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
當一件毛衣的標價由499元變為299元時,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買下它,同時對原價299元的毛衣視而不見;當一雙可買可不買的鞋子在品牌官網以三折出售時,我們會狂點鼠標爭先恐后地買下它,而完全忽略堆滿鞋柜浮夸而糟糕的打折款。我們會為了買更便宜的東西燒掉本已不多的工資,為了“雙十一”那些標著半價的非生活必需品刷爆信用卡。我們在便宜貨和打折品的海洋里狂歡,毫不吝嗇地奉獻著對便宜貨的愛。然后,我們會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其中最好用的一條是:之所以喜歡買便宜貨,是因為我們賺得少。
我們為什么賺得少?一個殘酷的源頭是,因為我們太愛買便宜貨。
眾所周知,消費社會的形成與大工業時代有關。在19世紀末,主要的資本主義國家開始大規模機器生產,機器產能占據到國民生產的大半。工人不再需要技術,只需要將大機器生產環節拆解開來,每位工人只負責一小部分,并在一天中無限重復毫無技術含量的枯燥動作。
一戰之后,連鎖店開始遍布全美。為了削減成本、壓低商品價格,連鎖店只雇用廉價的年輕未婚女性,每周只付給她們不夠糊口的兩三美元。連鎖店大亨弗蘭克·W·伍爾沃斯這樣說:“如果沒有廉價勞動力,我們就無法享用便宜的商品。當售貨員過于優秀需要加薪時,讓她走好了。”
通過壓榨勞力的方式,大量廉價品出現在了大盒子式的賣場中供人選擇。
經濟學家羅伯特·布魯諾描繪了一個由廉價而生的“下流社會”:“公司因追求低成本而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只有盡可能地壓榨價值鏈上的工人。我們創造了低收入的工人,使其成為低薪的消費者,而他們又去尋求廉價商品。于是人們策劃建立了廉價商店,來招呼這些低薪的顧客,上架貨品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這些人買得起。”
沃爾瑪這個全球廉價品基地的口號是:“省錢,讓生活更美好。”沃爾瑪的口號看起來很美,卻并不是真相。真相是,廉價商品壓根不會讓你省錢,它只會養大你花錢的胃口——你什么都想要,而且你認為,所有想要的東西,都應該在某一天理所當然地降低售價,成為你的囊中物。
《大西洋月刊》與《紐約時報》著名寫手埃倫·拉佩爾說出了有關節儉與廉價的真相:“節儉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犧牲和自我約束,耐心地衡量自己所面臨的選擇,摒棄更深層次的滿足感。一個節儉的人會未雨綢繆,為長期的拉鋸戰作準備。一個節儉的人不會驅車幾英里,只為在買中筒襪時省下三美元,一個追求廉價的人才會這樣做。廉價可以為我們止癢,可以將那些無法達成的夢想變成現實,我們就是買廉價的賬。”
發達國家的勞動力已經不能滿足人們對于廉價的追求了,于是聰明的生產商借著全球化的東風,將生產基地大規模轉移到勞動法規不那么健全、勞動力也不那么值錢的發展中國家。帶來的后果是,別人家的孩子成為被盤剝的童工,別人家的工人被剝奪了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社保福利,別人家的資源被大量地用來制造一次性垃圾,別人家的空氣中盤旋著大量灰霾……而那些終于能夠享受到低價的發達國家發現,本國人口失業率暴增。
埃倫·拉佩爾描繪了全球化生產下的美國消費者:“我們為亞洲受盡剝削的廉價勞工鳴不平,可是卻驅車20分鐘去大盒子連鎖店購買中筒襪和內衣,好省下那幾美元。我們為農業綜合企業不善待動物而感到氣憤,但只要食品價格上漲我們就會抓狂。我們教育孩子要有社會責任感,可是給孩子買的玩具卻是由海外那些貧困的童工制造的。”在全球各地,勞動者總是一邊抱怨著沒有得到應有的報酬,一邊肆無忌憚地享受低價。
為了降低成本,我們不遺余力地耗盡資源和污染環境;為了追求“物美價廉”,我們逼死了原創和匠人。
現在,低價社會可能已到盡頭。人們雖然可以愛上廉價,卻永遠戒不掉附著在美好品質之上的記憶與感情。
中國幾十年的發展,是一場“從苦行者社會到消費者社會”的轉型,是一場“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的轉型。國家也從過去的“抑制消費”“合理引導消費”變成今天的“刺激消費”“著力加強供給側結構性改革,著力提高供給體系質量和效率”。
中國社會正從生產型社會向消費型社會轉變,需要一場從低端消費邁向中產消費的升級和革命。
(摘自《新周刊》總第46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