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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寒:燃盡心中的牢籠
XIAO HAN

最終,蕭寒決定,與其詛咒黑暗,不如燃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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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什剎海劇場的演出現場。
圖片提供/蕭啟仁(臺灣)

02蕭寒2013年發行的關于東北地域性文化概念的歌曲作品集《不死樹》
末日毒瘤樂隊的吉他手/主唱蕭寒,在1997年沈陽“鋼鐵是這樣煉成的”的校園巡演上進行了一次行為表演。
他拿著籠子里的小鳥,一邊高呼自由,一邊將它放飛。學校的領導見狀,不惜中斷演出,立刻落下電閘。
蕭寒說那時候搖滾圈的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火,迫切想改變沈陽這座城市。
作為土生土長的沈陽人,蕭寒見證了這座城市所經歷的變遷。雖然蕭寒的出生地位于遠離工業區的遠郊東陵區(得名于清太祖努爾哈赤的陵寢,后被劃為渾南區),但這里還是挨著兩個重要的兵工廠,沈陽的產業重組對這里也造成了不小的沖擊。蕭寒說他初中時,出租車晚上都不敢去那里,據說青少年犯罪率挺高。到初中的時候,家里人出去還會把他鎖在屋子里,擔心他學壞。不過和工人家庭不同,蕭寒的家境相對殷實,祖上曾經給皇室看守園林,所以有一些家底,父親有自己的生意。
和工人家庭往往簡單粗暴的教育方式不同(據說孩子們酷愛打架有可能與此有關),蕭寒小學時被鼓勵讀書,在文藝青年舅舅的鼓勵下,學習了古典吉他。但蕭寒高三時候叛逆,打架,輟學(雖然學習成績還不錯),轉去中專學美術,但那時候總也調不對顏色,后來去醫院檢查,他天生色弱。那個時候他已經寫歌了,《十字路口》這首歌,反映的就是那時候茫然的心境。不過當時的班主任馬忠仁聽了蕭寒的音樂,說他寫得不比張楚的差。
懷穿著音樂夢想,蕭寒背著家人來到了北京。但北京似乎很難成為蕭寒的歸宿,那時候打交道最多的,似乎不是他的音樂理想,而是為了填飽肚子的土豆,蒸土豆、腌土豆、拌土豆、炒土豆,最后吃得人“臉色都像土豆”。
有一年五一黃金周假期,從恒基大廈經過過街天橋走到北京站,蕭寒走了半個多小時。站在人流車流穿梭的天橋上,蕭寒的朋友對他說,“老蕭,你看看下邊這些人,哪個人讀過《上帝死了》,哪個人聽爵士樂?哪個人聽搖滾樂?哪個人看書?”面對如此讓人感慨的交通洪流,蕭寒感覺無所適從。他覺得浮躁。有時候坐個公共汽車,都有要急眼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想組樂隊,也一直沒組起來。
1996年剛過了小年,蕭寒默默地回到了沈陽。剛回來時,沈陽的酒吧還不太活躍,蕭寒因為能翻唱英文歌,又在北京闖蕩過,在他當時駐唱的新空氣酒吧里,很快遇到了意氣相投的朋友們。后來在1996年“藝術家的精神聚會”活動的演出中,蕭寒組建的末日毒瘤樂隊首次亮相,獲得滿堂彩。

演出現場,蕭寒大喊,“我是薩特的朋友”。舞臺下有一個搖滾青年大聲回應:“那我就是尼采的鄰居”。“起哄”的人是當天同臺演出的攪水男孩樂隊的主場阿白,二人轟轟烈烈地結為戰友。雖然音樂風格不同,但這兩個樂隊,以及其他地下搖滾樂隊對于社會的批評精神是一致的。對比他們寫的歌曲,阿白會直抒胸臆怒罵麻木的生活—“滾回你的老婆孩子身邊去”,而蕭寒則會引用豬圈的意象比喻困頓的現實,在歌曲的末尾高唱,“我突然想拱破院墻”。
那時候不光是搖滾圈,整個地下文化圈的人都自愿結合成了戰友。蕭寒回沈陽在魯迅美術學院附近租的房子在8層,真正玩起搖滾后,每天樓梯上上下下朋友往來不斷。每次辦音樂相關的演出活動,來幫忙的很多都是藝術家、文藝工作者。音樂圈的樂手們,很多也在嘗試跨界的創作。蕭寒就是在這個時候拿起董冰峰借給他的DV,玩起了影像。和音樂作品一樣,他的影像作品也多抨擊、諷刺當時的社會現象。《慈恩寺》記錄了一些人去寺廟祈福的片段,蕭寒想說這種祈福是一種虛妄的信念。他鏡頭里很多人祈福的心態都有問題。
為了給朋友們提供活動場地(當時場地非常有限),蕭寒在當時的大西邊門房地產大廈東側成立了嬉皮士酒吧。現在泰康空間展覽大廳里的布景,很大程度還原了嬉皮士酒吧的環境。那個等同于現在LIVE HOUSE概念的場地,除了舉辦樂隊,還展覽行為、裝置藝術。首屆沈陽影像展即中興影像展的放映空間,因為場地緊張,也挪到嬉皮士酒吧進行陳展。
蕭寒和朋友們抱著想改變現實的理想,做袖標,發傳單,印海報,組織活動,喊口號,抨擊現實,穿特別定制的衣服。蕭寒的媽媽看到兒子每天這么忙來忙去,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折騰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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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寒(右)在大興安嶺地區針對少數民族音樂進行田野錄音圖片提供/劉桂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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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寒和他的末日毒瘤樂隊成員在2000年的留影
蕭寒回憶說,他們全力抨擊當時的社會現實,但具體想反抗的東西,他們也說不清,反抗之后的事情,他們也沒有打算。說是反抗,不如說是年輕的荷爾蒙遭遇現實的產物。蕭寒這些人,尤其是地下音樂人所作的事情,其實更像是一個烏托邦。這個烏托邦的成員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即便是萬人演唱會,參與的觀眾之于整個沈陽,依舊是小眾群體。離開他們的受眾,樂手們在主流的商業酒吧演出會被扔煙灰缸),他們按照心中模糊的愿景,在城里為數不多的場所里活動。他們最像烏托邦的一點,是資源或者勞動成果的共享,比如蕭寒的住所經常接濟一些潦倒的音樂人,包吃住,他也經常把自己的設備借出,用自己的酒吧為他人提供演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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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嬉皮士酒吧的內外環境,泰康空間“生命文獻:沈陽地下音樂1995-2002”一間展廳的布置,即借鑒了酒吧當時的內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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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寒2000年所創辦的音樂雜志《大眾健康》,原本雜志想介紹報道多種形式的藝術,無奈當時蕭寒所經營的嬉皮士酒吧效益不好,資金供給無法支持雜志更多的頁數
這個烏托邦當然可能吸納新成員加入。在那個通訊還多依靠寫信的時代里,雪片般寄給蕭寒的讀者來信的信紙,多印有他們所在的單位名稱,比如金杯通用汽車、空軍雷達學院,或者撕下來的單線本內頁等等,但這個依靠一腔熱血的烏托邦是很難持久的。靠著抨擊社會贏得的名聲,也帶來了可觀的利益,小的利益比如帶學生、講課,大的利益比如慕名前來簽約的崔健的經紀公司。但也許是因為年輕氣盛,大小的利益似乎蕭寒都沒有處理得太好,他因為做酒吧為幫著其他樂隊發展,因為拒絕了崔健的經紀公司提供的籌碼(不如自己做活動賺得多),造成了“末日毒瘤”樂隊成員之間的漠然。蕭寒說,那時候其他樂隊也面臨著林林總總的問題。
曾經大家那么想改變沈陽這座城市,具體能改變多少,誰也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身處這座城市,大家也都被沈陽改變著,畢竟沈陽經歷了市場經濟、產業重組、全球化等諸多進程。沈陽或者解構了本來就很模糊的烏托邦準則,或者為那些想奔向更大舞臺的樂隊,提供了跳板——蕭寒的戰友,阿白的攪水男孩樂隊、付多的死藥丸樂隊等人都曾先后大膽進軍北京。
蕭寒的樂隊雖然沒有解散,但也不再活動。當時如果繼續做抨擊社會的音樂,還是會獲得那些用各種不同信紙寫信的觀眾的掌聲與鮮花,但那個曾經在演唱會放飛小鳥的蕭寒已經不覺得自己能再改變什么了。曼德拉在南非抗爭時的一句話啟發了他,他記得那句話是這么說的,我們用藝術表現牢籠,當牢籠破碎了,我們又能表現什么呢?有天,蕭寒在日記上寫下,與其詛咒黑暗,不如燃燒自己。
蕭寒對沈陽還是有心結,即便結婚后南下深圳打工的兩年過得還不錯,他還是因為一個音像出版的版號回到了沈陽——他想回去重新錄制末日毒瘤樂隊的專輯CD(以前錄得專輯磁帶音質也不好),紀念那段激昂的歲月。但此時的沈陽在蕭寒眼中已物是人非。最終專輯的錄制,樂隊成員并沒有出面,為主唱/吉他蕭寒伴奏的,是蕭寒從遼寧音樂學院請來的老師。那時候其他樂隊還繼續玩音樂的,也是屈指可數。

沈陽變了,全新的規則讓蕭寒和他曾經的戰友們有些無所適從。他重新開設了一家酒吧大魚酒吧,又和阿白發起了打算拋磚引玉激勵沈陽本土音樂的“北歌運動”。無奈“北歌”這個名字后來被商家注冊,提供西餐的大魚酒吧因為經營不善也不得不關門歇業。蕭寒說他們已經沒有精力,去適應全新的規則。他記得以前印宣傳單頁都很少花錢,現在文案、設計、印刷都要重新接觸人。
但蕭寒還是在沈陽找到了全新的精神立足點。這源于他為家族重寫在文革中焚毀的族譜的想法。2003年后蕭寒經多方查證,證明不僅奶奶是鑲黃旗,爺爺也是滿洲人盛京將軍韓恩合的后代(沈陽東陵區滿族人比較多)。奶奶還曾和他提起滿族薩滿口傳心授傳唱的神歌。這一了解,使得蕭寒不自覺地融入了一個比曾經的搖滾烏托邦更“務實”的群體,這個群體致力于挽救瀕危的少數民族文化遺產。而滿族文化的處境有多困窘呢?據說有大部分的滿族人,都不會說滿語了。
2005年后,蕭寒追隨民族音樂學著名專家劉桂騰先生進行了一些薩滿音樂的實地考察,并且在2008年和劉桂騰老師一起做了系列田野錄音。經過在中國東北亞地區的大量走訪和潛心研究,以滿族為主體考察對象的東北亞民族的音樂素材為蕭寒提供了全新的音樂靈感。2014年他推出的全新專輯《不死樹》,將那些東北民族老藝人的原始采樣,經過電子采樣元素和現代編曲的重組,對曾經的地域性文化進行了再表達。
蕭寒還針對滿族說唱的史詩“烏勒本”進行了再創作。“烏勒本”即滿族說部,滿語原意為傳說,包含大量的民間故事、部族起源、神話等內容(2006年,滿族說部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現在很多音樂搭配文字的烏勒本章節都已殘缺不全,那些缺少音樂的部分,蕭寒按照滿族音樂的原有特征和風格為其譜曲,那些只有文字的部分,蕭寒則按照所學的滿語為其校對和補充。雖然無法復原烏勒本曾經的模樣,但他認為這種二次創作本身也是一種傳承的方式。
曾經那么喧囂的沈陽,卻機緣巧合地將蕭寒引向了一條向心的音樂道路。曾經mukden(沈陽一詞的滿語)乃至東北大地純凈而又莊嚴的烏勒本樂章,在蕭寒的努力下,漸漸為人所了解。或許在某一天,這些樂章,會以更現代地姿態重新飄揚在故鄉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