她一個匆匆的背影。

二

縣醫(yī)院住院部走廊，日光燈刺眼的白光折射出兄弟姐妹臉上的憔悴。焦慮的情緒在空氣中游走。鳳舉手里拿著CT報告單和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咱爹得的是腦溢血，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治療。”十幾雙眼睛看向鳳舉，帶著疑問。鳳舉嘆了口氣：“心腦血管疾病術(shù)后都會留下后遺癥。爹都是70多歲的人了，我們都要做好準(zhǔn)備，接受最壞的結(jié)果。”

眼前的一切，讓玉姝想起了7年前的那個春天。爸爸塵灰滿面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用他僵硬的舌頭艱難地講述他的病情。玉姝抱著只有三個月的墨墨給鳳舉打電話。鳳舉帶著爸爸去看病，玉姝把患有小腦萎縮癥的媽媽接到家里。她背著墨墨做飯洗衣的時候想爸爸，給癡呆的媽媽喂飯的時候想爸爸。她終于能有個機會去醫(yī)院看望爸爸的時候，已經(jīng)是爸爸住院一個星期以后。

半個月后，鳳舉的爹出院。他手術(shù)后大腦遲鈍，語言不清，兩腿麻痹，大小便失禁。整個人瘦了好多，好像一棵失去水分的枯樹。他的眼睛里經(jīng)常現(xiàn)出疑問驚恐的神色，有時情緒激動，不是老淚縱橫就是大發(fā)雷霆。

鳳舉和六弟帶著公公回鄉(xiāng)下去了。玉姝只能通過電話打聽鄉(xiāng)下的情況，兩邊同樣的牽掛把她的心懸在空中。

秋悄然而至，新樓房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玉姝和墨墨已經(jīng)在秋光中積滿了期待。

鳳舉從鄉(xiāng)下回來，一臉深沉，只是埋頭整理平房。維修鍋爐，儲備煤炭，清理倉房，好像平房才是家園，搬新樓房的事兒好像已被夏天的灼熱蒸發(fā)在空氣中。

玉姝的猜測在鳳舉閃爍不定的眼神中得到了證實，平房還要住人。“六弟要來縣里了？”鳳舉說：“今年年成不好，六弟一家要到河北打工。”三哥在河北，他是一個建材廠的領(lǐng)導(dǎo)，能幫助六弟找個臨時工作。公公怎么辦呢？鳳舉低著頭：“爹不能跟著六弟走，只能到咱家來。正好新樓也能入住了，你和墨墨帶著爸爸上新樓吧，我在平房照顧爹。”

玉姝有一種被忽視的感覺：“你是說為了照顧老人，我們必須分居？”鳳舉抬起頭，苦笑了一下：“還有更好的辦法么？”鳳舉看了看妻子，接著說，“分居是權(quán)宜之計，等過年開春種地的時候六弟還要回來的。”

一個星期之后，鳳舉和爹住在平房，玉姝帶著爸爸和墨墨搬進(jìn)了新樓。

三

玉姝早上5點起床，給爸爸穿衣、倒便盆，洗漱、做飯、叫醒兒子，飯后收拾廚房。送兒子上學(xué)，上班。一上午四節(jié)語文課后，口干舌燥，頭昏眼花，饑腸轆轆。中午11點四十到家，鍋碗瓢盆一陣亂響之后，邊端飯上桌邊召喚爸爸和兒子。飯吃了一半，已經(jīng)12點半。她忽然想起鳳舉在電話里的囑托：給爹買麻花。她把碗堆在洗碗池里，匆匆趕到食品店，買了麻花送到平房。叮囑鳳舉晚上接墨墨放學(xué)。今天她有晚課。晚上9點到家，伺候爸爸就寢，檢查墨墨作業(yè)。一老一小進(jìn)入夢鄉(xiāng)，她開始準(zhǔn)備明天的午餐。11點躺在床上，上好鬧鐘，想想明天該做的事。

期中考試是八校聯(lián)考，聯(lián)誼校互相評卷，評卷工作必須在考試結(jié)束的第二天完成。時間緊任務(wù)重，領(lǐng)導(dǎo)規(guī)定午飯在學(xué)校食堂解決，不準(zhǔn)請假。

臨近中午，玉姝撥通家里的電話，可是沒人接。她想：爸爸是腦血栓后遺癥，走路不靈便，語言不清楚，從來不接電話;兒子可能在玩游戲。他好不容易放假，也該輕松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她的試卷看不下去了。一連二十多個電話，都沒人接，她坐不住了。玉姝撥通了鳳舉的電話。鳳舉的語氣有些急：“有事啊？快說，爹犯病了，醫(yī)生正在檢查呢！”她只好硬著頭皮跟領(lǐng)導(dǎo)請假。

一路上，玉姝都在想兒子為什么不接電話，心被揉搓得生疼。小區(qū)門口，她看到寒風(fēng)中一抹瘦小的身影，墨墨站在花池臺階上正抬頭向樓上眺望。她的眼淚沒來由地簌簌而下，她過去把兒子抱在懷里……進(jìn)了家門，爸爸笑著：“我讓墨墨去買打火機，他把擦腳墊兒夾在門里，我打不開。他沒帶鑰匙，我就告訴他，等媽媽回來開門吧。”玉姝的心好像被針扎了一下。

北方冬日氣溫急劇下降。玉姝感冒了，嗓子發(fā)緊，頭疼欲裂。更沒想到墨墨也感冒了。她找了一個護(hù)士到家里點滴。點滴進(jìn)行了一半，玉姝聽見爸爸的房間里發(fā)出了乒乒乓乓的聲響，她趕緊拔下針頭，沖進(jìn)爸爸的臥室。他的衣服脫了一半，人倒在床上喘著粗氣，放夜壺的凳子倒在地上，夜壺躺在墻角，尿流了一地……

玉姝手忙腳亂地收拾好了一切，墨墨喊道：“媽媽，我的藥點完了，快來呀！”她跑到客廳給墨墨拔針，墨墨的小手摸著媽媽的手：“媽媽，你流了好多血，很疼吧？”玉姝搖搖頭：“媽媽不疼。”墨墨嘟起小嘴，對著媽媽手上流血的針眼用力吹氣：“媽媽真乖，不怕疼！”玉姝摸摸墨墨的小腦袋，有一股暖流在血液中流淌。

一回頭，玉姝發(fā)現(xiàn)，客廳地上點點滴滴像梅花綻放般的都是自己手上的血……

四

放月假，玉姝帶著墨墨去平房。墨墨看動畫片，她給公公洗衣服。

晾衣繩落了一層灰，玉姝沾濕了一塊抹布，搭在晾衣繩上，一手拽著抹布的一角來回移動。鳳舉過來，接過她手里的抹布：“你還不夠高啊！”玉姝把冰涼的手貼在他的臉上：“那你還不早點出來！”鳳舉的大手抓住她的小手：“我給你暖暖！”玉姝有點驚喜有點心酸，眼睛有些潮濕。

中秋之夜，玉姝打開電視，中央3正在直播中秋晚會。她打開窗簾，深藍(lán)的天幕上鑲著一輪明月，清冷的光華讓天地亮得透徹！圓月周圍絲絲縷縷的白云追著月亮，卻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好一幅彩云追月的動態(tài)圖畫！

鳳舉來電話了：“你們怎么過節(jié)啊？做幾個菜呀？”玉姝嘆氣：“沒放假，哪有時間做菜，再說也吃不下。”鳳舉笑：“你不吃也行，減肥。爸爸和兒子得吃好。”玉姝淚奔：“就知道你心里沒有我。”“哪天到平房來，我想你了！”她的心弦好像被輕輕彈撥了一下。

一個月后，鳳舉來電話：“姐夫從鄉(xiāng)下來了，可以替我照顧爹一個晚上，給我準(zhǔn)備洗澡水，今天我在樓上住！”“你還真舍得回來！”“晚上見！”

華燈點亮夜色，滿室寂靜。爸爸和墨墨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玉姝準(zhǔn)備好洗澡水，把家具和地板又擦了一遍，客廳淺黃色的窗簾上飄著一朵朵郁金香，墻角花盆架上淡粉的杜鵑開得正盛，沙發(fā)上方是玉姝親手繡的一幅《滿堂彩》，六朵嬌艷的牡丹在風(fēng)中搖曳，跳動的金魚在水中嬉戲。玉姝對著鏡子化了淡妝，噴了一點兒香水。

她在門口擺了一雙拖鞋。她像一個等待中的新娘，羞澀、欣喜，期盼，竟然還有些緊張。

門鈴響了，玉姝跑過去打開門，還沒看清來人模樣，她已經(jīng)被緊緊地抱在懷里。一個悠長的吻把她吞沒。鳳舉終于松開雙臂的時候，玉姝已經(jīng)羞得滿面緋紅。

姐夫打來電話：“鳳舉在家么？”“他洗澡呢。”“等他出來告訴他，爹又犯病了，用手指東指西，嘴里嘟嘟囔囔，我聽不懂他說什么，他就瞪著眼睛罵我。”

鳳舉已經(jīng)聽到電話內(nèi)容，瞪著眼睛也要罵人了，可是找不到發(fā)泄的對象，把腳邊的小板凳踢出老遠(yuǎn)。

玉姝幫著鳳舉穿好衣服：“走吧，我們來日方長！”鳳舉輕輕抱抱妻子，轉(zhuǎn)身離開。玉姝站在窗口目送在夜幕中匆匆而去的身影。

五

大年三十，鳳舉做了一桌子菜，還買了紅酒。他要和一家人好好過個團(tuán)圓年。

玉姝帶著爸爸和墨墨去和老公團(tuán)聚。親家相見有點激動。老李主動打招呼：“你還行吧？”公公笑笑，點點頭，表示認(rèn)出了對方;又搖搖手，表示自己不行了。玉姝怕兩個老人激動得哭起來，趕緊讓爸爸坐在自己身邊。鳳舉讓爹靠著墻圍著被坐著。玉姝把每樣菜都夾了一些放在炕桌上，公公吃起來方便。

鳳舉給妻子斟滿酒：“玉姝，辛苦了！”玉姝端起酒杯：“老公，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等著春暖花開！”鳳舉站起身，又倒?jié)M酒，深情地看著妻子：”“好，玉姝，我們等著春暖花開！”

小院里，一掛鞭炮掛在晾衣繩上，被墨墨點燃，“噼噼啪啪”的響聲中，夾雜著墨墨的呼喊：“我們等著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