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刀黎
引 子
夏暮。急雨驟晴。清洌余暉中,一道彩虹出現(xiàn)在濕漉漉的紫陽花上方,艷麗不可方物。
“我就說這雨詭異。果然,是那家伙要來。”女子嘆息一聲,把餐館玻璃門上的牌子翻轉(zhuǎn)成“close”。
除了我,看見那道彩虹的,大概就只有她。街上其他人,都蜂擁到鎮(zhèn)中心看熱鬧去了——據(jù)說下雨之時,鎮(zhèn)中心的古池里突然冒出來一池的青蓮。
“是嗎?難怪一早我就諸事不順,眉都差點修壞了。那些花花朵朵也是他干的吧?那家伙行事從來就這么夸張。”臨街的落地窗后坐著的男人懶懶道。
“今晚又要熬夜了。熬夜有損美貌啊。”女子雖如此說著,但臉上看不出任何不悅。
“哦?你這家伙是……”她放下玻璃窗后的竹簾,順手把晾在房梁下的筍干扔了一塊給我,我張口接住。
“會寫字嗎?”
我點點頭。
“跟我來吧。”她轉(zhuǎn)身進門,“我雇你了,貍貓。”
我從墻頭一躍而下,無意中向后瞥了一眼。陣雨洗過的青天之上,好像有個人影,飄飄搖搖地順著彩虹,緩緩而下。
“來了。”窗后的男人以扇掩鼻,長嘆一聲,“那個臭不可聞的家伙。”
一
難得清涼的夜。
我案頭的燈火一樣清涼。白如秋霜的紗罩,綠瑩瑩的光。
自從來到人類的世界,離開我出生的寺廟墓場,好久沒見過這么多螢火蟲了。
“啪!”橫空飛來象牙扇一把,擊中我鼻。
“我警告你,貍貓,不許偷吃!”
多管閑事的死娘娘腔!
可憐時乖運蹇寄人籬下的苦命小雇工哪。悻悻擦干口水,繼續(xù)記錄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口水話——算了,這樣清閑的工作不容易找。
因為那三個人圍著圓桌坐了快半夜,所說的無非如下:
“如何……”
“……不過如此。”
“……”
“不過呢……”
“?”
“總覺得有點怪。”
“?”
“感覺而已,具體也說不上來。”
“……”
“再看看。”
“嗯。”
被他們談?wù)摰模菙[在桌上的一面銅鏡。
一面古舊的菱花鏡。安放在螺鈿的黑檀木鏡臺之上。被精心打磨得如鏡面般光滑的珍貴木料,就像女子的長發(fā)一樣烏黑發(fā)亮,又如急雨洗過的夏夜長空一樣幽邃沉靜。
現(xiàn)在,鏡中映出一張白皙如月的嫵媚臉孔,花瓣一般薄軟的紅唇,略略斜挑的細長眉眼,帶著狐貍一樣機巧的淺笑。
“配嗎?”面孔的主人,也就是擊我之象牙扇的主人、名為莫璃的死娘娘腔,對鏡嫣然一笑。
“失陪一會。”另外兩人肅然起身,默默走進里屋,動作整齊劃一。我知道,他們是去吐。唉,可憐寄人籬下替人打工的我啊。
“啊呀啊呀!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莫璃愜意地往后一靠,長舒一口氣,從織錦湖緞的袖口中又摸出一把檀香扇,拼命搖,“果然那酸臭男在,我可憐的小鼻子就失靈了,難怪感覺怪怪的……不對,這個氣味是……”
血的味道。
“聞出來了?”去吐的那兩個人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廊下。
“我說你們兩個能不能走遠點!”伴著怒吼,一鴿蛋狀物破空而出,“一個天天在廚房里鉆來鉆去,一個半年沒洗過澡,方圓一里內(nèi)有你們兩個在,大蒜我都聞不出來!”
話音未落,一股汗味在夜氣里猛然迸開,好像古池平靜的水面為石擊破,轉(zhuǎn)瞬卻又水波不興——隨之騰空而起又倏忽落回原地的是酸臭男。他攤開手掌,掌心里是莫璃擊出之物。
“真水丸。”我家老板娘粲然一笑,“賺到了。走,洗澡水燒得差不多了。”
真水丸,是莫璃嘔心瀝血埋首窮經(jīng)鉆研了三十余年的得意之作。(咦?娘娘腔,你今年多大?嘖嘖,看起來一點都不顯老耶——嗖,香風過處,鼻血長流……“死貍貓!我打從記事起就在吃藥,從那時起就開始煉制此丸,不行嗎?”)真水無香,顧名思義,是可以消去一切氣味的曠世奇藥,因為天生的奇怪缺陷,(啪!這次是和式檜扇,折斷的檜木扇柄清香四溢——“是天生異稟好不好?!”)莫璃須臾不能離身。又因煉制過程之龜毛,(偷眼斜瞟,失策拿了把羽扇的某人正怒目而視,眼眶差點沒瞪出血來。)莫璃輕易不肯與人。難怪人淡如菊的老板娘和萬古不化冰山臉的酸臭男都禁不住歡天喜地。
“喂!我說你們兩個,洗一次只需用小指甲刮下些許碎屑即可。”
“嗯。”酸臭男的聲音。
“知道!”老板娘的聲音,“剩下的,嘻嘻,關(guān)西猛虎門的人早已拍下訂金黃金二百斤了。”
莫璃不由氣結(jié)。——突然惡狠狠地轉(zhuǎn)過頭來:“你!也給我去洗!”
如逢大赦般光速溜走,背后輕風送來一陣嘀咕:“死輕羅!盡收留些奇奇怪怪的妖怪。”
輕羅,是我家老板娘的名字。
二
桃花。滿山遍野的桃花。
一樹樹招搖在森森夜霧中,無端生出幾分妖異。
山風陡起,雨點似的花瓣簌簌而落,灑了少女一身錦絮。少女卻渾然不覺,在花樹間踽踽前行。烏黑長發(fā)襯出月輪般清麗的面容,面上帶著滿足的微笑,但眼睛卻緊緊閉著,似乎正在甜美夢境中流連。
一步、一步……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沒人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但仿佛夢境中有手相牽,引她去往既定之處。
一步、一步……
少女赤足踩踏零落滿地的花瓣,輕輕地、緩緩地,像挽著父親的手臂,踏上教堂的紅毯。
一步、一步……
終有盡頭。
衣袂飄飄,從山崖遽然墜下,落入深不見底的山谷,姿態(tài)優(yōu)美,仿佛沒有一點重量似的,就如一朵花,寂寂離開枝頭。
圓月高掛天心,冷眼窺世,滿山桃花自管熱熱鬧鬧開著,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直到上山砍柴的樵夫,發(fā)現(xiàn)遺落在崖邊的銅鏡,才隱約猜出,山下鎮(zhèn)里鬧得沸沸揚揚的失蹤少女的去向。
三
“噯喲噯喲!”莫璃緊按心口,猛搖羽扇,一副“嚇得我小心肝‘撲通撲通”的樣子,“真是的!這種不吉利的東西你也敢揣回來?”
輕羅老板娘和我不禁頻頻點頭,齊齊看向酸臭男。經(jīng)真水丸泡了半個時辰的酸臭男已不再酸臭,一改風塵落拓之樣,儼然也是豐神俊朗的美人一名。老板娘特意交待于我,以后要尊稱其為“空空少爺”。
“此鏡之美,非同凡品。”空空少爺?shù)煌鲁霭藗€字,差點沒把我們都噎死。
“服了你了。”莫璃苦笑,“空色色空,癡迷世間色相如此,也不愧你空空之名。”
空空像沒聽見一樣,兀自把玩著菱花銅鏡,輕描淡寫道:“聽說,這面鏡子的主人,都于一個月內(nèi)墜亡。”
撲通!全員倒地。真的要被此人噎死了——你、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到時候,麻煩你們攔著我哈。” 空空轉(zhuǎn)過臉來,笑容如晴空般燦爛明媚。
四
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又是我?
“啊哈哈哈!這不是很合適嗎?”莫璃抬腕,掩嘴得意而笑,蘭花指招搖得讓我恨不能撲上去將其一根根咬斷,“貍貓本就是夜行性動物嘛,守夜這種事非你莫屬。”
問題是,我并非普通的貍貓,我乃一只胸懷大志、刻苦上進、為融入人類社會而不懈努力的精英貍貓!三百年來為了倒時差,過上人類那樣晝出夜伏的生活,我數(shù)過的綿羊一只一只首尾相銜足以周天繞上三十匝。誰知為了看守空空那個死家伙,被迫一連守了二十四個晚上的夜,三百年道行毀于一旦哪。
你們?nèi)祟悾y道是這么殘忍的動物?眼淚汪汪的我悲情望向輕羅老板娘。
“看我也沒用。”老板娘搖了搖頭,“賭桌無父子,說好的誰輸誰守夜。”
末了還嘆上一句:“連輸二十四夜,你這樣的概率也很驚人哪!”
可、可是,提出用這種概率游戲決定守夜人選的家伙又不是我,難道不是有更公平的輪值之法?
“別瞪我哦,貍貓。那種事,你也好意思向待你恩重如山的老板娘開口?”得了便宜的某人倚桌賣乖,“至于我嘛,熬夜有損美貌,傾國傾城的我怎么可以不為自己著想呢?”
正郁悶考慮要不要掀桌,老板娘盈盈立起:“好了好了,我給你燉提神蜥蜴湯去哈。”
翩然轉(zhuǎn)身,無意間將桌上的象牙骰子掃下一枚——啪啦!地上濺開亮汪汪似水似銀的一小攤東西。
好啊!死娘娘腔!
此時不掀桌,何時掀桌?
莫璃也頓改弱柳扶風的娘娘腔樣,一躍而起捋袖挽襟。
“你們兩個!”一股數(shù)倍于我倆之和的殺氣從背后升騰而起,隨即襲來的是老板娘飆風驟雨般的牙簽攻擊,“——都給我滾去守夜!”
五
月明如素,澄空似水。
如此夜色,若是躺在沁涼的玉簟席上,午夜夢回,舉頭望見,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是、可是,我卻……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yīng)閑哪。”死娘娘腔以扇抵唇,仰望明月,好像很悵然似的吟出一句,“如此夜色,若是為佳人輾轉(zhuǎn)不眠,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憐我卻是為了那個臭家伙不得安眠。這種行徑好像很變態(tài)啊,是吧,貍貓?”
當沒聽見,翻身跳下圍墻,繞院巡視一圈。
院里靜悄悄的,想不出來事件會以何種方式發(fā)生。不放心,趴在西樓空空臥室窗前察看一二。偌大的寧式木床,空空蜷在一角睡得無聲無息。是長年云游四方與山林為伍之人的慣有睡法。床頭,銅鏡靜靜立于矮柜上,鏡面深沉,映出天心明月,恍如鏡中另有一乾坤般幽邃莫測。
正看得癡時,猛然想起死娘娘腔之語,深更半夜的趴人窗戶,是有點那啥啊。趕緊做賊心虛地縮頭溜走。
回到院中紫藤花架旁,赫然看到莫璃倚在太湖石上,低頭瞑目,拈花佛陀般的笑得詭異,心里頓時一驚。趕緊推了一把,差點沒氣個倒仰——這樣居然也能睡著?!恨恨一爪撓醒他,美貌?見鬼去吧!非整得你眼圈如我一般不可。
“來了!”貍爪尚未撓到,莫璃身形一縱,翩然停在太湖石頂上。
來你個頭!是我啦——
“噓。”莫璃臉上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快看!”
明月樓頭,雕欄影中,一個人影輕飄飄地浮現(xiàn),空洞單薄如紙剪一般,沒有半點縱深感,但身形卻是空空無疑。
人影在檐下徘徊一陣,竟徑直登上雕欄,三縱兩縱,躍上屋頂。
“果然蹊蹺。”莫璃嘀咕一聲,“你跟著他,我去屋內(nèi)看看究竟。”話音未落,人已在一丈開外。
呸!何時變成由你來發(fā)號施令了?自己拈輕巧事,苦活累活卻叫我干。算了,現(xiàn)在并非抱怨的時候,得趕緊盯住那個越來越遠的身影。哼,看著吧,我三百年爬門躥墻找吃的生活也不是白過的。
大口大口吸氣,憋緊,肚子如氣球一樣鼓起來。奮力往山石下一跳,“嘭”的一聲彈到半空。
“——嘭!”更大的一聲,我跟某個家伙撞了個滿懷。
竟然是、竟然是,這個沒長眼的家伙竟然是——
“空空少爺!”我捂著撞腫的額角,哭都顧不上就見鬼一樣叫起來。
“砰!”正屋中飛出一物,打中額角大包,剛才來不及流下的眼淚頓時刷的全下來了。
“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空空彎腰撿起地上的繡花拖鞋,微嘆:“真恐怖,輕羅的起床氣。”說著縱身就要離開。
淚眼婆娑的我掙扎爬起咬牙正欲跟上,猛然間更恐怖的一幕閃入我腫得僅剩一條縫的眼中——
天哪!明晃晃的月光下,眼前的這個家伙卻沒有影子!
“鬼哇!”
“砰!”
我倒在了再次飛來的拖鞋之下,人事不省。
(欲知貍貓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