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昊
故鄉湖北江之南。故鄉青山綠水間。故鄉小,山小,水小,民小,心氣小。但即便小,也有小的味道,也有小的風物人情。
生于斯,死于斯。故鄉有故鄉的風物。嫁娶婚俗不說,殯葬禮儀不說,想說小事,想說小風物,想說細人情。
人生而不離食飲,那就從食開始。
春來綠一方,嫁娘紅衣裳。在這漫野中,有大家都熟悉的一類蒿草。其實蒿草品種繁多,它們在小時是相差無幾的,很難辨清。野菊最后會開出黃花招來野蝶。青蒿則在重陽四處安放,祈念安康。而這初春我們要的是一種可以食用的蒿草。
它長在田間地頭,因為生長期長,而且對春訊敏感,所以它長在野草前頭,尋找它,采摘它,并不是什么難事,就是小孩子也可以做,小孩子也最愿意做??嫔闲』@,和一群伙伴們游戲于初春的空氣里。到了傍晚采回來一滿籃蒿菜。
小孩子采蒿菜是嚴格而認真的,甚至是苛責的。他只要每一株的鮮嫩部分,他只要干凈的葉片,他仔細挑剔出葉柄,他仔細收拾了葉子免得積壓壞。這么細致認真是為了美味的質量和口感。
當蒿菜采回來了,奶奶一邊責罵為什么這么晚回家飯菜都涼了,一邊用清水沖洗了蒿菜,仔細地剔除雜物,仔細地輕揉著菜葉,洗去塵土。其實我一直覺得,那剛生出發來的葉怎么會臟呢?鮮綠色惹人眼饞,而那汁液散發出特別的味道時,不覺就陷入草餅的甘香的想象中了。
草餅有兩種做法:一是直接將蒿葉倒入搗臼中完全搗爛,用白棉紗潷出汁水,然后用年后新磨的江米粉和糯米粉摻糅。注意,江米粉和糯米粉的用量為2:1,多則發散,外形不好,少則發黏,口感不好。揉勻粉與汁液,粉團呈現出迷人的草綠色清新的草香撲鼻而來,若是愛甜,則可以在粉團中加入糖或蜂蜜,就能提出蒿菜嫩芽本身的鮮甜昧。
或者是另一種做法,將蒿葉倒入壓力鍋中放入少許鹽和白糖,少許水。以火煮之。原本就是極嫩的葉,這樣一蒸煮,就全散溶在水中了。再將這湯和葉一同倒入江米糯米粉中,揉勻。
揉完粉面,這草餅也就完成一半了,接下來是餡料。
若是愛吃甜食,那么黑芝麻就最好不過了。半升黑芝麻倒入文火的鍋里不斷翻炒,待到芝麻噼啪作響時,香氣便溢出來了。這時整個屋子都張揚香氣,隔壁幾家都能聞到誰家炒芝麻,便知道誰家要做餡料了,過一會兒也能吃上兩個餅了。
將炒過的芝麻和白糖放到缸子里拿搟面杖一下一下地搗碎,這個環節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因為可以時不時偷抓一小撮放到嘴里,甜蜜與芝麻酥香便充盈著口腔。貪婪地吃著也不顧一會兒還要包餅了,直到有人輕輕揪著你耳朵嘴里罵著饞蟲轟你離開。芝麻糖搗得細碎,卻又不至于完全粉末,而這不是缺點,反而在吃時卻成了優點,咬著那餡料,吃到一粒沒有完全搗碎的芝麻,口腔里就滿是那芝麻的酥香氣息了。
若是愛吃咸香的餡料,就得看向那豬瘦里脊和田埂上的野芥菜了。還是得派出孩子們,給一把剪子,一個籃子,成群的就出去了。待到回來時,必有一滿籃野芥菜。仍是仔細洗了那芥菜,去了那粗老的葉,只留最嫩的葉心,水靈靈的擺在一邊,再將那豬瘦里脊細細切了,切塊,再切細,再剁碎,再細細剁成肉碎,此時就該放些鹽醋醬油調味了。若是放了野芥菜再調味,野芥菜的水分就被那些個調料給逼出去了,就失去脆爽的口感了。切好了細肉末,拌了,再將一旁備用的芥菜拿來,碼齊,切細末。若不碼齊,那顆粒不均勻,入味也是不均勻的,吃起來也失了口感。切了細末,待到要用時再拌入肉末,添少許鹽和白糖。必須有少許白糖,否則餡料雖然咸,卻失了這鮮美的口味。白糖在哪兒都不可或缺。
這面皮也備好了,餡料也調試好了,饞貓們早就圍在一邊了,那就趕緊洗手都來包吧。掐取丸子大小的一塊鮮綠面皮,在手上揉搓成團,再在其中捏出空洞,舀了一大匙或咸或甜的餡料,輕輕轉圈,慢慢合上空洞的開口,合攏后輕輕壓扁成餅狀,放在一旁鋪了細棉布的篦子上,蓋上白布,不讓水分流失。
這邊正熱火朝天地包著呢,另一邊呢,灶堂早已燒上熱水,鍋蓋邊沿冒出絲絲白氣,于是草餅可以下鍋了。饞貓們想盡量多放幾個下去,為了能在第一鍋多吃上幾個……
等待是漫長的,大人們強調必須完全蒸熟,而饞貓們總想揭開鍋蓋看看,拿筷子扎一下看是否熟透,每一次得到否定答案馬上耷拉了頭,一會兒又自顧自地期待起來,繼續看著鍋沿。
終于出鍋了,把整個籠屜撲倒在自布墊著的篦子上,熱氣撲騰上來,馬上就有幾個腦袋從熱氣中漏出來,用手抓了餅又不得不因為燙尖叫著放下,飛一般的尋了筷子來,扎了一個就往嘴里送,燙得嘴巴一開一合,說不出話來。幾個回合過后,一個嘴邊糊滿了黑芝麻,正舔著嘴唇呢,一個嘴邊的油還在往下流卻也顧不得擦。
除去起始的幾個草餅喂了饞貓,大人們是不吃的。他們細心裝了熱餅子,甜咸各幾個,分了幾碗,讓我們給隔壁鄰居們送去。我們奔跑著喊著嬸子姑子就去了,只要不摔跤,任務總是完成了的,回來便又可以再多吃一些。
大人們總是喜歡分發食物表達善意,改善鄰里關系,同時也關愛一些孤寡老人。記得每年給里巷的瞎眼大爺送草餅時,他總是一嘆,這可又到春天了。總算又熬過一年了。
我并不懂這些,只想早點完成任務回去再吃上幾個,于是就焦躁地看著他慢吞吞地拿了餅吃一口又放下了,眼淚從皺了的老臉上縱橫而下。我并不懂這些,我看著他,他卻不知道我看著他,他瞎了,他不知道春天來了,每年都是我把草餅遞到他嘴邊,他才知道春天來了。于他而言,草餅就是春來。
對于我們來說,草餅只是一種吃食,對于有些人來說,草餅是一種儀式,而對于少數的某些人來說,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曉得,草餅就是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