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天真

曉寒

一 回憶（上）

小冷總是下意識地遺忘一些不好的回憶，比如在張博士實驗室里那段幽暗的歲月。而那段歲月，開始于欣然帶小冷去看的一場電影。

那是個普通的周末，父母要去外地度假。因為欣然和小冷要參加期中考試，夫婦二人就將她們留在家中。

“我會把妹妹照顧好的。”父母臨走時，欣然貼心地說道。

確實，在她倆獨處的時候，欣然不曾傷害過小冷。她給予小冷無限的溫柔和甜蜜，好似在對待真正的雙胞胎姐妹。

小冷差點都要忘記那個暴風雨的夜晚，欣然對自己冷漠的指責。小冷安慰自己，欣然之前的態(tài)度只是出于她本能的自我保護，而不是她真的有惡意。

“明天我們?nèi)タ措娪鞍伞！笨粗改缸哌h的身影，欣然對小冷甜甜一笑，聲音里滿是少女的歡樂喜悅。小冷愈加覺得，先前那個指責自己的欣然，不過是記憶里的一段錯覺。

第二天，欣然選了一家小影院的早場電影，走進電影院的時候，整個影廳只有她們兩個人。

“是不是有種包場的感覺？”電影院的燈光全部暗下去的瞬間，欣然摸摸小冷的腦袋，愉悅地說道。

欣然的話音剛落，劇場的燈光悉數(shù)熄滅，黑暗溫暖得像一張床。欣然柔軟的手覆蓋上來，使得原本的黑暗更加封閉。小冷閉上眼睛，在這個短暫的瞬間，她好像回到了出生的地方。

回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盡管這個摸頭的舉動在小冷日后的生活里無數(shù)次發(fā)生，但唯有電影院里的這一次，讓她至死難忘。那個瞬間就像個地標一般，刻在她人生的地圖上。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將會處在一個棺材般的手術室里。她將和所有剛獲新生的人類一樣，看到光線如利刃一般劃過黑暗，劃出自己對這個未知世界的無限期望。

而到那時，她也才知道——曾以為自己是一柄代表光明的利劍，卻不過是這個世界巨大黑暗的一部分。

當電影播放到一半時，小冷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電影中的情景仿佛預示了如今這個時代——電影中也有一個克隆人，她是一個餐廳的服務員。

“這和星圖餐廳一模一樣……”小冷吃驚道。

星圖餐廳是市里一家很有名的餐廳，服務員全部都是克隆女孩。她們身著可愛的蓬蓬裙，統(tǒng)一聽命于餐廳的老板。

“星圖餐廳是張博士投資的，聽說他們偶爾也會遇上克隆人叛逃的情況，就像電影里演的這樣——”

應著欣然的話，小冷看見銀幕上，一個黑色短發(fā)的克隆人服務員，搶走了人類小孩手上進出餐廳的鑰匙，準備逃脫這個狹窄的餐廳。

她奮力奔跑，可惜她跑到門口時，餐廳老板按下了遙控器——戴在她脖子上的項圈瞬間爆炸。她“啪”的一聲倒在地板上，睜著不可置信的大眼睛，頸脖上滿是四溢的鮮血。

那個項圈就像是奴隸的鎖鏈，餐廳老板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就決定了她的生死。

“是不是很可憐？”欣然問。

小冷緊盯著女孩睜大的眼睛，那雙眼睛像個無底的黑洞，讓她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這么多年過去了，電影中的情節(jié)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你看新聞里，哪天不在播報克隆人反動份子被逮捕的新聞？可是，親愛的妹妹，你要知道，人們只關心電影中的克隆人，現(xiàn)實中克隆人會怎么樣，他們一點也不在乎。”黑暗里，欣然毫無感情的聲音乍起，冰冷得像一把匕首。

無論在哪個時代，人們越是呼吁要關注和保護哪一個群體，這個群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越?jīng)]有被公正對待。而對于這個時代的克隆人，人類還未打算給予他們談論公正的機會。

電影還沒放完，電影銀幕就灰暗了下去。小冷不安地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欣然不見了。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從銀幕后走了出來。小冷在昏暗的光線里，隔著那么遠的距離，還是認出了那個男人——張博士。

張博士瘦且蒼白，特別是臉，瘦出一種嶙峋的可怖感。小冷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一臺沒有感情的機器。

他對小冷溫和地笑著，細長的手指微微抬了抬金絲邊眼鏡，這是他的標志性動作。

“小冷，是時候和我回家了。”張博士的語氣不容抗拒。沒有人知道，他費盡心思造出這些克隆人，讓他們到人類社會中生活一段時間后，再將他們捉回實驗室是為了什么。在大眾眼中，他是個醉心學術的學者，單薄得沒有任何攻擊力。只有他制造出來的克隆人才清楚，他是個非常可怕的人。最可怕的是，他從未覺得自己可怕。

在他的意識里，他所做的一切皆偉大。

“我不可能再回到那個地方。”小冷的聲音在顫抖。

“你已經(jīng)逃走了很多次，我從未見過哪個克隆人像你這樣聰明，總能逃出我的實驗室。看來，你很喜歡和人類生活在一起？”

“我有家人。”

“哦？看不出來，你很喜歡你的主人？”張博士將“主人”兩個字說得很重，生怕小冷聽不見。

“你抓我們回去到底是為了什么？”

“你們本來就是我的心血。我給了你們生命，就是你們的上帝，上帝讓你們做什么，你們就要做什么，這是規(guī)則。”

“我不會向規(guī)則屈服。”小冷轉(zhuǎn)頭，像電影中那個克隆人一樣奮力奔跑。

她跑到電影院的門口，卻怎么也推不開那扇鐵門，它已經(jīng)被死死鎖住——這場電影原本就是個陰謀。

“你以為他們真是你的家人嗎？”張博士一步步走近小冷。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小冷打了個寒顫。

“你以為欣然真要請你看電影嗎？你以為你的‘爸爸媽媽出去這么久，真的是為了旅游度假？”

“不！不要再說了！”小冷焦慮地大喊起來，她害怕知道真相。

“這一切都得到了他們的默許。你所謂的‘爸媽根本沒有去度假，昨天還和我一起去克隆人餐廳吃飯。事實證明，把克隆人放到人類中生活一段時間，讓他們以為自己是人類，會有助于他們成長。和人類一起生活過的克隆人，有了人類的情感，服務人類的時候也會更加貼心……”

小冷眼中的最后一絲光亮隨著張博士的話消失了，她放棄般地垂下頭，一動不動。唯有眼角的眼淚流了下來，淌過臉頰，落到頸脖邊。

“所以說——”張博士走過來，溫柔地牽起她的手，“你需要和同類呆在一起，小冷，回家吧。”

二 回憶（下）

小冷是在張博士的實驗室里認識美娜的。

美娜是一個人形機器人。

她的外形被設定為15歲的人類，她有一頭金色的長發(fā)，一雙黑色的眼睛和一個高挺微翹的鼻子。

“你是個混血兒？”小冷問。

“我的程序里是這么設定的，母親是印度人，父親是英國人。”美娜的眼睛直視前方，一動不動地說。

小冷盯著美娜細致的皮膚，以及她那件多年不更換的粉色蕾絲長裙，心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我檢測到了您內(nèi)心的不舒適，這很正常，您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我。人類研究表明，當仿真機器人的外表和動作像真實人類，但又不完全相同時，觀察者會產(chǎn)生厭惡情緒。不過，我相信您很快就會習慣我的存在。”美娜解釋。

“你還很有幽默感。”

“幽默感也被寫進了我的程序。說實話，我比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類都要有趣，以后您將對此深有體會。因為從今天起，我將成為您的助手。”

“助手？”

“沒錯。美娜從今天起會幫助總監(jiān)您進行調(diào)查工作。”

“總監(jiān)？調(diào)查？”

“我會和總監(jiān)您一起，將叛逃者抓回來，讓他們重新接受主人的教誨。”

“你說的主人是張博士？”

“總監(jiān)，我不知道您說的博士是什么意思，我的程序里檢索不到這個詞匯。工作時間到了，現(xiàn)在我們要開始為主人工作了。今天，我們要找的叛逃者編號為A377890，她已經(jīng)叛逃了6年。據(jù)資料顯示，她極有可能偽裝成程氏集團的千金小姐，這違反了克隆人準則，我們要抓回她。”

美娜的眼珠還是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前方，小冷卻感到一陣冰涼的恐懼。

三 現(xiàn)實

小冷從回憶里緩過神的時候，小暖正抱著電腦研究掃地機器人的相關訊息。

“小冷，你說要不要買個掃地機器人呀？”

“不能自己掃嗎？”

“說得輕松，你問問自己，你動過掃帚嗎？”

“我不喜歡機器人。”小冷擰著眉頭拒絕，美娜的臉又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

“你是不是害怕機器人會攻擊人類呀？安心啦，這個牌子的機器人很安全的，就是那個天天上電視的張博士研發(fā)的。聽說他制造的機器人符合三條原則——第一條，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第二條，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除非這些命令違背第一條原則；第三條，在不違背第一條和第二條原則的前提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人類在遇到車禍、洪水或者任何災難時，總是被教導生命才是最重要的。生命被人類看得至高無上，為什么到了機器人這里，生命就變得不值錢了？”小冷嗤笑。

“不要那么嚴肅嘛，你不喜歡我不買就是啦。現(xiàn)在也有很多人像你一樣，都在為機器人和克隆人呼吁權(quán)利。就像歷史上，人們?yōu)楹谌藸幦?quán)利一樣……”

“怎么會有人類真的為克隆人著想，不過是表面工作罷了。沒有人類會真的關心克隆人和機器人的生存狀況，他們只是看看新聞，把它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然后像你一樣，一邊躺在沙發(fā)上談論社會對克隆人和機器人的不公，一邊輕點鼠標，購買一個機器人保姆回來，為自己掃地、燒飯、洗衣服，做著幾個世紀以前奴隸做的事情。”

小暖放下電腦，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在積蓄勇氣，最后，她決定和盤托出。她跑進廚房，把飯菜端到餐桌上，擺好兩副刀叉，坐到小冷對面：“確實，大部分人都像你說的那樣。如果你因此，覺得所有人類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也無可厚非。但是你總說，推理破案時不能武斷地類推，不能因為這個嫌疑犯曾經(jīng)偷過東西，就認為他一定殺了人。”

“而我——和一個克隆人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年。我們一起租房子，辦工作室，我們一起風里來、雨里去，奔走在那些血腥的兇案現(xiàn)場，冒著生命危險辦了一起又一起案子。有好多次我想要放棄，覺得社會公正跟我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小暖的眼睛里有了一絲澄澈的暖意。

“但是，這個克隆人卻像是一頭倔驢，不查出真相，不找到公正就絕不愿停下。她非常了解我，卻從來不透露自己的一點信息，而我也不能告訴她我知道她的身份，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重要的朋友。可是我錯了，在她眼里，我永遠是一個需要防范的人類。”

“我真是天真。”最后，小暖說。

小冷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小暖的眼淚淌下來，落到頸脖上，就如同當初黑暗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