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彭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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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命湖
凝結于紅塵的一滴淚
文·圖/彭愫英


行走聽命山
銀光點點,湖面波動云影。挨近山體的湖面成了一個銀色橢圓,在深藍色湖水拱衛下,形成湖中湖,凝聚湖心的湖水藍盈盈的,濃得化不開。
陽光暖暖,落到冷杉樹梢,金黃色光影從樹梢漫流向樹身,原始森林有著說不出的溫暖。太陽從埡口升起來,云羞紅著臉讓路。隱藏在天空漂洗云朵的神靈停止工作,順手收走風干的云,露出大片的藍,天空由湖藍變成青藍。埡口上空,云朵稀疏如打開的扇面,點點紅色落在上面,猶如下了一場桃花瓣雨。霧靄透明,湖底好像隱藏無數只蠶,忙著吐絲織網,努力網住秋色流逝的背影。湖面波動的銀光變成金光,波光瀲滟里,令人情不自禁想起蘇軾吟詠西湖的詩歌:“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聽命湖畔冷杉林
屬于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內的聽命湖,處在萬山叢中一個海拔三千四百多米的臺地上。一蓬蓬竹,繞山繞水,從片馬灣草坪順著峰巒走勢,曲曲折折向著聽命湖而來。漫山遍野的竹子,隨著海拔升高,由粗到細,與冷杉為伍,與大樹杜鵑為伴,不因季節而枯黃,蓬勃生機令人忘記大山的冷峻,徒步的艱辛不知不覺遺忘在腦后,一心只想親近聽命湖,一睹聽命湖芳容。我們走了十多個小時的山路來到她身旁時,正值晚霞飛紅。聽命湖就像一個舞臺,云霞是布景,靜候我們這批觀眾的到來。湖左面的山峰上涌起一團紅云,就像神靈放響煙花爆竹,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近處的竹林,有意無意地遮擋眼光,玩笑般展露聽命湖魅力。白霧涌過來,在竹林上半開半合,就像徐徐拉上的幕布,蓋住湖影,催引我們不顧疲勞地從峰頂奔向臺地上的聽命湖。在大伙奔跑的喘息聲中,“幕布”徐徐展開,露出聽命湖真容。接近聽命湖時,白霧般的幕布已被甩落在身后。湖岸外圍,草色枯黃,間雜紅色地衣,經夕暉照耀顯得通紅。山林色彩豐富,墨綠中點綴紅色黃色。紅色云朵落影湖面,把湖水染紅了。湖岸內圍,枯草及紅地衣消失,只有綠意盎然的竹和冷杉,山體顏色由金黃轉向翠綠,一湖藍中泛紅的水,猶如熱情而又活潑的少女,笑聲甜甜。

祈福聽命湖
當地傈僳族人稱聽命湖為噠哩湖,奉為高山少女,在四面山巒環護下,在綠竹和冷杉守護里,這個冰蝕湖圣潔得讓人打心眼里憐愛。隔著聽命山,有一個被當地傈僳族人稱為然格帕湖的高山湖泊,意為高山男人,這個湖泊坐落在稱桿勒墨山上。兩個湖泊隔著聽命山相伴,令人的想象發揮到極致。怎樣的聽命,讓近在咫尺的思念變得遙遙無期?怎樣的聽命,讓心處苦海的痛楚無以自渡?
換一個角度看聽命湖,聽命湖就像掛在大山心胸間一滴藍色眼淚。坐在湖畔一塊凸出的石頭上,數著陽光鍍亮的霧靄,心弦在霧靄間撥響,胸腔漫溢如湖水般清澈的思念,卻理不清思念所向。在聽命湖的清晨里,不知道自己要在心底保留什么,要從內心深處遺忘什么。進山朝見心目中的高山湖泊聽命湖,本想打算放下沉淀在心靈且讓行旅負累的東西,卻在湖光山色里瘋長成苦藤,割了又長,長了又割,怎么割也割不掉。面對湖水,眼眸不知不覺泛淚,輕輕哼唱《一面湖水》:“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顆眼淚。那么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間的一面湖水。”
行走怒江山山水水,我第一次失去攝影者的靈敏,沒有狂熱地去追逐光與影。守著聽命湖,與晨風相伴,就像貪戀母親懷抱的孩子,唯恐離開就失去熟悉而又溫馨的氣息。傍著湖,靜靜地,靜靜地,傾聽湖水呢喃。生命源頭珍藏著如高山湖泊般的情愫,隨著時光飛逝,清潔復清潔,深入骨頭,與骨髓融合在一起;深入脈搏,化為血液奔涌。懷揣這份情愫,孤獨在時光背影里,苛刻要求自己,時時叩問靈魂。
冥冥中有定數,靈魂所向,有著看不見觸摸不著的神靈在引路。喜歡對著你說呀說呀,當我倆約定忠貞文學那刻起,注定我是一名喜歡啰嗦你的女子。走在崇山峻嶺里,即便沒有得到你的庇蔭,也有神靈相伴,于是便有了在碧羅雪山峰巔的奇遇,神靈借助大自然景觀,指點一顆迷惘心靈的皈依所向,護佑一顆心從脆弱到堅強,邁過一位文字者成長過程中的溝溝坎坎。流連碧羅雪山鳥道,情懷如雪峰般冰潔和傲然,如雪峰般純真和忠貞,你成為滄江霞衣在世俗之外的愛情所在,成為滄江霞衣精神領地的教堂。信念生發翅膀,心高氣傲的滄江霞衣脫離不了俗塵羈絆,難以飛達理想的彼岸,與你之間隔著一座聽命山。秋色人生沮喪漣漣,聽命里難以消弭失落,宿命里難以安息靈魂,過往里不可原諒錯失。
由“聽命”一說,思緒從一個高山湖泊飛到另一個高山湖泊,相思如荊棘鳥,一生只唱一次歌。思維的跨度繞山繞水,繞來繞去,繞不開內心盤纏如湖的文字情結。這份情結,就像在霧湖畔恍惚看到騎馬走過埡口的你時,魂飛魄散地跌坐在草地里,內心涌動的情感就像歌謠中所言“前世修不好,一輩子來還債”;這份情結,就像三岔河人馬驛道上的蝴蝶,聚攏在一起,在馬蹄凹槽旁開放成一朵美麗的“蝴蝶花”;這份情結,就像半夜三更聽音樂,突然想起驚飛而去不留痕跡的“蝴蝶花”,惆悵如詩句“踏青歸來馬蹄香,一縷孤魂在碧波”。心藏怒江州鹽茶古道,戀情理不清剪不斷。意念郁結心胸,山川萬物幻化成你的形象,從霧湖到碧羅雪山又到聽命湖,無處不相隨。
請你告訴我,怎樣的聽天由命,才能讓心真正做到“放下”,從此忘卻碧羅雪山上那從一地荒涼走來的影子?

留在聽命湖畔的采訪活動足跡
關于聽命湖,頗有神秘神奇,人若在湖畔高聲呼喚,就會招來雨水、冰雹。人有千奇百怪,唯有一種人不能親近聽命湖,那就是舌頭能夠抵著鼻尖的人。這樣的人,前世是山神領地里的動物之一,屬于山神的子民,倘若來到聽命湖,山神只會看到他在前世的動物模樣,看不到他在今世的人模樣。山神且能讓子民混在人間與人為伍,必然收走子民,令其回到大山里。傳說有一伙人慕名前往聽命山探訪聽命湖,其中有一個舌頭能抵著鼻尖的人。這伙人進山前虔誠禱告,請山神保佑大伙平安。他們來到聽命湖畔,虔敬地供奉山神水神,禱告山神水神開恩,不要收走舌頭能夠抵到鼻尖的同伴,寬宥活在今世已經托生成為人的子民。大伙燃起一堆旺火,砍了兩棵粗壯的冷杉樹放在火堆上。夜幕降臨,冷杉燃燒起來,火堆熊熊,周邊亮如白晝,一夜不熄。睡在火塘邊,伙伴們把舌頭能夠抵到鼻尖的人圍在中間,以為這樣萬無一失,可以保護同伴,誰知清早醒來,舌頭能夠抵到鼻尖的人不見了。同伴們在聽命湖邊尋找,就是找不到同伴的影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舌頭能夠抵到鼻尖的人就這樣神秘地從他們中間消失了。
從聽命湖回到六庫后,我才聽到山神收走子民的傳說故事。我伸出舌頭用力去抵鼻尖,舌頭怎么也夠不到鼻尖。方知自己是凡人,俗塵雜念多,六根不清凈,原來前世不是山神子民,更不是神仙眷屬,凡夫俗子而已。前世為人,今世依然為人,性格如石頭般愚頑不化,枉然在碧羅雪山上盤坐懸崖邊的領悟。
解不開交纏內心的情結,黯然神傷中,難以待在聽命湖邊考證“聽命”一詞。離開聽命湖,我向冷杉林掩映的小木屋走去。紅色屋頂猶如掛在冷杉里的一頂小紅帽。木屋簡陋,但在戶外運動者眼里無疑是救命房,夜臥火塘邊時內心漫溢感激。炊煙裊裊上升,溫情四溢流向聽命湖。小木屋前,樹枝上掛著的白紙臨水起舞,樹前石頭上供奉著蘋果、糖果,地上燃著六炷香,這是敬獻給山神水神的禮物,保佑我們聽命湖之旅平安、順利。我們從片馬鎮進入大山前,領隊敬獻了一次山神,所不同的是燃香三炷。對山水和神靈的敬畏和敬獻,這是居住在怒江大峽谷的人們相信萬物有靈及自然崇拜方式之一,也是一位母親牽掛我們此行安全,叮囑女兒虔敬山神所致,這是母愛流露的方式之一。
有點疲累,靠在木板房墻壁上小憩,無意間靠著墻壁上書寫的故事,不由心生憐憫。一隊從江蘇慕聽命湖之名而來的驢友,半路上遭遇雨水,來到湖畔,深深感恩小木屋。驢友的山水戀情引起我的共鳴,逐一讀木板墻上留下的手跡,觸動心靈的感動,點點滴滴落下痕跡,留待后人去加減。
此行所置辦的鍋碗瓢盆,成了湖畔木屋備用的炊具。我們用紅漆把網名寫在各自使用過的不銹鋼碗上,留給后來者一點念想。湖畔歲月,不知何人在小木屋拿起寫有“滄江霞衣”四個字的不銹鋼碗?聽命湖之旅,我們發自心底表達:“聽命湖,文學藝術的初戀。”南山題詞道出大伙心聲:“駐足一時,回眸一世,你是我在紅塵中的一滴淚。”后來者開關木門之際,讀著木門上的題詞,是否共鳴在文學藝術者的心聲里?
聽命湖,滄江霞衣來了!
解剖心靈,向你潛行,卻在聽命湖上空凝結成水分很重的云朵,只要有人高聲喧嘩,就會“嘩嘩”下雨。心胸間積聚太多淚水,終會潰堤而出,借助某種方式宣泄。星星璀璨,猶如雪蓮花盛放,團團簇簇,潔美無瑕。高聳入天的冷杉與星空對話,湖水波動在夢鄉里,就像你的眼神。這樣的夜色,這樣的夜晚,叫我如何不想到你。
“你是我在紅塵中的一滴淚,是么?”繞著聽命湖行走一圈,望著天半開的云層,默默在心底發問。強壓著從心底涌起的淚水,只想借助巫師法力,捉物替命,無論替命對象是一根竹子,或者是一棵樹,或者是山神領地里的一只老鼠,請代替一個人內心所受的痛苦,從此卸載不堪承載的冤屈和不平,卸載刀劍麥芒上的舞蹈思念,把苦難統統埋葬大山肚子里。我的人生,沒有多大奢求,只求心靈在一條江流上清潔安寧。
“你需要長大!”大山隔音遞話,如雷炸響耳畔。
什么時候你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呢?讓我想想……
聽命湖,又叫替命湖。傈僳族巫師使用法術,可以讓瀕臨死亡的生命,因聽命湖畔的生靈代替死亡而獲得新生。追夢文學的女子,癡想借助民間巫師法力,在聽命湖根除塵世烙印心靈的痛楚。人生長河漫漫,從一個站點到另一個站點,從一個坎坷到另一個坎坷,磨練人的意志,心靈成長必然承受痛苦鍛打。巫師法力無法解除心靈之疼,山神也拒絕為心靈渡難。修養在于人為,需要人心自渡。竹子也好,樹也好,松鼠也好,都有一命,誰能忍心把命中注定的劫難轉嫁到它們身上呢!
命里有的拒之不去,命里無的強求不來。默默地在聽命湖堆起一個瑪尼堆,祈福的心意如一湖波光向著遠方而去。
告別聽命湖,我們依依不舍地從另一條路返回。大伙呼喚雨水,想在離開聽命湖時痛快淋漓地與一場雨擁抱。“哦回回——”,渴望雨的洗滌,我向聽命湖打招呼。一朵云應聲而來,飄到湖上空,但沒有下雨。登上山崗,回頭望聽命湖,覺得聽命湖不像是掛在地球表面的一顆眼淚,而是山神伸出瓢把子,里面盛著生命之水,請天地間萬物暢飲。
亂石堆疊,石頭縫隙長著地衣,流瀉一地紅色念想。來時的路大多在竹林里穿行向上攀登,去時的路在山梁上行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山峰連綿不絕,如海浪波涌,山脊上只有枯草和地衣、矮狀杜鵑,半山腰層層疊疊的竹和樹,深秋景色就像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行走的背影美麗在秋色迷離里。云霧會走路,有時出現在山崗上與我們同行,有時不知瘋玩到何處。林海蒼茫,山河壯美。細品無限秋光,傾聽云朵和陽光走路的聲音,行走雖艱辛,卻難以遏制對山山水水的戀情。
一座山梁上,“之”字形山路盤旋而上,直入云霄。我們走在“之”字形山路上,突然遭遇一場冰雹,“嗶嗶叭叭”砸在身上,有的砸在額頭上,有點痛。先是冰雹,后來是冰雹攜帶雨水。大伙埋怨一位同伴,他立在山頭呼喚,招引來了冰雹。這位同伴連呼“冤枉”,一臉無辜,說是大家離開聽命湖時高聲說話和呼叫,雨水和冰雹攆著我們的腳步,從聽命湖翻越聽命山,讓我們正要下山往片馬風雪埡口方向而去時,終于感受到呼風喚雨的魅力。沒人反駁他的話,我心下也如此認為。聽命湖上的云朵雖然應聲而來,但要下雨也有情緒醞釀的過程。山路遙遙,我們急于趕路,清早離開聽命湖,沒等云朵下雨,就翻山越嶺而去。云朵攜帶雨水和冰雹,攆著我們的腳步來了。
從稱桿山而來的山路與從聽命山而來的山路交會在峰頂。稱桿山而來的小路,正是抗戰期間,滇康緬縱隊謝晉生的部隊在當地群眾鼎力相助下,從稱桿山挖路而來,直通往片馬風雪埡口,從后面突襲日軍碉堡,拿下正面部隊四次進攻也難以攻下的碉堡。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在竹林里迂回穿行,感同身受遠征軍和當地群眾挖路潛行向片馬風雪埡口的不容易,一路行走一路回憶怒江抗戰歷史,心中頓生豪邁。
人生無以抵達目的地而倍感艱辛且有點泄氣時,不妨回頭望望走過的路。山路彎彎,在一座又一座山峰上隱現,力量從心底滋生,那么遠的路走過來了,何懼前方的路。忍著腳和膝蓋疼痛,不停下腳步,向前,向前。
黃昏降臨,我們到達片馬風雪埡口。
聽命湖之旅,令我學會一種處世哲學:覺得前途無望而失去信心時,不妨回頭看看走過的路,堅守內心信念而不停下前行腳步,相信自己有實力,沒有到不了的站點。(責任編輯/呂文錦設計/毛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