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凌兒
一
春季的玉門并沒有什么可喜的事,倒是沙塵和呼嘯而過的風,接踵而來。路邊的楊樹葉子還沒長開,那一抹柔嫩的淺綠上已經覆蓋了一層細白的灰。就在這個干燥的春天,某個刮著風的早上,我拎著一些簡單的行李搬進了北門。
北門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馬路,馬路把一面斜坡攔腰切為兩半。馬路以北,是排列散亂的房屋,這些房子完全是依地形而建,毫無規律可言。路南邊的石墨廠緊鄰,有一個破舊不起眼的小旅館,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經常出現在那盞閃爍不定的霓虹燈下。
北門的小平房,面積大小不一,但都超不過40平米。屋內沒有衛生間,也沒有下水設備,房前屋后的間距小到只能容兩個人并肩而行。我住的這排房子東頭,裸露著兩根粗大的供暖管線,包裹管線的石棉瓦和玻璃絲破損開裂,有的已經垂在半空,在朦朧夜色里看過去,像一只垂死掙扎的野獸,猙獰可怖。
北門的圍墻差不多五米多高,墻內是煉廠的瀝青車間,依次是焦化、裂化和其他一些不必一一細說的煉油生產車間。一墻之隔的廠區里正在熱火朝天地籌建一套新的化工裝置。鐵器敲擊或磨擦發出的聲音伴著生產車間里沉悶而具有震動力的機器轟鳴,刺耳的噪音混合著飛揚的塵土,在北門上空裊裊擴散、環繞。住在這里的人,家里常年都有擦拭不及的黑色粉塵,鼻子里充斥著各種化工原料混合的味道:汽油、瀝青、石蠟、煤油、砼泵等嗆人的氣體彌漫在身體的每一根毛孔里。
這里不僅住著土生土長的本地市民、油田職工,還有做各種營生的外地人。開飯館的、擺地攤的、賣菜的、經營歌舞廳的,以及那些看起來不怎么正經的妖艷女子。也有一些建筑工人和單純的打工者。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操著不同的方言,彼此互不相識,又有著點頭之交。
一些住在北門的年輕職工,在廠區內工作,單位和家遙遙相望,卻又有著一墻之隔。為了上下班不繞路,他們經常翻墻出入。天長日久,這里的院墻比其他地方低了一截,或許是誰趁著無人之際偷偷撬掉一些磚頭,也未可知。這個豁口不僅給住在這里的工人帶來方便,也給賊們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工廠內的財物時有丟失,就連居民的一些私人物件也會不翼而飛。記得那個深夜里,一個黑衣人翻墻跳進我居住的院子,想撬門而入,聽到屋內有人,那賊在倉皇逃竄之際還不忘順手拿走晾在院子里的一條牛仔褲。這個事件至今想起來還令人膽寒……
這排房子的另一端,有一個廢棄很久的偌大菜窖。這樣的菜窖在北方城市并不少見。在那個物質匱乏、交通運輸有限,果蔬緊缺的年代,人們一整個冬天的蔬菜供給,全靠這樣的菜窖來儲存、保鮮。而現在,菜窖棚頂上的油氈已經千瘡百孔,雖未大面積塌陷,卻已經是風雨飄搖了。菜窖四周還殘留著被破壞的鐵絲網,鐵絲網上零星掛著隨風晃悠的破塑料袋。菜窖前有片空地,雜亂的扔著木頭、碎石、殘磚,還有一些廢棄的瀝青塊。墻根倒著一棵枯死的樹,孩子們不厭其煩地整天在這里爬上爬下,樹皮已經被磨得溜光。
北門的生活相當單調,一些熟識的家庭婦女,她們聚在一起打打麻將、撲克牌,或三五人蹲在門前說閑話。偶爾也會在菜窖后面的空地上打打羽毛球,以此來消遣無聊時光。
還經常看到一些操著外地口音的年輕女子出入北門,她們著裝新奇而暴露,天生一副窈窕身姿,走路似風擺柳,給人一種道不盡的媚惑之感。她們所經之處,總會引起一些小小的騷動。女人們一邊露出鄙夷的神情罵著騷貨不要臉,一邊又無比羨慕地議論她們的年輕貌美和引領時尚的著裝打扮。男人們則沖著她們的背影尖叫,或吹起挑逗的口哨,以此來發泄自身的壓抑和無奈。而那些漂亮女子們則是一副無所畏懼的姿態。
二
北門一年四季都是同一種顏色,無論是春夏還是秋冬,這里除了天空以外,全是土黃色。干旱缺水的西部,地上不長草已經是司空見慣,北門自然不會有例外。這里幾乎看不到綠色,僅有的幾棵楊樹因干旱缺水,也是半死不活。
三三兩兩的流浪狗四處覓食,隨地拉屎,路邊的公廁臭氣彌散。比貓還大的老鼠在垃圾堆和糞池之間堂而皇之地亂竄。每逢走夜路,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踩到障礙物:碎磚頭、香蕉皮,或者其他廢棄物,它們隨時有可能將你絆倒。家屬區附近,有個種蘑菇的小作坊,工人門把用過的菌包廢料胡亂地堆放在路邊,每次路過這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膩霉爛氣味,令人生厭。
住在菜窖附近的人,嫌垃圾投放點太遠,便把爛菜葉子、腐肉、剩飯等胡亂地倒在窖里或者干脆倒在菜窖棚頂破裂的窟窿邊。夏天蒼蠅亂飛,惡臭令人掩面。到了冬季,這些垃圾被冰凍住,白茫茫一片,難以清除。這些垃圾十天半個月才會有人來清理,或者有人投訴才會被清理一次。
天長日久,這口廢棄的菜窖不僅堆滿了垃圾,也堆積了人們的牢騷和自暴自棄的狀態。當然,這絕不是一種美好的狀態——讓我難忘的就是這種無法容忍的惡性循環。有一次,一個四川口音的婦女把用過的衛生巾和糞便倒在了路邊,惹怒了不小心踩上去的山東女人,她們用不同的方言扯開嗓子對罵,隨即廝打起來。一些人圍過來幸災樂禍地看熱鬧,或在一旁煽風點火,有人鼓勵其中一方再狠毒勇敢一些,有人卻在暗地里譏笑她們的愚蠢和粗魯??杀氖?,卻并沒有誰上前制止這場惡斗。
倒垃圾的人并不因為被謾罵而有所收斂,只不過因為吵架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從光明正大轉成偷偷摸摸。離菜窖近的幾家人是直接受害者,他們自發聯合起來監督,潛在暗處伺機逮證據。偶爾逮著一個,雙方開始理論,彼此情緒激昂,很快轉變成一場吵鬧甚至械斗,直至筋疲力盡,才各自罷休。這兒的粗野無序和日益加劇的矛盾,使人們彼此都產生了深厚的敵意和隔閡。
后來的某一天,不知是誰,在一個紙箱子上用磚頭壓了一張寺廟里求來的符咒,符上面寫了句至今不得其解的咒語,放在菜窖門口,還在紙殼上蓋了一塊紅布。這個東西令人生畏,以至于我每次看見這個紙箱子,都感覺到毛骨悚然,說不出的恐懼籠罩在菜窖周圍。
巧合的是,這期間,一個喜歡在墻邊撒尿的男人死在菜窖邊上,死于飲酒過量。一些膽小、不明真相的人傳出謠言,說咒語顯靈了!說得眉飛色舞,幸災樂禍。即使后來他們知道了男人是死于酒精中毒,依然認為是一個假象。謠言給這個男人的死因平添了幾分神秘和荒謬。因禍得福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出現過為倒垃圾而爭吵的事件。
三
我的隔壁住著一對中年夫妻,丈夫離休,女人是家屬,兩人整日賦閑在家。他們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孩,已參加工作,住在單位公寓很少回來;男孩聽說是在山東淄博或是別的什么地方上大學。這對夫妻的生活因閑散而變得無聊。尤其是女人,喜歡饒舌生事,張家長李家短地傳播一些別人的隱私和閑話,也因此經常有人找上門來吵架,鬧得雞犬不寧。她在自家院門口開了一塊菜地,種些香菜辣椒之類。蔬菜到了開花結果的季節,隔三差五就能聽見她指桑罵槐地說誰誰偷了她的菜,誰誰又摘了她的瓜。
女人說起話來喋喋不休,經常聽見她訓斥她木訥的丈夫,或是用擬人的口氣罵她家那條大黃狗。她呵斥人和呵斥動物的語調及內容幾乎一樣,不親臨現場,你根本聽不出她到底是在訓人還是訓狗。她丈夫倒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早先是一家木器廠的木匠,他對女人的不滿和對生活的苦悶,總是用同一種方式來發泄——就是沒完沒了地制造那些令人煩躁不安的砍木頭,或者乏味的拉鋸聲。他家總有一些來歷不明的木頭聲供他做些小板凳、小椅子、木桌之類的家具。雖說是一些不起眼的小東西,可這在當時很是令人羨慕。
平房的東頭住著一個四川女人,男人是某單位食堂的廚師。她家有一輛嘉陵250型摩托車,總在夜深人靜時發出刺耳的轟鳴從我家門口駛過,差不多半小時左右又轟然而去。后來聽鄰居說,她丈夫乘值夜班的機會偷食堂的東西往家里送。怪不得她家總有吃不完的醬肉、豬蹄、雞爪。她家的小孩兒比其他人家的孩子要胖很多,個子也比同齡孩子高出一截,這一定和那些偷來的食物有直接的關系。大概三四年之后,單位食堂重新整合,實行統一化管理。這個男人離開食堂去了新疆吐哈油田。再后來,他那個胖墩墩的老婆丟下他和孩子,跟酒泉附近空軍部隊的一個當兵的小伙子跑了。這些都是后來發生的事。
北門還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十八九歲的樣子,整天游手好閑,嘴里叼著香煙,四處晃蕩。他們經常不回家,偶爾回來,額頭或胳膊上總是包著滲血的白紗布,走路一瘸一拐。這樣的情形,不用問就知道一定又是被誰打了。消停不了幾天,兄弟倆就又開始召集狐朋狗友出去約架。
雙胞胎一家是外地人,聽口音好像是河南或山東一帶的。他們的父親早出晚歸,在一個廢品收購站工作,常年戴一頂灰藍色帽子,穿破舊中山裝,個頭極矮,長相丑陋。母親在一個菜市場買菜,兼職殺雞,殺一只雞掙五元錢。
這一對夫妻除了上班時間,平時很少出門。偶爾遇見,也是低頭走路,從不和誰打招呼,也不與左鄰右舍的人來往。以至于我們在同一排平房住了近兩年,一直沒有說過話,對他家的情況知之甚少。某一天深夜,警車呼嘯而來,一陣人仰馬翻之后,雙胞胎兄弟被押上警車帶走了。
四
同年秋天,住在我家后排那位說一口武威方言的女人上吊自殺了。據說,她自殺的原因僅僅是丈夫有了外遇。她和丈夫結婚多年沒有生養孩子,有傳言說她是“陰陽人”,醫學上叫作雙性人。她嫁過來的時候隱瞞了不能生育的真相,公婆對她不好。丈夫雖說沒有和她離婚,但也沒有真心待過她。女人自知理虧,處處忍氣吞聲,兩個人不咸不淡地過了七八年。
出殯那天早晨,我看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哭天搶地地追趕靈車。按他們老家的風俗,白發人不能送黑發人,這位母親自然是不能去送女兒最后一程了。幾個來自鄉下的親戚一邊唉聲嘆氣地議論著什么,一邊拉住老婦人苦口婆心地勸慰,或各自抹一把悲痛的眼淚。其狀令人唏噓不已。
聽說上吊自殺的人死相很恐怖。此后我路過那排房子,脊背后總會一陣陣發涼,更是不敢朝她家的方向看。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總會浮現出她靠在門口嗑瓜子的神態,夜里睡覺都不敢關燈。
過后不久,聽說北門一帶要擴建廠區,居住在這里的人家,將會陸續遷往其他地方去。這個消息令人振奮,尤其是我,自從得知這個消息那天起,就無時無刻地盼望著能早日搬家。
這就是我們的北門,人們一邊制造矛盾和恐慌,又一邊為美好生活努力著。同時,又因厭惡這個環境而紛爭不休。利益和自私將人性劈成幾半,或許這并不是某一個人的悲哀。
我在這個散發著灰暗、沉悶氣息卻也最能體現真實人性的地方熬到第二年春天,如愿搬家,徹底離開了北門,離開這種嘈雜不堪的生活環境。搬走后我沒有再回去過。隨著玉門油田大面積搬遷,北門已經被夷為平地,人和往事再無舊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