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膜，淺層的，深層的

高鳳香

摘 要：寧可說，隔膜是一堵墻。凡人看墻，肉眼不能同一時同一地既看到這種墻，又看到那樣墻。而寧可可以。他坐在辦公室，即便暗夜里，也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墻，聳立在眼前，攪擾得他無法安寧。于是，他把眼前晃動的各樣墻態，融入到文字里，誕生了《墻》這篇小說，寫盡了物質社會人與人之間，由淺入深逐層內化的重重隔膜。

關鍵詞：《墻》 隔膜 信任危機

魯迅說，隔膜是一層厚障壁；寧可說，隔膜是一堵墻。凡人看墻，肉眼不能同一時同一地既看到這種墻，又看到那樣墻。而寧可可以。他坐在辦公室，即便暗夜里，也能看到各式各樣的墻，聳立在眼前，攪擾得他無法安寧。于是，他把眼前晃動的各樣墻態，融入到文字里，誕生了《墻》這篇小說，寫盡了物質社會人與人之間，由淺入深逐層內化的重重隔膜。

小說避開寧可一貫緊鑼密鼓般的敘事方式，讓人物在庸常、瑣碎的工作生活中，生發各種各樣的常態或非常態碰撞，以加強戲劇化的矛盾沖突，凸顯人物內心微妙的隱私，讓被資本異化的靈魂通通透透地顯露出來。內心構筑的深深淺淺的墻群，一道道，像水幕電影的立體造型，格外清晰地呈現在閱讀者的面前。

小說的主人公，林麗和小燕同在一個辦公室上班，住在同一宅區的同一棟樓的同一單元。居住地尚品花園，位于城市中心，是金領密聚的住宅區。小說沒有對豪華宅區進行濃墨重彩的描述，但是，透過“城市中心”“高檔社區”“按鈕、屏幕、貓眼”“節能燈”“馬路兩旁的樓房竹竿一樣指向天空”等這類詞語，不難看出，她們生活的地方有多么奢華。兩個金領階層，是同事，手挽手一同逛過街道，狠說了一些私房話，為何相處多年，林麗竟然不知小燕是樓上的鄰居呢？

且看小說構筑起了多少道墻。林麗和小燕在辦公室聊天，林麗問及小燕的住處。小燕住在尚品花園，卻說自己住南郊。林麗明明也在尚品花園，卻回說自己住在北郊。心照不宣的回答使后面的對話更有了戲劇色彩。小燕的老公是健美教練，卻搪塞林麗說是音樂老師。林麗的老公是音樂老師，卻支吾小燕說是健美教練。這種錯位的回答是兩個人內心封鎖之墻的初次外露。即便在辦公室面對面坐著，也不能把內心最真實的一面袒露給對方。是什么原因讓她們不敢直言其心呢？

小燕的老公是這個城市最有名的健美教練。能參加健美訓練的女人，應該不乏漂亮的臉蛋，優雅的姿色，迷人的身段。小燕嫁給這樣的老公，心里總是有說不清的嫉妒與擔心。所以，她給老公修起一道長長的圍墻，寧肯少賺點錢，也要把勝過自己容貌的女人隔在墻外。林麗就是被小燕隔在墻外面的危險女人之一。林麗很漂亮，也到小燕老公那里報名過。小燕很擔心，就把林麗刪掉了。刪掉林麗時，小燕的老公滿肚子不樂意。不同意也沒辦法，為了家庭安穩，小燕的老公還是答應了。不過，小燕用心筑起的這道圍墻，的確起到了一定的防御作用。圈在墻內的老公，回到家中，給小燕做飯刷鍋洗衣衫，還能夜夜把小燕云雨得飛上一座座高山，使小燕臉上時常洋溢著陰陽調和的幸福神韻。

現在的樓宅，乘著電梯上上下下，出出進進，一個人要想躲著另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小燕提防著林麗，想辦法拉開自己老公與林麗的距離，所以，即使住在同一單元，住在林麗家樓上，也很容易想出辦法躲開林麗。即使偶爾碰到了，一兩句話也能搪塞過去的。信任是雙面的，小燕的不信任，導致了林麗的不信任。也就有了前面提到的心照不宣的聊天內容。貌合神離的林麗和小燕挽著胳膊行走大街，眼中只盯著對方，用看似親密無間的友誼豎起一道與街上行人目光隔離的大墻。把她們隔在墻內，把流俗的世人隔在了墻外。

林麗老公忙于工作，也許另有更難為人知的隱情，導致他不能滿足林麗身體的渴望。他在自己和林麗面前筑起一道欲愛的籬墻，讓林麗的自然本性難以釋放，輾轉無眠。樓上夜夜銷魂的氣息讓林麗的身體不斷膨脹，不斷燃燒，以至于林麗踹醒了鼾睡的老公，迎來的卻是老公冰涼涼的調侃。

林麗和小偷之間的墻更是耐人尋味的。林麗透過防盜門的屏幕，看到一個男人，有著健美教練的英姿，是她夜夜想象的樓上折騰的真男人。林麗看著他上樓，看著站到自家門口，隔著房門，觀賞著他通身的陽剛之氣，感受他熱熱黏黏的呼吸，品味他的粗野與誘惑，對視他貪婪的目光，林麗挪不動腳步。她想開門，卻沒有打開。理性的婚姻法在她的情欲面前砌著一道深厚的大墻，她不能穿越，也無法穿越。她只好躺回床上，不過，卻有了非非的想法，進入了另一重夢鄉。

小偷要去樓上行竊。沒辦法進門，也許隨意按了門鈴，結果給林麗撞上了。林麗開了門，小偷進來了，上樓了。他讓電梯停在林麗門口。這樣，他就可以順著樓梯爬上小燕的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行竊，從而迷惑為他開門的林麗。小偷畢竟是偷，是不能見光的一種行為。他沒有林麗的那種情愛欲念，只是擔心林麗阻止他，揭發他。所以，他站在林麗門口，一聲不吭地看著林麗，他給自己豎起一道無聲的墻，把林麗隔在自己的偷竊欲念之外。他對財物的占有外化成眼神中的貪念，恰好與林麗渴求的目光錯位地對接，使林麗放松了警惕，安心地去睡覺。

這樣看來，林麗與小偷之間存在著兩堵墻。這兩堵墻因為錯覺而疊合在文字外的空白處，留下揣摩回味的彈性審美空間，產生了一種令人渴望解讀的藝術效果。

小燕家被偷以后，小燕和老公之間豎起一道猜疑的大墻，把兩人的和睦日子生生給攪亂了。小燕來到單位，哭聲招來了同事們關注的目光。小燕一發現，便止住了哭聲，把同事們的好奇與同情都隔在了心墻之外。小燕請假后，林麗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偶爾想起小燕，想打電話問問，電話提起來，又放下了，使她們原本厚厚的心墻又加了一層密密的保護色。

林麗家遭水災，是小燕搬走后房間的熱水管出了問題。熱水管被銹蝕斷，因為家中無人，水不停外流，滲漏到林麗家中。讀到這里，我忽然想到了這棟樓房的天花板，還有隔著天花板傳下來的響動。按常理說，高檔住宅的天花板應該處理得很好，隔音效果也應該很不錯，但是，為何林麗就能聽到樓上小燕和丈夫親熱的聲音呢？這看似豪華的住房，建筑的質量的確讓人懷疑。似乎讓人看到建房者為獲取非法利益偷工減料而不顧住戶的安危。這種暴利橫亙在建房者和購房者之間，仿佛隔著一面大墻，使他們看不見彼此之間真實的容顏。

小燕從尚品花園搬走了。林麗也即將搬走。她們之間隔著多少層厚厚的墻壁，我們無法數清。這些厚厚的墻壁后面，隱藏著多少不為人所知的秘密，我們也無法弄清。這些秘密背后，暴露出人性的多少痼疾，我們更無法丈量清楚。小說以林麗老公音樂老師“不知道”的白癡回答結尾，使林麗的發問“人為什么不信任人呢？”掉入深沉的大海，連同林麗心頭的面面大墻，淹沒在大海中，不見一絲回音。

沒有答案的結尾是最令讀者糾結的閱讀。放下文字，放不下文字里氤氳的裊裊余韻。讀者也許會被這余韻縈繞著，再次走進文本，去解讀文字內里包藏的生活原貌和隱秘的心思，以及人性的詭譎。一道道墻壁，不就是魯迅《隔膜》中點透的隔膜嗎？可是，仔細推敲，我們又覺得這里的墻壁蘊蓄的隔膜，遠遠超過了魯迅對舊時代人心的尖刀解剖。這種隔膜，是物欲的、榮耀的、尊嚴的、貪婪的、虛偽的當代社會的必然產物。形諸對話里的，是淺層次的隔膜；埋藏在內心的，是深層次的隔膜。淺層次的隔膜，看得見；深層次的隔膜，看不見。

林麗與小燕之間，看得見看不見的隔膜都有。她們與老公之間的隔膜也是形態各異。更令人心寒的是，她們與社會之間的隔膜，仿佛一張巨大的網絲，在不經意間，吞噬著她們的身心，讓她們疲于應付，難于應付。誰能為她們劈開這張網絲，讓她們坦蕩蕩地生活工作并交友呢？

這不僅是作者在小說中竭力表現的問題，也是每個讀者在現實生活中渴望找到答案的問題。小說在行文過程中，很多地方一語帶過，很多關系并未清楚交代，旨在有意營造一種朦朧的氛圍，與滲入社會每個機體細胞的隔膜相呼應。比如，林麗和小燕的老公有沒有正面接觸，有沒有曖昧關系。林麗有沒有參加健美訓練，在哪里訓練，健美教練是何人。林麗老公在外面有沒有情人，有沒有做對不起林麗的事。那個小偷怎樣進了小燕的家門，偷走了小燕家的什么東西，小燕那個夜晚身在哪里。……

這些留在文字間的懸念，如同一道若有若無的籬墻，隔在讀者與文字之間。我們多么想暢通地走進去，理清那些紛紜復雜的人事以及人事背后遮掩的真相。我們越是渴望，越是難以穿越。我們會覺得，有了墻，便有了秘密；有了秘密，便有了探究的欲望。這便是這篇小說最大的亮點，也是每部成功小說應該具備的重要一環。作者把形式的墻與內容的墻完美結合，構建了一個藝術的庭院。穿越庭院深深淺淺的墻群，我們會領略到隱秘的魅力文字，飄漾的空谷幽蘭般的獨特韻味，穿透了現代人層層封鎖的欲心，剝離出物化社會人與人之間亟待解決的信任危機。

編 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