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河灘

江一橋??

1

知道師傅的大女兒趙紅梅今夜要來打水躉船，賀二娃很高興。

他對師傅趙光船說：“我今夜跟打漁船走一趟，弄條好點(diǎn)的魚讓梅梅嘗嘗！”

“要得。最好是弄條三五斤重的江團(tuán)，沒有江團(tuán)，就是巖鯉或青也行。” 趙光船答道。

接師傅的話，賀二娃興奮道：“最好是兩條，一條紅燒，一條做湯，乖乖，那就太舒服了！”

船尾甲板上，師徒倆坐在矮凳上吃晚飯。菜簡單，纜樁上一碗白水煮蘿卜，有沾水和泡菜；飯是缽缽飯。缽缽飯是蒸的，喜歡吃粑點(diǎn)的就少米多水，但不經(jīng)餓，船上的人都喜歡吃硬點(diǎn)的，經(jīng)餓，然而油水少，不管吃多少飯，還是餓得快。所以賀二娃的米缸常常沒到月終就見其底，便在師傅的米缸里舀米。趙光船有五個娃兒讀書，經(jīng)濟(jì)上也常打饑荒，總在賀二娃手上打急抓，借錢來用。賀二娃早已出徒，是二級工，每月三十七元五角，和供應(yīng)科后勤小組的九個人打會，每月每人五元，抓鬮，賀二娃得頭月，身上正好收了其他人的會錢，加上領(lǐng)的工資，就有八十多元人民幣在貼身的內(nèi)衣兜里，用鎖針鎖著。身上第一次有這么多錢，賀二娃心情甚好。現(xiàn)在梅梅要來，他更是高興，大有要表現(xiàn)表現(xiàn)的沖動。趙光船知他心思，于是順著他。

天已擦黑，對岸江北的物景被黑暗籠罩，幽幽河面泛起青光，岸坡上的河街和纜車道及重棉九廠鋸齒形廠房亦迷迷蒙蒙，而路燈和所有人家的燈還未亮。因?yàn)楦吲d，賀二娃幾口扒完飯，去船頭把燈打開，轉(zhuǎn)回來見師傅已經(jīng)吃完，便主動上前收拾纜樁上的碗筷——平日都是丟進(jìn)廚房鐵鍋里用水泡著，到二頓要用了才洗。大瓢舀水，嘩嘩地沖，他用竹刷涮得兩個搪瓷缽缽在鐵鍋里山響，還情不自禁唱起歌來，“抬頭仰望北斗星，‘八一五戰(zhàn)士心中想念毛澤東……”雖然五音不全，他卻唱得非常抒情。

見徒弟心情這么好，趙光船便在心頭祝愿今夜打漁船有好收獲，大女兒梅梅上船來了方才有魚吃。他仍然坐在矮凳上，裹葉子煙，同時觀察洄水里泊著的打漁船。靜悄悄的，彭老七一家三口還在睡覺，前艙后艙棉簾子遮掩著，一條棕繩系在打水躉船的送水管上，那棕繩在夜色中幾乎看不見，船兒宛若自己就穩(wěn)在了緩慢流速的洄水里。再等兩個時辰，夜深了，他們才會爬起來悶飯吃，吃了才起航去下面河灘放攔河網(wǎng)。天天如此。

在家里，趙光船對女兒趙紅梅說：“梅梅，從上游來了條打漁船，夜里去河灘放攔河網(wǎng)，好像每網(wǎng)都起得到魚，而且盡是好魚。”女兒趙紅梅知道這歲末年初寒冷季節(jié)里，能弄到大河里的魚，是件不易之事。她對父親說：“是不是唷，那哪天我上打水躉船耍，去弄條魚來吃吃！”——她是重慶第五中學(xué)高二學(xué)生，“文革”開始響應(yīng)號召，一腔熱血忘我投入。趙紅梅是趙家的驕傲，小學(xué)是三條杠，中學(xué)是校團(tuán)委副書記，現(xiàn)在是學(xué)校“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主要負(fù)責(zé)人。“文革”開始后，趙光船看女兒飛快成熟，臥軌攔特快去北京告狀，步行去成都省委絕食靜坐，乃至拿刀端槍沖鋒陷陣，就一年多，女兒從斯斯文文猛然變成電影里那種干練的職業(yè)革命家了。當(dāng)?shù)弥@次回家后，短時間無外出計(jì)劃，趙光船便想挽留女兒在家，不要再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外頭跑。他就接女兒的話說：“你上打水躉船來耍嘛，像你小時那樣，賀二娃歡迎你得很，我叫賀二娃跟打漁船走一趟，給你弄條江團(tuán)或巖鯉吃吃！”

“要得！”對父親的邀請，趙紅梅爽快答應(yīng)，“就像小時候那樣，上打水躉船跟賀二娃耍，如果有好魚吃，那更安逸！”又說：“聽說賀二娃參加了夜襲南山的戰(zhàn)斗，說不定我和他在戰(zhàn)場上差幾步就撞見，只是夜里頭大家都看不清楚罷了。我還要問問他，他是不是從三塊石那條小路摸上來的……”趙光船打斷女兒的話：“現(xiàn)在不管這些了，大家都交了槍，毛主席說兩派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嘛，他老人家都叫兩派聯(lián)合起來。”

趙紅梅是“反到底”，趙光船和賀二娃是“八一五”，賀二娃還是個小頭目。中央一聲令下，兩派交了槍，賀二娃從據(jù)點(diǎn)革命大樓回到打水躉船上，天天跟著師傅，每月才領(lǐng)得到三十七元五角的工資和定量的糧票。當(dāng)初興派別，趙光船在賀二娃的影響下，參加了“紅色紡織兵團(tuán)”，不過只是領(lǐng)了袖章，從未參加任何活動，更沒有去扛槍打仗，也不可能去，這打水躉船時刻得有人看管，它關(guān)系到重棉九廠的生產(chǎn)用水和幾千職工及家屬的生活用水。

趙光船參加“八一五”，其實(shí)另有隱情，他幾個娃兒都是鐵桿“反到底”。兩派均占人，只有好處沒壞處，這是他的策略。

2

這是1968年初，一個有月光的夜晚。

其時重慶大規(guī)模武斗已停止，專縣武斗卻在升級。中央一聲令下，重慶兩派均上交了武器，然而還是有少量槍支彈藥，散落在一些年輕人手里。賀二娃就有一把軍用匕首和三顆手榴彈，手榴彈藏匿在一個秘密地方，軍用匕首他則時刻別在腰桿上。

打漁船從大河上游來，他們那里正打得激烈，故而遠(yuǎn)離故土來到這兒求生活。已來了二十多天，還沒遇到什么麻煩，只有賀二娃問過：是哪一派的？有沒有公社證明？為什么到這兒來？來的那天，彭老七立船頭，彭嫂在后把舵，打漁船漂進(jìn)打水躉船內(nèi)側(cè)洄水里，六歲的搖搖則趴在艙里朝外張望。一條棕繩被彭老七拋到打水躉船上岸的送水管上，像條聽話的蛇，棕繩在送水管上繞一圈，余下的頭子被手指輕輕一勾，恰好打個活結(jié)。泊了船，彭老七提兩尾斤重的黃蠟丁，上了打水躉船。見到趙光船便拱手道：“老大，初到貴碼頭，我彭老七來給你們添麻煩嘍。請問老大貴姓？”

趙光船拱手回敬道：“免貴，姓趙。你們從上游哪里來？”

彭老七道：“瀘縣，我們那里現(xiàn)在打得正兇！”

趙光船說：“我們這兒打過了，好像不打了。你們是放攔河網(wǎng)？”彭老七答道：“對頭，下面卵石灘我看放攔河網(wǎng)好像有搞頭，今后請趙師傅多指點(diǎn)、多關(guān)照！”趙光船高興道：“沒問題的，歡迎，歡迎！這大冬天里多個鄰居是盼之不得的好事，歡迎歡迎！”這時，在一旁的賀二娃突然問：“你們是哪一派的？”

“我們沒參加派別，算逍遙派吧。”彭老七有點(diǎn)惶恐。

賀二娃又問：“你們有沒得公社的證明？”

“我們那里現(xiàn)在亂哄哄的，上哪里去開證明唷！”彭老七不知所措地回答。

“你們不會是‘地富反壞右吧？”賀二娃把軍用匕首從皮套子里拔出，并拋向空中翻滾兩周，接住，在掌上來回掂著，語氣活像在審問犯人。

彭老七兀自笑了，說：“這位大哥，你放心好了，我們一家三代都是正而八經(jīng)貧農(nóng)，絕對無田無地?zé)o房的貧農(nóng)。”他掏出紙煙遞給賀二娃一支，用打火機(jī)給他點(diǎn)上了。

彭老七遞紙煙給趙光船，趙光船擺擺手，說：“謝了，我抽葉子煙，紙煙過不了我的癮。”隨即提高聲音說，“他是我的徒弟，賀二娃。”“我的徒弟”四個字說得特別重，其意思明白：這兒我說了算，你不用擔(dān)心這徒弟娃。

可這徒弟娃毫不客氣，伸手抓了彭老七敬師傅的煙，把它夾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且得意道：“蓄支戰(zhàn)備煙！”

趙光船瞪了賀二娃一眼，便把兩尾黃蠟丁遞到他手上，吩咐道：“去把魚打整出來，一條熬湯，一條干燒，中午吃。”

斤重的黃蠟丁算極品了，就是夏天也難弄到這么大的黃蠟丁。賀二娃把匕首放回腰間皮套，叼著煙提魚去了廚房。趙光船抬手指了指岸坡上一片菜地，對彭老七說：“那里是我種的菜，你隨便去拔，吃不完的。”

彭老七特別感激，說這可解決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大難處。因?yàn)榇说厝松夭皇欤褪巧辖秩ベI都要票和證，有錢也買不到。這片菜地在沙灘與卵石灘交匯處，呈三角形，每年夏末河水退去，會留下大量淤泥，形成半沙半泥的沙泥地，趙光船撒白菜萵筍蘿卜種子下去，從不管理，只要無頑皮小崽兒去作孽踐踏，便可從小苗苗開始就拔來吃，一直吃到來年開春。最后收了種子放到初秋，再撒下去。

打漁船白天泊在打水躉船內(nèi)側(cè)洄水里，十分安靜，幾乎聽不到什么響動，偶爾聽見彭嫂在教女兒搖搖唱歌。如要說有什么事，那就是這二十多天里，只要賀二娃賊兮兮往打漁船瞅，一定是彭嫂在船尾方便。每每這時，趙光船先使勁咳聲嗽，再用一首“毛主席語錄”歌調(diào)調(diào)半唱半念道：“三大紀(jì)律八項(xiàng)注意，自覺最為重要，革命要靠自覺哈！”

于是，賀二娃只得偏轉(zhuǎn)腦袋，酸不溜丟道：“師傅，你唱的是哪首語錄歌唷？”之后為掩尷尬，轉(zhuǎn)換極快，他據(jù)傲又說：“我是要去問一問，他們到底是哪一派的？他們究竟有沒有公社證明？”趙光船便瞪眼發(fā)怒道：“人家靠手藝吃飯，你有本事，你下河去放攔河網(wǎng)，不要盡說些不沾水不靠岸的屁話！”待會兒，趙光船平息下來，又用教誨的語氣說：“這年頭，多個朋友多條路，小心你賀二娃哪天坐了班房，連個來看你的人都沒得！”

沿河岸線上行或下行的人，見這兒泊了打漁船，就有人小心翼翼問，魚如何交易？很快上游彈子石輪渡躉船和長航局幾個躉船上的水手，及其他吃水上飯的人，均嗅到了魚的腥味，相繼拿米、菜油或其他東西來交換。彭老七喜歡實(shí)物交換，也收錢。這是自由買賣，犯忌的。彭老七給趙光船說過，家族中有人因此被五花大綁游街示眾，并且被劃為“地富反壞右”分子了。對此，他總是謹(jǐn)小慎微，也憂心忡忡。倒是彭嫂和女兒搖搖無憂無慮，除了補(bǔ)補(bǔ)網(wǎng)，碰到太陽天，彭嫂會燒了熱水先給自己洗頭，然后再給搖搖洗，洗了頭，母女倆在船尾依偎著相互梳頭編辮子，還唱那種原生態(tài)古老歌謠。

來拿魚的人越來越多，夜里就有人在下面河灘盡頭等著，或在打漁船往回的半道攔截，于是形成了要想吃到魚，最好是跟著打漁船一起往下走，收了網(wǎng)見了魚，現(xiàn)過現(xiàn)，提魚上岸而去，這樣最保險(xiǎn)。因?yàn)楫?dāng)時就是有錢有票有證，也難買到食物，更莫說大河里的魚。吃這魚算極端奢侈之口福。

3

這個冬日里有月光的夜晚，出乎賀二娃想像，趙紅梅帶兩個男同學(xué)上了打水躉船。一個叫張之陽，一個叫周長江。就是趙光船也沒預(yù)料到女兒會帶兩個男同學(xué)上船。他倆是趙紅梅的高中同學(xué)，也是“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的主要頭目。

賀二娃蠻緊張，派別不同，他們都是頭頭，自己雖然只是個小頭目，畢竟上過戰(zhàn)場，說不定朝對方開槍射擊過。夜襲南山之戰(zhàn)，在三塊石設(shè)伏阻擊的正是“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在這次戰(zhàn)斗中，一顆子彈貼賀二娃頭皮而過，頭皮因此被灼傷，留下一小塊永久的疤痕。

趙紅梅給張之陽和周長江介紹賀二娃：“我爸爸的徒弟，賀二娃！”張之陽和周長江主動伸手與賀二娃握手，倆人都說聽說過“紡織兵團(tuán)”有個賀二娃，打仗挺勇敢。握了手，緊張稍減，不過賀二娃仍然心存戒備，畢竟派別不同，雖然跟趙紅梅熟悉得很，是看著她長大的，現(xiàn)在各為一派，說不定一兩句話說得不對頭，就會發(fā)生沖突。這樣的事，其時頗為常見。兩口子在家里為派別的事爭論，就有打死自家人的事發(fā)生。所以賀二娃對張之陽周長江不熱情。

趙紅梅看出來了，對賀二娃說：“今晚只是來耍的，不講其他。賀二娃，你不要緊張，我已經(jīng)給他兩個說了，你在‘紡織兵團(tuán)不過是個小隊(duì)長而已。”可是她停一停，忽然問：“賀二娃，去年八月那次你們夜襲南山，你是不是帶著人，從三塊石那邊摸上去的？”賀二娃說：“對頭，我?guī)鄠€人，打頭陣，就是從三塊石那條小路摸上南山的，不過被你們設(shè)伏，打得好狼狽，我差點(diǎn)就飛了飯缽缽。梅梅，你看！”他把頭勾下來，用雙手扒開正中的頭發(fā)，給趙紅梅看那塊疤痕。

趙紅梅伸手去摸了摸，驚奇道：“喲，賀二娃，你命好大，頭皮都灼傷了，只差半公分唷！”

之后，賀二娃講在何處何時被一顆呼嘯而過的子彈灼傷了頭皮。趙紅梅說：“這顆差點(diǎn)飛了賀二娃飯缽缽的子彈，也許就是我們?nèi)酥心囊粋€打的。”張之陽和周長江認(rèn)同這說法，說賀二娃所說的那個地點(diǎn)，正是他們設(shè)伏之處。

怕他們話不投機(jī)說到派別分歧上去，趙光船及時出面大聲道：“等會兒賀二娃帶你們跟打漁船走一趟，弄條好魚吃吃，不管是哪一派的，今晚不爭論、不辯論，更不許亂來哈！”怕賀二娃說毛了又把腰桿上軍用匕首拔出來炫耀，那就麻煩了。他知道他們都好斗，都能從各自嘴巴里拽出許許多多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語錄，作為攻擊對方的武器，且都會宣稱自己觀點(diǎn)百分之百絕對正確，不然怎會有大規(guī)模武斗及死那么多人！

他們?nèi)硕即S色軍裝。張之陽披了一件軍大衣，瘦而高挑，脖子長，有點(diǎn)豆芽身材。周長江戴頂軍帽，國字臉，長得有點(diǎn)魁梧。他們都只穿單褲，上身除了軍裝，里面就是一件薄毛衣或線子背心。周長江軍裝紐扣不扣，衣擺一直敞開；張之陽軍大衣披在雙肩上，兩只手壓根無穿進(jìn)袖管的意思，活像把軍大衣穿在身上就顯得怕冷無風(fēng)度了。他們?nèi)吮荣R二娃有風(fēng)度得多，亦斯文得多，高中生嘛，周長江還穿了一雙當(dāng)時最時髦的白色回力鞋。賀二娃是小頭目，可混得不行，穿油漬斑斑工作服，連件軍裝也未撈到手。

除了心存戒備之外，看趙紅梅比一年前成熟了許多，這讓賀二娃想入非非。女式軍裝顯得相當(dāng)干練，齊肩的兩條短辮和光滑額頭上的劉海，既朝氣勃勃又俊俏飄逸，明亮的雙眸散發(fā)出飽滿逼人的青春氣息，賀二娃直感到心驚肉跳。他非常想在這兩個男生面前表現(xiàn)自己，眼睛總是大膽落在趙紅梅身上。趙紅梅感覺到了，笑盈盈道：“賀二娃，你總盯著我看啥子嘛，還是小時候那個梅梅，沒啥子大的變化，只是稍稍長高了一點(diǎn)點(diǎn)哈。”說完這話，她還站過去跟賀二娃比高矮。

比完高矮，賀二娃認(rèn)真說道：“你這一年多，起碼長了十多公分，跟我差不多高了。而且……而且……”他突然想贊美趙紅梅幾句，卻一時找不到贊美的句子，吞吞吐吐笨拙地反復(fù)說而且而且，把他們?nèi)硕级盒α恕?/p>

趙光船覺得賀二娃有點(diǎn)失態(tài)，說：“賀二娃，等會兒你帶他們?nèi)齻€一起跟著打漁船下去，起網(wǎng)了，買條大點(diǎn)的魚，人多，要大點(diǎn)的魚，你聽到?jīng)]有？”

“聽到了，師傅。我買兩條，一條紅燒，一條做湯！”賀二娃轉(zhuǎn)身去臥室把腳上那雙舊布鞋換成了膠鞋。這當(dāng)口，趙光船當(dāng)著張之陽和周長江的面，給梅梅交待：“賀二娃前天領(lǐng)了工資，又打了個會，才收了會錢，他身上有錢，等會兒買魚，叫他給錢！”

賀二娃換了鞋出來，可能猜到師傅在給他們?nèi)私淮裁矗锨芭呐男馗溃骸拔也蓬I(lǐng)了工資，又打了個會，收了會錢，有一百多塊！”說一百多塊，是在冒。趙光船不揭穿還附和道：“對頭，賀二娃身上有一百多塊，是富翁，今天他掏錢買魚，請你們吃！”

張之陽周長江立馬附和，還嬉戲調(diào)侃道：“知道今天夜里你要請我們吃魚，所以我們才手下留情，那天在三塊石把槍管稍稍抬高了點(diǎn)，放你一馬，你才沒有飛飯缽缽。如此說來，你賀二娃真的還得感謝我們！”

張之陽周長江都是極聰明的人，趙紅梅約他倆上打水躉船耍，說還可以跟打漁船走一趟，弄條好魚來吃吃。兩人一直很糾結(jié)，買魚的錢，從哪里來哩？之前一年多里，他們仿佛回到戰(zhàn)爭年代的供給制，在外均白吃白住，自己幾乎沒有掏過錢。現(xiàn)在，賀二娃表明出錢買魚，便把具體問題解決了，不糾結(jié)了。他倆之前曾商量過，如果魚小用軍帽換，如果魚大，可用軍大衣?lián)Q——這軍大衣是有來歷的，對他們而言，別有意義。“文革”之初，一個北航的學(xué)生受中央“文革”派遣南下到重慶點(diǎn)火，一直在具體指導(dǎo)“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的工作，跟幾個頭頭相當(dāng)熟悉。這大學(xué)生被召回北京后不久，趙紅梅收到北京郵寄來的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件嶄新的軍大衣。趙紅梅穿有點(diǎn)大，基本沒穿。好多人都穿過這軍大衣，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軍大衣內(nèi)兜里還有一封信。張之陽周長江都看過這沒封口的信，是那北航學(xué)生給趙紅梅的求愛信。后來趙紅梅拿到了這封信，看后說：“革命尚未成功，談什么戀愛唷！”當(dāng)眾把它燒掉了。

4

月亮不圓，然而月光灑在河面，銀色一片。兩岸物景朦朧，熟悉這兒地理的人，借月光和河水反光，可把河岸線近處的路徑看得十分清楚。彭老七一家三口，已經(jīng)悶飯吃了。彭老七立船頭，伸手拉那系在打水躉船送水管上的棕繩頭子，活結(jié)自動解開，棕繩從管子上滑落下來，像條訓(xùn)練有素的蛇，輕輕一提，棕繩便盤繞在彭老七的手腕間。彭嫂在后把舵，搖搖在艙內(nèi)看不見。漁舟起航了，挨著打水躉船內(nèi)側(cè)船幫，借洄水緩慢流速前行。彭老七已棄棕繩，篙桿在手，篙桿搭上打水躉船船頭，使勁一撐，漁舟迅疾調(diào)頭搭上主流水往下而去。

無風(fēng)，更無浪，月光卻有些游動，絲綢般的云片時不時遮擋了月亮。河岸線其實(shí)無現(xiàn)成路徑，只是熟悉這兒的人，腳下皆是路。賀二娃帶著趙紅梅他們?nèi)耍烟崆把匕毒€走到了那個形如馬腦殼的礁石處。

離開打水躉船之前，趙光船嚴(yán)肅地對賀二娃和趙紅梅交待：“等會兒你們上岸跟打漁船去，一定要遵守規(guī)矩，你賀二娃是曉得的，你要帶頭遵守；梅梅你們也一定要遵守！”賀二娃說：“師傅，我曉得，就是不要大聲說話，不去摸他的綱繩，收了網(wǎng)也不下水逮魚；再就是稱了魚要付這個嘛。”賀二娃伸出一只手，對著趙光船大拇指和食指來回搓，做出數(shù)錢的樣子。

他們?nèi)寺犨@話，覺得有這么多忌諱，顯得十分神秘，趙紅梅更是興奮，拍拍賀二娃的肩頭問：“賀二娃，你說今夜我們能吃到什么樣的魚？會不會碰上鎮(zhèn)江魚或魚精魚怪魚妖唷！”

賀二娃樂哈哈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我們有無運(yùn)氣。如果運(yùn)氣好，說不定真的就碰上鎮(zhèn)江魚或魚精魚怪魚妖，甚至碰上一條美人魚！”

張之陽和周長江說這是迷信，說我們是堅(jiān)定的無神論者。張之陽就此吟誦了毛主席那首詞，那首與這條大河有關(guān)的水調(diào)歌頭。吟誦完最后一句“當(dāng)今世界殊！”他還夸張地舉雙手做了一個舞臺上的亮相動作，軍大衣就從他肩頭往下滑落。賀二娃手快，上前一步接住軍大衣，還討好地給他披上，說：“哪天你這軍大衣借我穿幾天，行不行？”

張之陽說：“這你得問趙紅梅，軍大衣是她的。”

賀二娃感到非常奇怪，問趙紅梅：“軍大衣是你的？”

趙紅梅回答：“是北京一個大學(xué)生送給我的。你想穿，哪天他們不穿了，就送給你穿！”

“梅梅，你說話要算數(shù)哦，我等著穿這軍大衣！”賀二娃說得相當(dāng)認(rèn)真。

馬腦殼礁石的上方是沙灘，重棉九廠打水躉船就泊在沙灘上頭那片洄水里。馬腦殼礁石的下方是卵石灘。冬日河水枯瘦，卵石灘寬闊而平坦。卵石灘對岸是江北的人頭山，人頭山旁邊那座山上有座白塔。白塔斜對岸即卵石灘下方是大佛寺。大佛寺由元末明初造反的農(nóng)民修建。其高大的摩崖坐佛，面向長江，略帶微笑的面孔，已被紅衛(wèi)兵破壞得不像樣了，然而五官雖已殘缺，這坐佛依舊顯露出一種強(qiáng)大的安詳神韻。

在馬腦殼礁石處，彭老七背著攔河網(wǎng)的綱繩上了岸。四個年輕人跟在彭老七后面，踏上了月色中的河灘。

彭老七腳下自然也無現(xiàn)成路徑，只是這二十多天里，沿這沾水不沾水的岸線上上下下，也算走熟了。

攔河網(wǎng)，是這大河上一種古老而極富挑戰(zhàn)性的作業(yè)。漁舟在彭嫂把舵下，朝外順流而下，前艙盤著網(wǎng)，搖搖快速放網(wǎng)，網(wǎng)的綱繩在彭老七背上。彭老七短褲草鞋，一手朝后抓了綱繩，傾斜身子走得既輕又快。從經(jīng)驗(yàn)講，越靜越出魚，故而這作業(yè)都在后半夜進(jìn)行。河灘寬闊而平坦，灘面全是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這時，你如用手去摸彭老七背上的綱繩，會有麻電的感覺，因下面有無數(shù)鉛墜與鵝卵石相摩擦。能從一路的感覺中早知道有無收獲，所以這綱繩帶點(diǎn)神秘，一般是不允許人摸的。

月光中，遠(yuǎn)去的漁舟變得模糊起來，唯前艙搖搖那碎花棉襖還顯眼。河面的網(wǎng)，在鉛墜和浮漂作用下，先成弧形，后漸漸落在他們身后變成一巨大半圓。走到河灘一半時，漁舟在網(wǎng)的牽制下慢了下來，同時往岸邊靠。

彭老七加快了步伐，爾后，一個包圍圈形成。

在這過程中，四個年輕人遵守規(guī)矩，緊跟在彭老七身后，就是說話也極其小聲。他們顯然不適應(yīng)鵝卵石上的行走，硌腳，得小心選擇腳下的卵石，稍不留神，會滑倒或踩進(jìn)河里把鞋子弄濕。

他們沿河水的邊緣行走，看彭老七穿短褲草鞋，趙紅梅輕聲問賀二娃：“他冷不冷唷？”賀二娃同樣輕聲回答：“習(xí)慣了唄，天天夜里如此，不冷的，就是冷也無所謂！”

他們開始還緊跟在彭老七身后，漸漸就跟不上了。無風(fēng)無浪，安靜的河流，安靜的月光，安靜的夜晚。周長江把軍帽摘了拿在手上。張之陽因披著軍大衣，走得更困難，他不斷問趙紅梅和周長江穿不穿軍大衣，然而就是不問賀二娃。賀二娃想穿得很。之前，他們“紡織兵團(tuán)”在據(jù)點(diǎn)革命大樓里，幾個頭頭為了爭奪一件軍大衣，曾內(nèi)訌火并，為此傷了幾個人。他覺得穿軍大衣相當(dāng)有派頭，就想像張之陽那樣把軍大衣披在肩頭上，過過癮。

5

在河灘上端馬腦殼礁石處下網(wǎng)，人舟分行，用牽連的網(wǎng)把河灘兜底攔，最后在河灘下端收網(wǎng)逮魚。事實(shí)是，有時一夜連放兩網(wǎng)，連個魚花花都沒有，有時只轟隆一響便網(wǎng)破繩斷，還有舟翻人亡的危險(xiǎn)。一次收網(wǎng)圍攏后，彭老七未下水，就叫彭嫂搖漁舟向外撤了網(wǎng)。那次跟去的人大惑不解，問原因，彭老七答非所問咕噥一句：“大河里的魚是吃不完的。”實(shí)質(zhì)是包圍圈中有一碩大黑影。在之前，他已從綱繩上嗅到異樣。那黑影臥在包圍圈中，一動不動，然而他卻看清因黑影的阻擋改變了方向的潛流。感謝黑影未與他翻臉。他自覺遵守大河上該他遵守的原則——這些原則樸素，世代相傳，卻與這革命時代格格不入。

漁舟泊定，包圍圈大約八九十平方米。把綱繩頭子壓在一大鵝卵石下，彭老七再挽挽短褲褲管下了水，去船頭接了搖搖遞的一支電筒和一柄兩尺長的鋼叉。他亮著電筒沿網(wǎng)邊搜索，步伐小，活像這兒河水浮力特別，他竟能直立緩慢漂行。彭嫂在后艙用篙桿定住漁舟，搖搖則趴在船頭看。

收網(wǎng)時，四個年輕人沒跟上，待彭老七亮著電筒下水了，他們方才氣喘吁吁走攏。走攏便鞋尖挨水一字排開，目光追逐電筒光柱。水透亮，水底的鵝卵石色彩斑瀾，都像在動，變形得厲害。左手電筒，右手鋼叉，搜索一圈后好似已無收獲之際，忽一黑影一晃，咚，彭老七的鋼叉扎了下去。幾乎同時，電筒就銜在了嘴里。水下有短暫對峙，有沉悶的拱水聲。他彎腰雙手向上一拔，轟隆隆，隨著跳起的水柱，一條近一米長的鯰魚上來了。沒半點(diǎn)多余動作，借慣性一拋，鯰魚在空中還未完成一個完整的S狀打挺，便上了漁舟。

搖搖沒用手，只動腳蹬了蹬，鯰魚就滾進(jìn)底艙，底艙隨之傳出不甘心似的撞擊聲。那鋼叉鋒利，有倒刺，且扎進(jìn)魚的脊骨，不然怎會一下子就制服了恁大的鯰魚。

彭嫂用篙竿點(diǎn)動漁舟，搖搖收網(wǎng)，包圍圈縮小了。其間，彭老七揮舞鋼叉又扎起一條尺長的巖鯉——就是那種像鯉魚，嘴更小，駝背子的現(xiàn)今難見的巖鯉。最后網(wǎng)上還掛著十幾尾黃蠟丁和水米子。雖無江團(tuán)和青，此夜也算好收獲。

通常，就在此稱魚付錢，然后得魚者徑直上岸尋路歸去。可四個年輕人興奮得很，尤其彭老七月光下?lián)]舞鋼叉起魚的過程，把他們看呆了，也就不顧鵝卵石硌腳，腳板生痛的苦楚，居然陪著彭老七原路返回。歸途中，他們幫彭老七拉纖，因這一網(wǎng)算好收獲，彭老七高興，一路上他們相處得相當(dāng)融洽。彭老七就問怎樣才弄得到酒、汽油、打火石和電池，這些東西是他最需要的，也是最難弄到的。賀二娃便打包票說這些東西他都弄得到。而一路上話少的周長江，忽然問彭老七：“你說，是那條大的鯰魚好吃，還是那條小的巖鯉好吃？”彭老七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不管鯰魚或巖鯉，凡是大河里的魚，都飛雞巴好吃！”

周長江和張之陽趙紅梅先一愣，隨之明白不過是個形容詞而已，都霍然大笑起來。趙紅梅還邊笑邊學(xué)其腔調(diào)反復(fù)說：“凡是大河里的魚，都飛雞巴好吃！”彭老七后悔說了粗話，有點(diǎn)不好意思起來。賀二娃帶訓(xùn)斥口吻對彭老七道：“你注意點(diǎn)嘛，當(dāng)著女同志的面，不許說水流沙壩的話！”

6

賀二娃非常費(fèi)力地解開貼身內(nèi)衣兜的鎖針，掏出十三元一角，買下十五斤鯰魚和兩斤半巖鯉。當(dāng)時豬肉價七角五分一斤，定量憑票，還得起早摸黑去食品店排隊(duì)才買得到。第一次花如此多錢買吃的，賀二娃心痛得很，表面卻一副我是富翁請客沒問題的派頭。當(dāng)然，內(nèi)在因素是為了討好趙紅梅。

張之陽周長江提了魚，及時表揚(yáng)賀二娃，說他義氣大方。之前，張之陽周長江曾暗自思忖，如果只要巖鯉，太小了，肯定吃不過癮，鯰魚又太大，錢多，他賀二娃舍得嗎？現(xiàn)在，賀二娃兩條都要了，他倆非常高興。

趙光船聽到響動，已候在船頭，見了鯰魚和巖鯉，說大河的魚，要吃新鮮方才安逸。于是立馬動手宰魚。賀二娃揭泡菜壇蓋子抓泡姜泡海椒，并升火。魚頭熬湯，魚肉紅燒。魚剖了剁塊后，放少量菜油入鍋，賀二娃燒猛火，鍋里菜油冒青煙了，丟幾顆花椒下去，跟著放已剁得細(xì)細(xì)的泡姜泡海椒，鍋里吱吱銳響，辛辣味嗆鼻。倒入魚塊，快速翻炒兩下，添少量水，水沸煮六七分鐘，放少許鹽，不放味精，便起鍋，相當(dāng)利索。趙光船用洗臉盆裝魚肉，端到船頭纜樁上。

他們四人已圍坐在纜樁旁，腦袋上方懸著一只十五瓦白熾燈，光線不明亮，眼前卻紅油閃爍，熱氣蒸騰。放下盆子，趙光船搓著雙手遺憾道：“差一根大蔥，如果有根大蔥加點(diǎn)綠，那就霸道完美了。”

賀二娃拿來個軍用水壺，有大半壺白酒。他說平日舍不得喝，今天梅梅來了高興，又有好魚吃，喝，我們喝酒。酒倒進(jìn)一土碗，他們坐在矮凳上轉(zhuǎn)圈圈喝。趙紅梅也喝，喝得十分痛快。張之陽周長江之前很少喝酒，幾口酒下肚，似乎暈乎乎，說話就大聲了，兩個學(xué)彭老七腔調(diào)，反復(fù)說：“凡是大河里的魚，都飛雞巴好吃！”

趙紅梅跟著他倆玩，說：“這酒，也飛雞巴好喝！”

鯰魚軟糯，無刺，可毫無顧慮大塊朵頤。巖鯉肉成蒜瓣形，彈牙，卻細(xì)膩，進(jìn)嘴還未嚼，它就止不住自動往喉嚨里梭。

魚頭湯做好，趙光船仍用一洗臉盆裝了端來。只放姜粒和鹽，湯純白，香氣撲鼻。張之陽周長江初次吃到如此原汁原味大河的魚，一邊吃一邊嘖嘖贊口不絕。賀二娃大獻(xiàn)殷勤，自己不怎么吃，卻不斷挑魚肚和魚腹肉往趙紅梅面前遞。

喝了三圈酒，把鯰魚頭啃了，再用自己那個飯缽缽舀湯喝了，趙光船說：“你們年輕人熬個夜，沒問題。我白天還有工作要做，我去睡覺了。”

應(yīng)是夜里最冷之時，河面起了霧和風(fēng)，微微的下河風(fēng)，天上那半圓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這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時，天地河黑成一片，視線不能看遠(yuǎn)，而近處的霧成絲成片，如蒸汽裊裊地黏在河水的皮兒上，在河風(fēng)拂動下，宛若在跳舞。有半個小時，視線全集中在魚肉魚湯和酒上了。吃得身子骨發(fā)熱后，借酒力，如同革命前輩那樣，他們講述這一年多的光榮歷史，相互交流戰(zhàn)場上的經(jīng)驗(yàn)和體會。張之陽從軍大衣內(nèi)兜拿出一張照片，是他們“血濺到底戰(zhàn)斗團(tuán)”群體合影。趙紅梅竟然執(zhí)雙槍，張之陽端沖鋒槍，周長江則一手握《毛主席語錄》，一手舉手榴彈做投擲狀。這是某次戰(zhàn)斗間隙的合影，他們的團(tuán)旗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旗面血跡斑斑，有彈孔和塵土，趙紅梅更是挽著衣袖，一手拿大號殼駁槍，一手拿五四式手槍，神態(tài)英武。團(tuán)旗上方是鮮艷的太陽，太陽下可見大河邊某工廠的廠房和煙囪。照片背面寫有三行字：“為毛主席而戰(zhàn)！/祝毛主席萬歲萬萬歲！！/一九六七年七月于楊家坪張之陽”。賀二娃問：“這是在哪里？”趙紅梅說：“建設(shè)兵工廠保衛(wèi)戰(zhàn)，在楊家坪的河邊。”賀二娃說：“哦，我知道那里打得厲害，聽說還出動了坦克。”周長江說：“對頭，那時我們‘血濺到底增援到了那里，我們死了兩個戰(zhàn)友。兩個都只有十五歲多一點(diǎn)，都是初一的。”于是他們?nèi)碎_始具體回憶這場保衛(wèi)戰(zhàn)，仿佛又回到硝煙炮火之中，正相互激勵而沖鋒陷陣。

說到去年八月那次夜襲南山的戰(zhàn)斗，究竟死了多少人，雙方報(bào)的數(shù)字大相徑庭。賀二娃說他們這派死了二十多個，趙紅梅卻說：“最后打掃戰(zhàn)場，我們只掩埋了你們六具尸體。”這時賀二娃方才知道，他們?nèi)齻€在三塊石設(shè)伏襲擊了進(jìn)攻隊(duì)伍后，從一個俘虜嘴里得到口令，竟然膽大包天，化了妝混入進(jìn)攻隊(duì)伍，從而挫敗了“八一五”的整個進(jìn)攻計(jì)劃。他們天馬行空無所不談，甚至還談到今年“兩報(bào)一刊”的元旦社論，對毛主席的“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最高指示，感到激動。當(dāng)然，這激動沒有當(dāng)初臥軌攔特快去北京告狀、步行去成都省委絕食靜坐，乃至拿刀端槍去沖鋒陷陣那樣激情澎湃了，其中似乎摻雜著對前途的擔(dān)憂。趙紅梅張之陽周長江均是根紅苗正工人家庭出身，學(xué)習(xí)成績都好，自然希望回到學(xué)校，然后考入大學(xué)——這本是他們的向往。除此之外，他們?nèi)烁嗟氖菫椤胺吹降住迸稍诶碚撋蠈ふ抑巍Ｅ蓜e上的爭論，賀二娃完全不是他們?nèi)说膶κ帧?/p>

他們均吃得額頭冒汗，張之陽仍披著軍大衣。趙紅梅對他說：“吃熱了，你把軍大衣脫了嘛！”張之陽說：“我又沒穿，披著的，脫啥子脫。”他不想讓賀二娃有機(jī)會穿了這軍大衣，雖然這魚這酒是賀二娃請的，他還是不想。

趙紅梅額頭上的劉海被冒出的汗珠浸濕粘住了，她不斷用手去梳理，臉蛋紅撲撲的。周長江摘了軍帽，腦袋像個冒氣的蒸籠。中途，三個男人均去了船尾方便。這打水躉船小，沒廁所，都是在船尾懸空對著大河進(jìn)行。

趙紅梅憋不住了，也去方便。沒曾想她在船尾叫：“賀二娃，給我拿點(diǎn)草紙來嘛！”賀二娃聞聲，飛快起身去臥室拿了草紙，往船尾而去。

趙紅梅說：“賀二娃，你不要走攏哈，你把草紙裹成團(tuán)，給我丟過來。”賀二娃說：“好的，我走幾步，離你近點(diǎn)，好丟草紙哈！”可能第一次丟到河里去了，賀二娃又丟二次三次，兩個還嘻嘻哈哈說笑。

張之陽和周長江停了筷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看賀二娃對趙紅梅如此獻(xiàn)殷勤，張之陽驟然想到一句現(xiàn)成的話，便脫口而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周長江思索片刻道：“我也正想到這句話，也正想把這句話說出來，結(jié)果被你搶先一步。”

恰好賀二娃丟了草紙返回來，就問周長江想到了哪句話，又問張之陽搶先一步說了哪句話。

“你真的想聽，你真的想知道是哪句話？”張之陽問。

賀二娃給趙紅梅丟了草紙，覺得在張之陽周長江面前很有面子，也甚得意，說：“想聽，你兩個說出來我聽聽嘛，好的壞的，我都無所謂。”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張之陽和周長江同時說，說后倆人哈哈大笑不已，全然不顧賀二娃的感受，也不作任何掩飾。

沒想到掏錢請吃魚喝酒，沒得到足夠的尊敬不說，還說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賀二娃兀地惱羞成怒，可是不知道該如何爭辯或反駁，他就把腰桿上的軍用匕首拔了出來，虎臉瞪眼，把匕首在掌上來回掂著。

“圖窮匕首見！”張之陽收住笑，慢吞吞道，人坐著不動，還拿筷子在湯里尋找魚塊。魚塊幾乎沒有了。周長江也坐著不動，眼睛卻死死盯著賀二娃，半晌，他重復(fù)了張之陽的話：“圖窮匕首見！”

沖突似乎一觸即發(fā)。

這時，趙光船在臥室里吼：“賀二娃，你想做啥子？”顯然，外面的對話，他全聽見。賀二娃便怏然答道：“師傅，沒做啥子，魚肉吃完了，湯還有油水，我上岸去拔白菜蘿卜來煮了吃。”他拿著軍用匕首下船上岸，朝那片菜地飛快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