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皇室”“帝國”“王朝”
ANGKOR KINGDOM
“每個國王即位,都會為自己修建“國廟”,同時祭拜自己,也祭拜自己屬于天神的身份。”
皇宮的意義是什么?我今天在吳哥王朝昔日的皇宮附近漫步。我走到象臺(Terrace of the Elephants),看到寬度達350米的寬闊平臺,四周用巨石砌造,石頭大多雕刻成象的造型,渾厚大氣,可以看到一個文化昔日輝煌繁榮的盛世景象。平臺前有極寬闊的廣場,可以感覺到當年君王在象臺上接見外賓,或檢閱軍隊的氣勢。
象臺是當年王朝政治權力的中心象征,雖然原來石臺上木構造的建筑都已不見,還是不難從現有的尺度,感覺到昔日帝國強盛的程度。
帝國又是什么?
我們心目中的“國家”、“皇室”、“帝國”、“王朝”,在辭典上一定有具體而明確的注解吧!
但是我想質問的,好像又并不只是辭典上的解釋。
我在昔日華麗而今日已成荒煙蔓草的地方漫步徘徊,我也許想知道的是“國家”、“帝國”、“王朝”如何形成、如何擴張,又如何鞏固、如何延續。我更根本的問題可能是:“帝國”的存在,對誰有意義?“國家”對人民的意義是什么?

01巴揚寺,其49座尖塔上有一百多面靜穆的微笑
我當然也在想,我今天居住的城市,我今天居住的島嶼,一千年后,有一個觀光客走來,他在遺址廢墟里會找到什么?他會對我今日生活的內容有好奇嗎?他會景仰我們今日的生活嗎?他當然對我們今日權力和財富的掠奪沒有興趣,他或許會在我們今日留下的建筑里徘徊,凝視一件我們今日的產品,思索我們的文化品質,而那件產品會是什么?
吳哥窟我一去再去,我想在那里尋找什么?我只是想證明曾經優秀過的文明不會消失嗎?而我的文明呢?會被以后的人紀念嗎?或者,我們只有生存,還沒有創造文明?
吳哥窟是使我思考自己最多的地方。

02吳哥寺,即“小吳哥”的城門
定都在吳哥的真臘王朝,君權與神權合一,每一位君王,事實上,也就代表一位天神在人間的統治。人民可以懷疑君王,但不能懷疑神。神是絕對的權力,人民只有服從,因為有天神授命,再不合理的統治,也都必須接受。象臺西方的“天宮”(Phimeanakas)正是國王接受天神指令的地方,所以元代的周達觀才會記錄到:“土人皆謂塔之中有九頭蛇精。”而這所謂“九頭蛇精”,是印度教的“龍神”(Naga),正是統治者假借的天神符號,使人間的統治有天神的支持。如同古代中國皇帝稱自己為“真命天子”、“奉天承運”,都是把君權偽裝為神權,方便統治人民。
吳哥王朝留下數百座寺廟,基本上也是高度神權化的表現。這些寺廟一方面敬奉神明,另一方面也常常是國王的陵寢,在信仰儀式上,也把君主的身份與天神合而為一。
因此,每個國王即位,都會為自己修建“國廟”,同時祭拜自己,也祭拜自己屬于天神的身份。
對現代人而言,很難了解君權統治與神權的關系,但是吳哥王朝所有的文化都建立在“神王合一”的基礎上,是解讀此地的寺廟建筑、雕刻藝術,甚至儀式空間,必要的哲學背景。

01吳哥城中某個靜默的角落

02巴芳寺外滿地等待修復的石塊

吳哥城中“天宮”里行走的小沙彌
在目前皇宮遺址的附近,有一座巨大的寺廟,叫做巴芳寺(Baphuon),這里也就是烏岱亞迪亞跋摩二世所修建的國廟。
巴芳寺在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里也有記載,他稱為“銅塔”:“‘金塔’之北可一里許,有‘銅塔’一座,比金塔更高,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十數間。又其北一里許,則國王之廬也,其寢室又有金塔一座。”
周達觀為什么用“銅塔”來稱呼巴芳寺,已經無法查考。他大多時候用“金塔”,極有可能當時吳哥王朝的寺塔,表面多覆有金箔。
周達觀會注意到巴芳寺,正是因為巴芳寺的位置緊緊挨著皇宮的南面。巴芳寺北邊的圍墻,長達425米,正好沿著皇宮外圍南邊的護城河。巴芳寺本身反而沒有排水壕溝的設計,似乎與皇宮共用了同一條護城河。
巴芳寺目前已是一片廢墟,唯一清楚留存的是長達172米的引道。引道從入口塔門開始,用1米高的圓形石柱架高,上面鋪石板,圓形石柱間距很密,上下都有柱頭雕花。用這樣密而講究的列柱支撐,使引道顯得特別莊嚴,好像為特定人物鋪的紅毯一般。
巴芳寺修長筆直的引道,走在上面,使人產生肅穆安靜的感覺,反而會忽略寺院正殿的存在。巴芳寺正殿是正方略長的建筑布局,東西長130米,南北寬104米,外圍有墻,四面都有塔門。
正殿是五層逐漸向上縮小的金字塔形建筑,也就是吳哥受印度教影響的山形神殿,一層一層加高,象征須彌神山。巴芳寺最高的塔尖是24米,的確是皇宮附近最高的建筑,因此會受到周達觀的注意吧!
巴芳寺使我冥想。我走在長長的引道上,走到底端,應該面對正殿的高峻雄偉,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高聳的寺塔,卻是一片亂石土堆,看起來像一堆墳冢,像我在西安看到的漢武帝的茂陵,筆直的墓道,也是通向一個巨大的土堆。
土堆是所有人的真正結局嗎?或者,只是一片灰煙?
我讀了一些法國人的資料,原來殖民地時期,20世紀60年代,法蘭西遠東學院就曾經計劃修復這座著名的皇室寺廟。許多建筑的石塊,先編好號碼,做了登記,再拆散解體,準備重建,重新組合。但是學院的工作被迫停止,法國殖民結束,柬埔寨(Cambodia)獨立,內戰爆發。許多和法國學者一起工作的技術人員都被視為殖民的幫兇,激烈的愛國主義變質為兇殘的、對自己同胞的報復,一切文化都被認定是資產階級的附庸。1970至1992年,長達20年的內戰,數百萬人被屠殺,巴芳寺的整修計劃當然被棄置。更糟糕的是,原有的編號資料被毀,技術人員被殺。戰后負責整建工作的人員,來到巴芳寺,看到的是一片廢墟,滿地亂丟的石塊,完全失去了頭緒,整建工作好像大海撈針。
文明是需要延續的,然而天災人禍一再打斷文明,好像總是要重新開始。
我今天在巴芳寺庭園一角,坐在一棵大樹下,身邊是一塊一塊散置的石頭,我和一些同行的朋友談起有關巴芳寺整修的故事,一剎那間,好像聽到石塊里的哭聲或笑聲,它們好像要站立起來,要努力走到自己原來在的地方,重新組成巴芳寺。
03昔時巷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