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筆記[組詩]

〔滿族〕姜慶乙

一個人走了

一個人走了，像我眼睛

那樣的死

無常，是用來恨的

那種東西

用來品嘗空茫

隔絕

一個人走時，一些人

停步

哀樂如燙金的信封

將分發給我們請柬

一個人走了，我不曾看到

留下尸體的死

……不

這多么幸運

你安靜的像只鴿子

像我捧著的這張白紙

大 麗 花

“寒風是唯一可靠的情人”（古馬）

今早，摸到幾朵霜凍的大麗花

零下三度的體溫，一瓣瓣硬起來

一瓣瓣蠟質的觸感，剎那被電擊

紅色冰雕內，隱藏著火焰

——我不能想象美

會如死之堅強

花朵開放，雷霆千鈞之力

扼住誰的咽喉

屏住呼吸

再抬頭

朝陽如初見

剛剛冒出對面山頂

雨

沒有風，直線的聲音

綿密或舒緩，織一張網

觸地時接住下落

我在水的外面

雨天，土腥味的里面

覺察雨會恒久地使用一種尺度

量我和烏云，誰不曾移動

誰就淋漓不盡

抱緊自己的影子低語

在透明的內部

雨滴和雨滴之間

微小的距離是寂靜的

要我來縫補漏洞

無數斷續的切線

隔著窗

靜 物

我總愿沉溺于現在

安靜籠罩的時態下

意識不到外物的存在

那稱為永恒的

讓我摸著他的衣角

——一首無言之歌

加入無伴奏合唱

正如此刻：

窗外細雨飄飛

雨滴悠閑地行路

不發出回聲

像烏云只是偶爾擺弄閑筆

又被日光推遠

不知所蹤

看 松

昨日登山，積雪不多

陽光像剝皮的橘子

透出春天幾瓣肉感

松樹干干凈凈挺立

這些用雪擦身的好漢

脫掉霧靄

蟲聲、鳥語、寺院香火

屏息斂容入定

針葉張開的毛叢

用多少把刷子

給天空撣塵

洗臉

秋 蟲

……假寐是無用的

蟲聲如貼地的鐵鏈

大圈繞著小圈（曠野到花壇）

干燥的碾壓

——夜，化為齏粉

草根的伙伴們同時是

草葉的翻譯家

我抓起這一年又一年的

枯黃

能給金子染色

成熟是向下的， 繼續

向下的感覺

亙古同調的曲子

焦急或呼喊：

細碎，遍野閃爍

終究烘干了地氣

終究

已變涼

向日葵

倉廩滿了，田野聳聳肩背

卸下它的重負，我走出房屋，

彎腰拾起，一粒葵花籽

細眉秀眼替我盯著

這個世界

一顆籽粒是陽光的骨骸

我面對秋風，面對

升到膝頭的冷

開始招供：那些色彩的安息

與眼眸無關

如果黑與白不是比喻

一切所見有一起點、終點

光，來回奔跑

只是夜在我身上

涂抹更多

寫下粉筆字的空間

我說，你的里面

裸露著香甜，你說

我眾多的兄弟，被太陽的箭矢

滿環擊中

就摘下頭顱

旋轉，空空的盾牌

終于，專注的神情

松弛下來心不再向外

藏好黃金

順彎曲頸項傳遞刀鐮

挽住秋后的腰身

陽光，一聲號角炸響

抖落滿地

燙手的顫音

倒春寒

脊椎骨刺遇寒抽芽

延綿不絕的鈍痛

自己按住，刀柄的反叛①

若石筍真長高一分

生命已后撤多年

每一處肉體補丁

飄雪現身

陽春的腮邊

交出苦笑的杯盞

雪

血

白酒與紅酒

獨自豪飲后

圣宴狼籍心頭

請撤換延期的席面

傷口找到

它的鹽

①詩人從事按摩工作

冬日黃昏

冬日黃昏，我藏在

鐘表內部的種子

從不肯在日落的瞬間

萌芽，像那些不確定的目標

連接起，希望的浮橋

而希望推動想象舞步

踏準分秒落地的音節

許多年了，我看著自己

和所有人一樣

把捆身的繩索當做救生圈

那么，就繼續重復著

朝虛無伸手，如這最后的光線

彎曲且拉長著一個

余韻不絕的問號

晨光練習曲

首先，還是這支筆

它吃掉的詞語夠多了

——鐵的部分①有什么用？

好像一直在為沉默的

時間錄音

那聞啼鳥的人也看清

星光一只只轉世

因為，它們都小的緣故

都有一條光亮的聲帶

大于自己的身體

他會固執的認為：

日出——第一道光和線

其中，有罕為人知的精華給予

噴薄之日——此時

光芒里隱身一位音樂的神

向全身毛孔、末梢注入

傾聽的養分

①盲文筆筆尖部分是鋼制的

星星索

夜空被打掃的干凈

星芒，以無眠之歌

睡夢中劃槳

我喜愛船夫的工作

大海里撈星，以無形之手交換

光芒的點化

仿佛空中門環

被叩響，古老棋局拉開帷幕

我聽聞落子聲

毫發牽動內心悲喜

去天秤座稱量

命運深吻的記號

在無限蒼穹的對弈中

星是心永恒的代言人

而我屏息，忍住

星河之水翻涌濤聲

銀 杏

清晨，我梳理光陰的寸發

借秋風清空

一夜亂夢殘存的灰燼

——我變老了，正在變老

像樹增加年輪時

又被什么纏繞捆綁

揮霍萬兩黃金

購買風中的飄逝

彈指每一片斤兩

變成煉金術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