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抱著骨灰盒，右手抓著大雁

京沈高速：

從沈陽回北京要703公里，這次假期過完，又奔跑在你健碩的胸肌上。一年又一年，是春是秋，你一直是這副樣子，筆直、灰禿，沒有盡頭。隔離帶對面很久不見一輛車，右側是蘋果樹林和一排排太陽能光板。車里剛加過油，空調吐著新風，雨刮器忽然高頻擺動，我去關，又不知錯按了哪里，雙閃亮了，天窗也徐徐展開，風都灌了進來。

你在前面張開雙臂大笑，笑出一段限速60公里的路段。不知道規矩的人都沒少在這兒吃罰單。當年友友第一次開車回京，就因為這兒連繳了兩張單子。你知道友友的脾氣。一順水兒的車都減速慢行，就她橫沖直撞，跟條泥鰍似的鉆空子往前沖，也不系安全帶。我是沒辦法，趕上這么個主兒，從沈陽回北京703公里，除了我爸媽送過我，就只有她。二十幾年處著，沒有血緣，反而比那有血緣的更難擺脫。

別找了，友友在呢，就在旁邊的這個小盒子里。身為一條高速公路，你左顧右盼的，很危險。你別露出這種表情，等會再把雨水招下來。你知道我剛拿了駕照沒多久，應付不來。

咱就看在養路費的面兒上，把這過程省了，成嗎？

友友葬禮辦了有一個月了。見過許多人流淚，握過許多雙手，不想再看見你哭，畢竟你哭了，地面濕滑，我不好開車。被她嘮叨了這些年，今天腳踩油門，終于能清靜片刻。

友友先學會開車，這些年我沒少騙她當司機。北京過了晚八點也還是堵，從電影院散場出來，倒是只記得給她打電話接我回家。起先她忙，沒白天沒黑夜地忙，八九點電話打過去，聽筒那頭鞋跟踢踏踢踏的，是她剛從寫字樓出來。大學畢業有十年，十年間看她從白領到金領，陪她吃過一萬場夜宵——油膩的雞心串，冰鎮的青島扎啤，冬天找鋪子喝粥吃餛飩，光聽她訓話就夠記上幾十本的。訓，做了22年學生不夠，還要再做三年五年，六七八年。訓，二十多歲眼瞅著奔三的人了，還沒熟練掌握一門賺錢的本領，相信童話（友友把電影一類都稱為童話），居然還相信寫童話可以賣錢。訓，蹭她的車，騙她接，一年又一年，家里除了幾本書，只有一條狗。

你到底還是把雨招來了。烏云裹著閃電，把你劈成兩截，一截亮，一截暗。車從中間過，倒像是跑在棋盤上。風把兩側的樹吹成妖魔，鳥窩都飄搖，就是不墜落。蘋果樹林早就拋在身后，兩岸黑壓壓的不知道種著什么。我才注意到你新粉刷了標線，簇簇地貼在路面上，車燈一照，有許多小雨點斜斜地落在上面。你說給友友呼吸點新鮮空氣，我說，她那盒子我可不敢再打開了。前一陣子帶她去海邊，趕上風和日麗，想讓她看看美景，我就把盒子打開了。那天海風至少吹走了兩指頭的骨灰，我成了天下最笨的人，沿著海岸線追了半刻鐘，臨了除了一手心兒的汗，什么也沒追到，還被沙子迷了眼睛，用海水洗得生疼。那天，風里飄的都是友友的笑聲，恨得我只想把盒里剩的那點子灰也揚了。后來她倒是知道我真的疼了，就漸漸地不笑了，天上只剩幾朵清白的云，看著我愣愣地站在沙灘上，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回京這703公里，開快了也要5個小時。大學畢業后，友友次次都要用上兩三個小時和客戶打電話。有一次車里忘記備軟底鞋，經停服務區我去買，回來看見她單腳靠在車門邊打電話。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經很會穿那種尖頭細跟的鞋了。腳尖微微擦過地面，軟語細音，滿口敬語。那大概是友友第一雙4000塊的高跟鞋。后來她有過許多雙鞋子，只有這一雙，被她收進了最后的箱子里。大學時，友友和我念同一個專業。畢業后，我考研考博繼續當學生，她轉戰商場，一步步奮斗到粉領，每天下午兩點起床，一個熱牛奶的工夫，打倆電話聊幾句，正經的、不正經的，分分鐘賺來大把鈔票。她在我身邊時，整日訓斥我幼稚散漫不切實際，讀了個浪漫的專業，便把電影當人生。如今她蹲在盒子里，我想起這些年她急急向前走的背影，倒覺得是她把人生活成了電影。小家雀變彩鳳凰的經典勵志故事，她本色出演，晝夜顛倒地演了30年。

臨近這幾年，友友去哪兒都不愛自己開車了，她說累。我想她是前些年賺錢賺得太猛累著的，也該歇歇。沈陽到麗江3400公里，從前友友甩上車門就開去了，這幾年她換車的頻率有增無減，真正自己開車的時候卻很少。每學期開車跟我回北京，是她少有的重新換上軟底鞋的時光。友友愛錢，更愛花錢。她常常從銀行提出幾捆現金，就扔在進戶門旁的柜子里，隨時用一點。你維護的速度不及她換輪胎的速度，車子跑在你懷里，你最清楚。我以為她終會改變，我在心里偷偷算著時間，想著總有一日，友友不再是友友，再沒有夏天五毛錢的冰棍，北京晚10點的夜宵攤，可是她沒有。友友說，賺多少，就花多少，水流起來，才源遠流長。這一副十足的錢串子腔調，我聽到耳里卻很熱。這是友友大學一年級時說過的話。那時我們蹲在學院南路上，面前是售之一空的攤子，友友賣了她10本觀影筆記，賺了500塊。我們去后面巷子吃火鍋。友友喝了兩杯冰啤酒，從火鍋店出來吹了一會兒風，把手里剩下的300塊錢給了路邊賣文化衫的小孩兒。我笑她剛做成一筆生意，就不忘慈善事業。她反駁說，那是人才投資。那小孩給了我們兩件文化衫，友友抬胳膊就穿身上了，然后說這才叫源遠流長。如今想來，明明是一文化騙子，卻被她弄出了點仗劍走天涯的意思。

我的外文課教授說過，生命的兩頭是無盡的黑暗，生命就是發生在這兩端盡頭間的一段光。在友友這段短暫的光弧中，她幾乎教唆了我一輩子。直到她整日穿著厚睡衣休養在家，茶幾上都是癌癥患者用藥時，她忽然紅了眼眶，對我說，傻瓜，羨慕你很多年了。

年前我們從北京回家，我剛考了駕照不久，她裹著毯子躺在后座，說兩句咳兩句，也沒止住她操心。

“死抓著方向盤干嘛？松開手！”120邁的路段她讓我松開方向盤。

“脖子那么僵做什么？把天窗打開。”前后被三輛大貨車夾著，她讓我開天窗。

我從后視鏡望過去，看到她面色蒼白，系著一條那樣鮮艷的圍巾，也沒有顯得健康一些。她看見我在看她，就瞇著眼睛笑起來，和小時候藏在電風扇后面吹風的那個樣子，一模一樣。友友說，就向前開，以后也別想著回頭。

從沈陽回北京703公里，如今我終于也學會了自己開車，再不需要友友載我了。30年時光，她從一個活色生香的人，變成這個冰冷的盒子，許多前塵往事，好像也不過就是昨天的事。有人說過，這30年是人這一生能擁有的最好的時光，許多人情世故在其中生長。然而時代從不會為任何世事停止生長，只有生存于時代中的人，常常會因其事而在人生的進度條中形成兩三厘米的停格段落。京沈高速，在這個胸懷里，總有限速60邁的路段。從前身邊有親人、朋友相伴，一路歡笑，很少留意過這段限速原因何在。今日獨自奔跑在路上，才得到一個答案。這是一段大雁頻出的路段，來往車輛迅猛，兩者相撞，動輒鳥死人傷。友友開車從沒撞過大雁，倒是有幾次看到它們成群結隊地向天邊飛。

暴雨沖刷地面，雨刮器像是兩條胳膊，瘦弱、執著，只把那些雨水刮到兩側去，盡力給我一掌視野。你在前方延伸，剎那間，好似第一次相識。看著你在前方無情翻滾，卷起地皮，分解道路。你好似從未認識我，認識友友，你像對待所有必經過你的青年一般，施盡渾身解數，只為讓人服輸，從此放棄山坡那頭的風景。這一天我聽到一聲巨響，氣囊彈出，車前燈滅了一盞，玻璃碎了，副駕駛座上躺著一只大雁。你在頭頂冷笑，說就這703公里，我可以再練你10年。

我不在乎。我左手抱著骨灰盒，右手抓著大雁，大步朝前走。身旁有車輛疾馳而過，傾盆大雨里，仿佛聽到媽媽的搖籃曲。不知走過多遠，直看到自己的車停靠在前方，打著雙閃。雨聲漸小，大地逐漸清明，手中的大雁也奇跡般地拍拍翅膀，又重新飛入云霄中去了。

我手中還沾著它的血，卻已經快要看不見它的影子。

打開車門，重新啟動引擎。就在那一兩秒間里，想到《似水年華》中曾有一段，是講這個世界真正存在過的人和物，或許并不是那些看得見的，而是曾存在于人們心中的風景。此時此刻，眼前仍是你常年不變的樣子，筆直、灰禿，沒有盡頭。但在我的記憶中，它早已不是一個夢那樣遙遠了。

親愛的京沈高速，愿你安好。

黎雨朦

2016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