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偉棟
摘 要:蔣捷是宋元之際著名詞人,身處國破家亡的悲劇時代,面對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困境,他卻毅然選擇隱居不仕。本文結合時代背景,對其詞作解讀分析,探究了詞人隱居時期的復雜心態,有對民族氣節的堅守,有淡化家國之痛的隨緣自適,也有隱居之余內心深處郁結的悲苦情懷。
關鍵詞:隱居 堅守 自適 悲苦
隱居是中國傳統文人無法實現理想時的一種選擇,縱情山水田園,以求得精神的超脫。宋末元初易代之際的詞人蔣捷,在窮途末路時,毅然選擇隱居,抱節守志以終,唱出了一曲動人的悲歌。本文結合宋元易主的時代背景,試對蔣捷隱居時期的詞加以解讀分析,探究其復雜心態,以便我們盡可能地全面了解、評價這位優秀詞人。
一、生存困境中的冷靜堅守 夏承燾先生說:“有宋一代詞事之大者,無如南渡及崖山之覆,當時遺民孽子,身丁種族宗社之痛,辭愈隱而志愈哀……”①而事實上,北宋的滅亡尚有宋室南渡的茍延殘喘,南宋滅亡于蒙元鐵蹄之下,是一次漢民族政權的徹底滅亡和漢文化的斷裂。在殘酷的戰爭中,中華大地深受荼毒,百姓顛沛流離。蔣捷出身于南宋宜興蔣氏望族,少年的他過著“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幸福歡快生活,然而時代的巨變使得他一朝家園頓失,原有的安定富足生活化為烏有,詞人卷進了漂泊流浪的難民大潮,四處飄零,衣食無著,內心凄苦。他的《賀新郎·兵后寓吳》寫道:“深閣簾垂繡。記人家,軟語燈邊,笑渦紅透。……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此詞深刻吐露了戰亂中漂泊無依的苦難生活,過去是溫馨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今是無家可歸、風餐露宿的流浪生活,為求一飯而甘愿為老翁寫牛經,就連這最低的愿望,也因為戰亂使得農事荒蕪而得不到滿足。對于家庭富足的他,猶如從天堂墜落到地獄。
蒙元入主中原后,統治天下已成定局,為安定人心,治理天下,開始對漢族知識分子采取了安撫手段,招賢納士。當時的很多文人,為求得安穩,求得衣食,放棄了氣節,順從了元朝廷的召喚。宋末進士臧夢解,反對賈似道公田法的太學生葉李,宋末著名詞人王沂孫,甚至宋皇室后裔趙孟,這些人都先后接受蒙元的任命。元人統治漸趨穩定的元成宗大德年間(1298—1307),朝廷下詔書“詔求山林間有德行、文學、識治道者”{2}出山。元大德九年(1305)臧夢解、陸向朝廷推薦蔣捷,此時的蔣捷只要肯趨炎附勢,就有踏進官場的機會,足可以衣食無憂,但蔣捷卻堅辭不出。萬歷《宜興縣志》卷八“隱逸”有明確記載:“元初遁跡不仕,大德間,憲使臧夢解、陸交章薦其才,卒不就。”{3}正如他在《賀新郎·絕代幽人獨》中寫道:“絕代幽人獨。掩芳姿、深居何處,亂云深谷。”這“絕代幽人”正是他冷靜徹底、決絕地選擇隱居的自我寫照。在蔣捷的身上,強烈地體現了“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④的儒家思想。靠著這種理想的支撐,他保持了一分崇高的氣節,使得自己余生問心無愧。在《念奴嬌·壽薛稼堂》中,他寫道:“自古達官酣富貴,往往遭人描畫。只有青門,種瓜閑客,千載傳佳話。稼翁一笑,吾今亦愛吾稼。”祝壽詞一般都是奉承之作,而蔣捷卻借此勸告友人寧可學漢初的邵平青門種瓜,也不能貪戀富貴而放棄氣節,這也是作者以此明志。《南鄉子·黃葵》寫道:“冷淡是秋花,更比秋花冷淡些。到處芙蓉供醉賞,從他。自有幽人處士夸。”以黃葵自比,表達了甘愿寂寞幽居、持節自重的決心。因而晚清詞論家況周頤對詞人的氣節高度稱賞,言其“抱節終身”⑤。清代詞論家陳廷焯雖認為蔣捷的詞藝術性不高,但對其人品卻頗為推崇,在《白雨齋詞話》中稱其“詞不必足法,人品卻高絕”⑥。
二、隱居生涯里的隨緣自適 陶淵明作為中國“隱逸詩人之宗”⑦,其隱居田園的行為給后世文人提供了一種生存范式,使得文人在失意時有了精神棲息地。對陶淵明而言,隱居是自覺的選擇,主動的追求,他在歸隱田園中感受到是詩意的、快樂的生活。而蔣捷的隱居是故國不在,歸家無望的被動與無奈,是拒仕明志的選擇,但在幽居的日子里,他也盡力寄情山水田園,淡化心中之苦,使生命得以延續,心靈得以慰藉。
《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寫道:“老子平生,辛勤幾年,始有此廬。也學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鬢邊白發紛如。又何苦招賓約客歟。但夏榻宵眠,面風欹枕,冬檐晝短,背日觀書。若有人尋,只教僮道,這屋主人今自居。休羨彼,有搖金寶轡,織翠華裾。”寫“老人”這所房屋是經過幾年的辛苦經營才有的,老人也像那陶淵明和杜甫一樣栽菊種菜。看似是寫老人,更是表明自己也如陶、杜一般,不羨慕榮華富貴的世俗生活,頗有一種寵辱不驚的氣度。又在《大圣樂》寫道:“但也曾三徑,撫松采菊,隨分吟哦。富貴云浮,榮華風過,淡處還他滋味多”。再次自覺向陶淵明靠攏,富貴榮華在詞人眼里似浮云輕風,更向往平淡卻有滋味的田園生活。
詞人還在日常生活中努力尋求樂趣,描繪出真實動人的生活情景畫面。如《霜天曉角》:“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窗里人先是發問,隔窗傳話,寥寥幾筆,傳神而富有生活氣息。另一首詞《昭君怨·賣花人》:“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里丫環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此詞語言簡潔明快,刻畫出了生動活潑的人物形象,勾勒出一幅清新美好的初春生活畫面。這兩首詞能看出詞人在幽居的生涯里,主動把眼光投向身邊的外部環境,細心感受生活并從中發現樂趣,就是在這種平淡淳樸的生活中,亡國的苦痛得以適度的消解。在《少年游》里他以一種輕快閑逸的口氣寫出了對隱居生活的熱愛:“……春風未了秋風到,老去萬緣輕。只把平生,閑吟閑詠,譜作棹歌聲。”任春去秋來,時光流逝,一切都已經云淡風輕,只愿“閑吟閑詠”,寄情山水作逍遙游,這是一種閱盡人生,對世事看淡的隨緣自適。《賀新郎·吳江》中寫道:“星月一天云萬壑,覽茫茫、宇宙知何處?鼓雙楫,浩歌去。”詞人仰望天空,看見無邊的云霧遮擋住了星月,面對茫茫宇宙,禁不住思索何處才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地,繼而尋找到了超脫的方式:“鼓雙楫,浩歌去。”縱情這美好的吳江,自有一番閑情逸致,正所謂是“屢借山水以化其郁結,永一日之足,當百年之溢”⑧。
三、郁結難釋的悲苦情懷 在隱居的歲月里,蔣捷雖努力尋求超脫,表現出隨緣自適的一面,但畢竟經歷過時代的巨變,因而內心深處郁結著悲苦的情懷。蔣捷曾在南宋咸淳十年(1274)考中進士,期望報效國家,南宋滅亡使得他的一腔報國之志化為泡影,這成為他一生難以釋懷的痛楚。在《滿江紅·一掬鄉心》寫道:“況無情、世故蕩摩中,凋英偉。”抒發了理想的失落及無法施展抱負的深深遺憾。
國亡家破的人,節日最容易引起他們對舊時光景的綿綿思念。蔣捷描寫了隱居后的元宵佳節,與往昔的繁華對比,加重了他的苦痛。《女冠子·元夕》:“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但夢里隱隱,鈿車羅帕。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上闋先寫往昔元宵的繁華熱鬧,盡是一派迷人景象。筆鋒一轉又寫而今境況的蕭條及心境的落寞。下闋嘆繁華不再,無奈中希望將夢里的繁華盛況付諸筆端,以寄托自己的黍離之悲,猛然聽見鄰家女子正唱南宋盛時著名的游元宵詞,觸動詞人的心事,使其稍感欣慰,但更多的是復國無望,無家可歸的痛苦。年復一年的隱居生活,寂寞蕭索,詞人無處訴說內心深處的痛楚,他把無限的心事托付給梅花。《尾犯·寒夜》寫道:“……闌干外,萬傾魚天,未了予愁絕。浩然心在,我逢著、梅花便說。”縱然亡國之事已成過去,但“浩然”之心依舊存在,無處傾訴,唯有把梅花引為知己,對著梅花訴說一番。又在《阮郎歸·客中思馬跡山》問梅花知不知他的愁苦:“瓊簫夜夜挾愁吹。梅花知不知。”甚至說自己滿懷的愁緒都跟梅花一樣,在《梅花引·荊溪阻雪》寫道:“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垂垂暮年,作者還時常流露出悲苦的心境,如《喜遷鶯·金村風阻》:“悵今老,但篷窗緊掩,荒涼愁愫。”詞人歷經國家民族巨變的悲痛,對于一個以儒家理想安身立命的人,只能以遺民的身份終老一生,這無疑是個悲劇。他的《虞美人·聽雨》寫道:“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此生已老,任平生風雨,悲歡離合,詞人似乎已經無動于衷了,但其實并不能真正忘懷。“一任”二字看似灑脫,但實則難掩心中的不平靜。
宋元易主這一歷史時代是血和淚的時代,是中華民族史上著名的痛史之一。蔣捷生逢亂世,隱居生涯里心態復雜:既有向往山水田園生活的隨緣自適、平淡閑逸,又有幽居的寂寞蕭索及懷念家國的悲苦哀傷,但更有那始終不變的持節自重,這足以使后世人記取并敬仰。
① 夏承燾:《夏承燾集》(第五冊),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1頁。
② 畢沅:《續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3510頁。
③ 蔣捷:《蔣捷詞校注》,楊景龍校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頁。
④ 司馬遷:《史記·田單列傳》,北方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664頁。
⑤ 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20頁。
⑥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頁。
⑦ 鐘嶸:《詩品譯注》,楊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99頁。
⑧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808頁。
參考文獻:
[1] 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 袁行霈等.中國文學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