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片葉子

王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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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片葉子

王曉玲

一

小寶在廠門口一側的廢廣告牌后面，他還在忙亂地躲藏著，小花就知道他是來看她的，就笑，就跑到那牌子后面揪住他，問他是不是想她了？他的臉一下子紅了個徹底，說不是不是……她說那我走了，走出好遠看他，他竟在抹淚，腳在踢廣告牌。她心疼起來，大叫來吧來吧，他看看她，就向她跑來，嘻嘻笑。她問他是不是想和她幽會？他羞出淚來說不是不是……她真想打他一下，手舉起又落下，說帶我走吧！他問她去哪？她說她不管，你看著辦吧！

他帶她進了一個院子，又進了一間屋。他說是他剛租下的，問她這房子可不可以？她轉了轉，一室一廳的，用的東西都有，挺干凈，挺好。她問多少錢，他說三百，她問他是不是又找到了工作？他說還沒有。她瞪大了眼睛，問他是不是想住一個月就自殺？他沒聽懂，傻愣愣地看她，她搖了搖頭，請他坐下，他就坐下。她頭一回進一個單身男孩的房間，頭一回和一個男孩獨處一個房間，可她很想挑逗他，大聲叫，那你帶我來干啥？他嚇得站了起來，說他撿了個東西用不著，想送給她……她說好啊好啊！他就孩子般笑了，孩子般跑去又跑來，是一枚戒指。她沒戴過戒指，也不懂戒指，撿來的肯定不是啥好東西，但看著挺好看，她就伸手讓他給她戴上。他給她戴上，她蹦起來舉著手轉著圈兒笑，他也笑，可她忽然看到他臉上全是淚！她靜下來，看了他一陣，尖叫，你、你、你怎么像個鬼啊？正玩著怎么就哭啊？你說你咋讓人一點也猜不透啊？

二

手機響，接罷手機，小花撲過去狠狠地親了小寶一口，轉身跑，說她還會來的，你小心點！

她邊往約會地點跑，邊為自己吃驚。她是第一次親一個男孩，竟那樣自然而且主動，她從不要男人的任何東西，可她卻要了他的。

到了約會地點，一個男人說想帶她去見見他的老板，行的話我就可以做個小白領了，她說好啊！是老鄉(xiāng)給她剛介紹的一個男朋友，部門經(jīng)理。他忽然看見她手上的戒指，就拉她的手看，她掙回手，他說他只想看看她的戒指，她把戒指取下來給他。他看著時臉色大變，沉聲問他，是誰給你買的？她說撿來的！他眼睛瞇了起來，把戒指還給她，問，到底誰給你買的？她說撿的！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就上摩托走了。她看戒指，然后東張西望。

三

小花走進珠寶店，到戒指臺，讓一個臺姐看她的戒指，問還有沒有這樣的戒指？臺姐看了看，說沒有了，這款戒指只進了兩枚，都讓人買走了。她問這戒指多少錢？臺姐說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她尖叫了一聲，在臺姐的疑惑中轉身跑出來。她往小寶那里跑，還沒跑到改了主意，站住自個兒笑了一陣，折身回廠里大宿舍。

太好了，姐妹們都在，她舉著她的手在她們面前走，她們都看著她的手納悶，看懂了怎么回事后就群叫著撲抱了她，搶下她的戒指，一個傳一個，細看，然后審賊似的看她，問她這么名貴的戒指哪里來的？她大叫：小寶給我買的！全呆了，呆后全瘋了，說小寶不會是小偷啊，小寶怎么會有這么貴的戒指啊，小寶為啥送你戒指啊，小寶到底是什么人啊……

四

其實小花自己也不知道。吵鬧夠了都睡著了時，她才開始細想。和小寶也就相處了不到十天，他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進廠打工，和她一個車間干活，他那干活的樣子每天都把她笑得肚子疼，組裝活兒，他頭一天八個指尖就起了八個大水泡，舉著兩手哭問她會不會死啊？滿車間笑炸了鍋。她覺得他太好玩了，天天逗他，讓他一個接一個出洋相，也心疼他，幫他干活，逗他哭逗他笑。他很快還是被老板炒掉了，因為他每天的計件工資沒上過5元錢，老板怕他餓死在廠里。這戒指就怪了，真是撿的？還是從家里偷的？還是買的？他到底是離家出走的無知孩子還是早就是花心男人了？

終于等到了假日，她去找小寶，他的門開著，人卻不在。她看見他的桌上有一本日記，打開著，她就過去看。翻到的那頁竟在寫她，寫的是她昨天在車間里和姐妹們開的一些玩笑，細節(jié)全有！她拿起日記從頭看，天，全是寫她，從他進廠的那天起就開始寫了，離開廠后還在寫她，她在街上溜滑板的姿態(tài)，她在街上和姐妹們的追逐嬉鬧，她在露天舞場的瘋狂，她在小吃店吃飯的樣子，她在宿舍的大笑和尖叫聲，她給一個小乞丐10元錢，她被幾個小流氓糾纏時的哭叫和撲打……有一段話她看不懂——小紅，你是我的全部世界，你是風景女孩，你十全十美的風景點亮了整個世界，你是不知品嘗和采摘風景的風景……

五

小花不懂，但她覺出了小寶的高級文化，小學文化的她，暈暈打工的她，沒有任何理性的她，覺出他的話很可能是與戀愛差不多的意思，他想和她談戀愛？哈，太好玩了！

聽見他回來的聲音時，她閃離桌子，往門口跑了幾步。他進來，抱著許多小吃小飲，看見她就傻笑。她問他出去咋不鎖門，他說他怕她來，每次出去都不鎖門。她說你是神經(jīng)病，他說嘻嘻嘻。他把東西放在床上，她就過去坐在床上，全是女孩喜歡吃的東西，她只管吃，一樣一樣打開，專撿好的吃。他看著她吃，嘻嘻笑。她問，你老實說，你家在哪里，你怎么跑出來的？他看了她幾眼，說，可不可以不問這個？她叫，你究竟是從哪個星球來的？他說，嘻嘻！

她還要叫時，有人進來了，她一驚，是那個老鄉(xiāng)介紹的見面一半跑了的男人。她未及驚叫，男人先驚叫了，啊，小寶少爺！原來是你啊！你怎么在這里啊！林總讓人到處找你，你說你打什么工啊！求你了少爺，回去吧……

小寶一下子不是小寶了，一下子變成厲害男人了，一拍桌，吼，我告訴你，一，不許對我爸說我在哪里，二，不許再跟蹤小紅，三，閉上你的嘴，馬上給我滾！

男人竟不急不惱，說行行行好好好，邊往外走邊鬼臉看我，說，我說呢，有誰能那么大方，8000多元的戒指啊……

六

男人走了，小花傻了。小寶極力想挽回男人對她的影響，逗了她半天，她還是傻傻地眨巴眼睛，他近她一步，她后退一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說，好吧好吧，我對你說就是了，我是離家出走的，我討厭那個家，討厭父母對我的希望和安排，我想做我自己，可我不知道屬于我自己的天地在哪里，我最討厭爸那樣的男人和媽那樣的女人，討厭爸媽身后幾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我在打工中遇到了你，你讓我看到了我一直夢想著的風景，純粹，自然，嬌艷，簡單，多彩，平凡，貧窮，良善……

她終于叫出聲了，我不懂啊！你能不能說簡單點啊！你是不是想包養(yǎng)我啊！我不是那種女孩啊！你為啥送我戒指啊！我就是來還你的戒指的啊！你為啥天天跟著我偷看我啊！你日記里寫的都是啥意思啊！我怎么就成了什么風景了啊！我是人啊！你是喜歡我還是想要一個處女啊！我也喜歡你可我不知道喜歡你什么啊！你不能喜歡我啊！你是豪門少爺我是鄉(xiāng)下打工女啊！你知不知道你很傻啊……

七

小寶淚流滿面時，小花不得不停住叫喊。他哭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了，眼淚真的就像河水一樣，無聲，渾身猛烈地抖動，就像有天大的委屈和無奈，就像她在用一萬把利劍在穿他的心，就像有一海的話一滴也滴不出來，就像用心捧著一個比命還貴的寶貝卻只能看著馬上融化掉，就像有十萬火急之事卻被牢牢地捆綁了手腳，就像……

然而，他的哭也讓她明白了一點，他不壞，他對她是真的，他有她不懂的天高地厚，他需要她的理解！

她抱住了他，哭說，好吧好吧，你別哭，你慢慢說，我慢慢聽，我是個笨女孩，但我不壞，我愿意聽你的，你只要讓我聽明白你的意思，我都答應的，真的……

他讓她坐好，然后拿來一枚樹葉，讓她看著葉子，說，你就是這樣的風景，最真實最純粹又最弱小最被動的風景，我不是，我一直生活在品嘗風景踐踏風景的人群里，可我的情感卻一直在風景里，遇上你，我決定了，我要化入你的風景，我要追隨你一生，哪怕成為地獄里的兩片葉子……

她還是不懂，哭說，小寶，你就說現(xiàn)在，你想讓我干什么？你說，我會答應你的……

他說，我要你帶我去打工，教我打工，我要成為和你一樣的人，一樣的風景，一樣的命運和日子……

"小寶，你得把錢和戒指全還回家去，再跟我走！"

"親愛的，沒有錢我們能活多久？"

"100年！"

"可是……"

她緊緊地擁住了他，并親住了他的嘴，瘋狂起來……她不用讓他再說什么了，他真的愛她，他對日子并沒有她理解的深透，就像他那枚戒指，離開豪門仍是豪門的求愛方式！但他的童心是真的，他對愛情的純潔夢想是真的，既然如此，就不如完全童真起來，去干干凈凈流浪，做一次風景情人，來自兩個世界的孩子，奇遇飄蕩爾后化灰煙滅也好，一片葉子和另一片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