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僅僅是‘賦予債權文書具有強制執行效力這一項,‘漢唐公證處就能從申請人那里收取債務總額0.3%的費用。”
本以為自己所涉及的不過是一宗簡單的債務糾紛案,但在鐘文旗看來,從陜西省西安市漢唐公證處賦予了債權文書具有強制執行效力之后,一切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了。
2016年6月6日,《民生周刊》刊發了調查性報道——《“遲到”的公證(上)》。事實上,在西安采訪期間,記者也見到了被投訴方——陜西省西安市漢唐公證處的負責人,以及代表該處出具上述公證書的實際經辦人,就投訴方提出的質疑和法學專家提出的“法律意見”,請其作出正面回應。
多日后,經辦人以書面形式將其觀點回復給記者。然而對于投訴方而言,這種回應有“避重就輕之嫌”。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已經剝離于行政體制之外卻仍然代表國家依法獨立行使公證職能、承擔民事責任的證明機構,雖然陜西省西安市漢唐公證處在受訪時一再表示“公證處雖然是市場化運作,很多收費項目并不能做到全額收取”,但就每日所承接的業務總量而言,有知情者透露說,“漢唐公證處”仍舊居于該省各家公證處之首。
“僅僅是‘賦予債權文書具有強制執行效力這一項,‘漢唐公證處就能收取債務總額0.3%的費用。”
知情者提醒《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占比雖小,但要是一筆1000萬元的業務,公證處至少能從申請人那里拿到3萬元。”
經辦人回應:專家觀點有誤
張允光是陜西省西安市漢唐公證處業務部部長(聘任制),亦為“(2014)陜證經字第007111號”債權文書公證書、“(2015)陜證執字第0017號”執行證書的實際經辦人。
“老鐘(指鐘文旗)之前來過我這里,我也和他說過,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還和他解釋過,公證書和執行證書都是公證處都是按照《公證法》和公證程序的規定作出來的,沒有什么問題。”張允光回憶說。
然而按照鐘文旗的說法,他之所以認為公證處“有問題”,是因為作為一宗債務糾紛案,債權人趙某某早在2014年12月31日就選擇走法院裁定這個程序解決糾紛且在2015年1月9日有了裁定結果。而漢唐公證處作出的具有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文書公證書都是在這個程序之后,他認為這是不符合法律要求的。
針對鐘文旗提出的質疑,西北政法大學多位法學專家經過論證后,為其提供了一份載有專家論證結果的法律意見書,認為“(2014)陜證經字第007111號”債權文書公證書、“(2015)陜證執字第0017號”執行證書“存在民事訴訟法規定的確有錯誤的情形,符合不予執行的條件”。
草閱了由《民生周刊》記者提供的這份法律意見書(復印件)后,張允光表示要認真研究一下再向記者回復。
一周后,張允光作出書面回應。他向《民生周刊》記者表示,由鐘文旗持有、經西北政法大學多位法學專家經過論證后形成的這份法律意見書中,除基本案情的事實部分有錯誤和遺漏外,專家觀點也是有誤的。
張允光首先認為,根據《公證法》的有關規定,當事人之間對申請公證的事項有爭議的,公證處不予辦理。他指出,漢唐公證處根據包括鐘文旗在內的各方當事人共同申請受理該公證事項,直至出具公證書之日當事人之間均無爭議。出借人趙某某履行了出借1500萬元人民幣的合同義務,各方當事人至今都對這一事實無任何爭議。而“(2014)陜證經字第007111號”債權文書公證書證明的是1500萬元的借貸擔保的事實,并沒有錯誤。
其次他認為,“(2015)陜證執字第0017號”執行證書不存在違反公證程序的情形。
張允光強調,法律意見書所提出的諸如“公證書與執行證書的出具時間差僅為一天”,“辦理借款合同具有強制執行效力公證的程序問題”,“具有強制執行效力的公證書到提出申請執行證書之間有一段合同履行期限”的疑問或觀點,“是找不到法律依據的”。
而對于法律意見書提出的“漢唐公證處未盡到債務核實義務”的問題,張允光稱,該處于2015年1月15日用特快專遞發出了核實通知書,債務人已經簽收,未提出異議。擔保人鐘文旗拒收,所發郵件被退回他手中。
投訴方反斥:公證處避重就輕
“張允光給你們的回應未免太隨意了吧?”在接到經辦人的書面回復后,《民生周刊》記者將被投訴方的質證觀點反饋給了投訴方。
然而作為案件涉及的當事人,鐘文旗激動地反斥漢唐公證處有“避重就輕、害怕擔責、藐視法律之嫌”。
稍作冷靜之后,鐘文旗說,“(2014)陜證經字第007111號”債權文書公證書究竟有沒有錯誤,他不想與漢唐公證處方面再做爭論,原因是除了堅持法學專家的觀點是正確的外,他還就此咨詢過其他省份公證處的公證員,得到的答案和法學專家的觀點是一致的。
對于張允光就“(2015)陜證執字第0017號”執行證書問題給記者的回復,鐘文旗說他只能用法規和文件說話。
鐘文旗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司法部與最高法院此前曾下發過一份《聯合通知》,明確規定公證機關簽發執行證書應當注意審查不履行或不完全履行的事實確實發生;債權人履行合同義務的事實和證據,債務人依照債權文書已經部分履行的事實;債務人對債權文書規定的履行義務有無疑義。
“如果根據以上規定,那么公證處在出具執行證書前,就必須核實該債務的基本情況,確定債務是否存在。”按照鐘文旗的說法,有證據證明,債權人趙某某當時僅僅提供了一份申請,填了一份申請表,經辦人就辦理了執行證書,“沒有要求債權人提供證明存在這筆債務的任何基礎資料。”
除此之外,鐘文旗指出,同樣按照上述有關規定和程序,漢唐公證處在辦理執行證書之前,應該與“金剛五礦”方面進行債務核實,而按照張允光的說法,2015年1月15日用特快專遞發出了核實通知書,債務人已經簽收,擔保人拒收,所發郵件被退回,“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據鐘文旗了解,導致債務核實的郵件被退回的一個關鍵原因是,作為經辦人,張允光只在快遞單上填寫了收件人地址,并沒有填寫收件人的固定電話或手機號碼。而收件人地址的確認,經辦人是按照當時借款雙方所簽訂合同上,擔保人身份證上地址。
“這個住址已經拆遷了,在沒有電話號碼的前提下,投遞員是無法和收件人確認新地址的,最終只能作為無主郵件被退回給寄件人。”
為了證實自己的說法,鐘文旗隨后又給《民生周刊》記者發了一段手機通話錄音。錄音中記錄了他與當事投遞員的對話內容。投遞員坦言,“沒有電話,又找不到地址,于是就做了退件處理。”
事實上最讓鐘文旗感到這份“遲到”的公證來的有些蹊蹺,甚至是漢唐公證處有意為之的是,就在郵件被退回到漢唐公證處經辦人手中的前后,他曾兩次找過張允光領取“(2014)陜證經字第007111號”債權文書公證書。
“讓人氣憤的是,作為經辦人,張允光非但沒有告訴我擔負核實任務的郵件已經被退回,而且就連啟動核實程序的消息也沒有告知于我。”鐘文旗回憶說。
知情人:市場化的公證機構
需要提及的是,在西安當地采訪時,除了采訪了投訴與被投訴方以及與此事有關的法學專家外,《民生周刊》記者還在同行的引薦下,見到了一位對公證機構運作方式較為了解但不愿具名的知情者。
他向記者透露,《關于深化公證工作改革的方案》和《公證法》出臺、頒布實施之后,全國各地公證機構都逐步與原來所屬的行政管理單位剝離,變為公益二類或三類、實行經費自理模式的事業體制單位。“那么,首先要解決的就是生存問題。”
在了解了鐘文旗與漢唐公證處之間的“糾葛”之后,知情者強調說,公證機構雖然被推向了市場,但其代表國家依法獨立行使公證職能、承擔民事責任的證明機構的“底色”并沒有改變,依法履行職責,預防糾紛,保障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合法權益的原則也不能被改變。
盡管如此,知情者也坦言:“市場是有誘惑的,最擔心的是公證機構的公證人員經不起誘惑。”
據知情者了解,僅僅是“賦予債權文書具有強制執行效力”這一項,“漢唐公證處”公證處就能從申請人那里收取債務總額0.3%的費用。
“這就能解釋通,為什么漢唐公證處在債權人選擇司法途徑救濟之后,又出具了強制執行效力證書,造成雙方債務糾紛一案人民法院正在審理,同時當事雙方簽訂的《借款/擔保合同》又被公證處賦予了強制執行效力的結果。”
知情者判斷,“包括公證書與執行證書的出具時間差僅為一天、只填寫地址不寫電話號碼、隱瞞審核程序等等做法,都不排除經辦人要在程序上,將案件拖出司法機關的調查確定范圍,直接強制執行。”
《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到,知情者這種說法,與之前國內著名民訴法學家、西北政法大學教授、陜西省法學會仲裁法研究會副會長董少謀在受訪時解釋相近,即“在賦予了債權文書強制執行效力后,相關的司法機關就免除了事實調查確定的階段,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
漢唐公證處主任楊磊告訴記者,《公證法》頒布實施之前,他們是陜西省的省公證處,目前,“除了黨組成員還是事業編制,其余工作人員都是從社會上聘任的。”
楊磊說,張允光是一個業務能力很強的職員,特別是在預防民間借貸糾紛上,“他的經驗很足,因此業務量也很大。”
頗為戲劇性的是,記者采訪張張允光期間,又有多封特快專遞被退回他的手中,而在快遞的收件人信息欄中,收件人電話號碼均被標注為“無”。
鐘文旗說,他已經將某快遞公司告上法庭,因為根據規定,“寄件人、收件人的電話號碼要準確、有效。寄件人、收件人號碼必須填寫,優先填寫手機號碼。”
“‘遲到的公證是最不公正的公證。”鐘文旗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