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嵱
曾經馳騁商海的風云人物, 脫下西裝革履,換上土衣布鞋,變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農民。
孫奎連住進簡陋村部,吃著村伙房的粗茶淡飯,盤腿坐在農家炕上為鄰里排解糾紛,灰頭土臉地蹲在田間地頭培訓農民種植技術。
究竟是一種怎樣難以割舍的情緣,讓他在理想和現實的碰撞中堅守了十年?
2006年11月,孫奎連坐上大連到內蒙古赤峰的火車,重返當年插隊的村莊,準備給鄉親們脫貧致富出點主意,孰料,這一去,便成了一個村官。
這個決定,是當年插隊的老支書幫他下的。年近八旬的老書記千里迢迢找到他,在飯桌上說了一句:“雞冠山村再不發展,我死不瞑目!”讓孫奎連差點掉淚。
這位年過半百、坐擁數千萬元資產、頭戴各種頭銜、身兼幾所大學客座教授的知名企業家迅速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后決定:企業交給兒子,農莊交給妻子,自己回雞冠山村干三年。
孫奎連的妻子也是老知青,全力支持丈夫的選擇。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丈夫離家來到雞冠山,一干就是整整十年,直到現在。
下鄉三年
有人說,世間的一切就像根鏈條,只需瞧見其中一環,就可知全體的性質。
十年前,孫奎連決定從東部發達沿海城市回到閉塞的西部山村,開啟人生第二次上山下鄉行動時,家人朋友對他的決定雖有些震驚,但不久也就釋然,“這就是孫奎連,只有孫奎連能做出這樣的事”。
雞冠山村曾是孫奎連插隊落戶的地方。在他的人生鏈條中,這里無疑是重要的一環。
1970年,15歲的孫奎連跟隨父母工作的110醫療隊,從大連來到內蒙古寧城縣。1972年,孫奎連高中畢業,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號召,插隊來到了內蒙古原昭烏達盟寧城縣西部一個偏遠閉塞的村莊—雞冠山大隊。
雞冠山村位于連綿起伏的峽谷里,村民們依山而居。孫奎連和知青們被村支書孫瑞用馬車拉著來到雞冠山村時,看到四周巍峨的大山和一貧如洗的住戶,心里不免發涼,嘴里喊著“扎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卻一天也不想在這兒待。
第一次離開知青點到四隊去開會,孫奎連記憶頗深。他記得散會后,隊干部安排他住飼養員的屋子,飼養員的行李太臟了,被面黑得像鐵打的,他只好用被子蓋上腳,用自己的衣服蓋臉。屋里四面透風,那一晚上把他凍得夠嗆。后來,一個牛倌為了感謝他的幫忙,請他到家里吃飯。牛倌有個兒子是傻子,站在他旁邊,一直在抹鼻涕,主人端上來一碗高粱飯,一碟咸菜,菜里面有雜草樹葉什么的,那飯真難咽。
那個年代講究家庭出身,孫奎連的家庭成份不好,內心始終隱藏著一種自卑感,但淳樸的鄉親們卻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手把手教他干農活,像父母一樣疼愛他。他生病的時候,老鄉們從家里拿來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和豆包給他改善生活。孫奎連為了回報老鄉們的深情厚誼,總是撿最苦最累的活干。逢年過節,別的知青都回家了,他卻主動“守點”。“年三十上午還在挖井,那眼井至今還在。”老支書孫瑞記憶猶新。
那些年吃的那些苦,卻成了孫奎連人生收獲的第一筆精神財富。憑著激情與干勁,第一年,他就成為知青點的點長;第二年,成為第一個入黨的知青;第三年,在老書記孫瑞的推薦下,他成了雞冠山村年輕的黨支部副書記。
知青大院里有人私下議論:“咱點長這么積極,還不是為了有機會第一個走?”聽到這些閑言閑語,孫奎連當眾承諾:“我絕不先走,把你們都送走后,我最后一個走!”
此后,招工、提干、上大學的指標一個個接踵而來,孫奎連一次次放棄了離開的機會。當40多名知青一個個都離開了雞冠山的時候,老支書孫瑞把最后一個推薦上大學的指標給了孫奎連,才結束了他三年的知青生活。
1978年,孫奎連從昭烏達盟農牧學院畢業,被分配到遼寧省農機工業公司。十年后,他成為第一批“下海”人。從沈陽回到大連,與日商合資創辦大連三茲和包裝機械有限公司和大連三茲和休閑農莊有限公司。他喜歡琢磨,先后研發了15項國家專利產品,成為大連經濟開發區赫赫有名的“包裝大王”。孫奎連還在大連第一個把農業資源同旅游資源進行整合,發展觀光農業。
十幾年的打拼,孫奎連的企業很快由一個小加工廠發展成為一家固定資產超千萬元的大公司。但是,無論他走到哪里,每當想起雞冠山,他內心深處總會涌起一種濃濃的思戀。在美國考察時,他曾用定位儀尋找雞冠山的位置;在大連,他按照雞冠山村落布局規劃建設他的農莊。
2006年,孫奎連重返雞冠山村,擔任黨支部書記。命運埋下的伏筆,久遠得讓他自己都忍不住感嘆:“我這個黨支部副書記三十五年后才轉正了。”
多次重返
2006年,在雞冠山村當了三十多年支書的孫瑞已年近八旬,卻有一個心愿未了:3萬多畝成材林已被村里變賣一空,荒山水土流失嚴重,再不抓緊治理,雞冠山可就毀啦!可是誰來治理?左思又想,孫瑞想到了孫奎連。
這年10月,孫瑞背上一袋小米,坐上火車到大連去找孫奎連。“最初只是想讓他幫著想想雞冠山的出路,看他在大連生活那么好,想都不敢想把他請回去。”孫瑞回憶道。
而與孫瑞的那次見面,孫奎連同樣記憶猶新。“那一天,我和老村長一直聊到深夜,他卸任后,雞冠山前后換了七屆班子,拖拉機賣完了賣樹,樹賣完了賣山,山賣完了賣溝……老村長說,‘我眼看入土的人了,雞冠山不改變,我死不瞑目啊。我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
離開雞冠山村的幾十年,孫奎連生意越做做大,但他沒有忘記過雞冠山。他曾給老支書寫過這樣一封信:“我是雞冠山派出學習深造的一員,總有一天,我會把所學到的知識,用于改變雞冠山的落后面貌。”
1997年,孫奎連帶著妻兒第一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雞冠山。與插隊時候相比,雞冠山村幾乎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通村的路還是那么坑坑洼洼,農民的家仍然是低矮的土房,山上的樹比過去更荒禿了,村民吃水還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小學校也成了搖搖欲墜的危房。
孫奎連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他當即把隨身帶來的兩萬元捐給了小學校。回到大連后,又給雞冠山寄來一萬元用于修路,并聯絡在大連、沈陽、遼陽的知青第二次回到了雞冠山村,為他們捐獻衣物。
2000年,孫奎連第三次回到雞冠山。為解決老百姓吃水困難,他聯系時任寧城縣委副書記趙宗源和寧城縣檢察院檢察長寧蘭生老同學,協調縣里8個涉農部門,爭取到資金4萬元,為鄉親們通上了自來水。
2004年,孫奎連和寧城縣高中畢業的同學第四次回到雞冠山。當他看到山上水土流失依然嚴重,就與隨行的同學商量,決定把村里的荒山承包過來,建立“知青林場”,幫助村民植樹造林,改善生態環境。但由于種種原因,這一想法未能如愿。
老支書來訪的那天晚上,孫奎連把家人叫到一起,對他們說:“我想回雞冠山干三年”。妻子聽后非常驚訝地說:“那邊條件艱苦,你吃得消嗎?不如給點錢算了!”孫奎連說:“雞冠山的現狀,恐怕光靠給錢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妻子倪艷榮也是隨父母從沈陽到赤峰走“五七”的知青,和孫奎連是大學同學。多少年來,她最能理解孫奎連的知青情結,最終還是支持了他的想法。
2006年11月15日,孫奎連把公司交給剛剛大學畢業的兒子,把農莊交給了妻子。重新回到了闊別三十五年的雞冠山村,開始了人生第二次“上山下鄉”。
十年規劃
51歲的孫奎連一頭扎進了雞冠山。
老書記孫瑞以及村委會成員帶著孫奎連走了八天,考察了雞冠山村的角角落落。接著,孫奎連憑借著自己在大連的知名度,邀請了20多位省內農業專家來雞冠山村進行論證,然后,他把自己關在大連的寫字樓里,起草了雞冠山村的遠景規劃,確立了發展特色養殖、經濟林、食用菌三大致富路。
“村里人均只有一畝山坡地,小塊地連驢都上不去,種玉米一年收入不過千余元,改種果樹,收入就翻好多倍;樹間可以養木耳,一畝地擺放一萬袋菌包,年產干木耳800到1000斤,廢棄的菌糠又可以做飼料……”孫奎連說。
在村民大會上,孫奎連宣講了他的《雞冠山十年發展規劃》:“三年雛形、五年見效、八年脫貧、十年初步建成新農村……”村民們巴掌都拍紅了。
“可是《規劃》再好,沒個能人來帶領,還是一紙空談!”“三年后產業建成了,你回大連,我們還不是照樣受窮?”一個老黨員突然站起來喊道:“干脆,您當我們支書吧!”
孫奎連忘不了那一瞬間,臺下那一雙雙期盼的眼睛,他不忍心看著他們的希望落空,決心挑起這個擔子。“本打算待三年,現在,我決定再加五年。到我60歲時,村里人均收入實現一萬元,再回大連。”
那個冬天,雞冠山全村會戰,平整山坡地、打井、鋪設山林滴灌管道……甘井子區政協委員們被孫奎連感動,為雞冠山村捐款15萬元。孫奎連又跑到寧城縣里,爭取到1300畝退耕還林資金,雇了拖拉機,硬是把1000多畝荒山平整為梯田,種上果樹。
雞冠山村成了寧城縣新農村建設的試點村,先后成立了野狍訓繁專業合作社、經濟林專業合作社和食用菌專業合作社。
兒子每月給孫奎連寄來5000元,他全部用于村里的日常開支;老百姓發展養殖、食用菌沒設備,他從大連買回鍘草機、碾米機、小型發電機;大連果園里的微噴灌和包裝機也被他拆下來送給合作社……
2009年,村委會換屆,孫奎連當選村主任。他再次做出決定,在雞冠山干滿十年,把十年規劃完成再走。
重返知青路的孫奎連發現,真正要扎根在山村并不容易。首先是生活上要克服很多困難,村里不通電話,手機沒有信號,更不用說網絡。房間里沒有電視,沒有洗手間,也沒辦法洗澡,還經常停電。
最難忍受的是寂寞和寒冷。妻子不在身邊,每當夜晚降臨,孫奎連一個人獨守空房;而在大連三層樓的別墅里,也只住著妻子一個人。有一天深夜,妻子給他發來短信,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孫奎連問了一句:“你怎樣?”妻子只給他回了兩個字:“孤獨”。
雞冠山的知青“村官”
十年后,老書記孫瑞最得意的就是把孫奎連請回來。周圍的村莊無不羨慕。
“做企業時,我曾以訪問學者的身份登上過美國世貿大樓的最頂層;建農莊時,我也曾和農民們一起開著掏糞車走上大連市區的街道。我喜歡讓生命在大起大落的反差中前行。”孫奎連說。
曾經馳騁商海的風云人物, 脫下西裝革履,換上土衣布鞋,變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農民孫奎連。住進簡陋村部,吃著村伙房的粗茶淡飯,盤腿坐在農家炕上為鄰里排解糾紛,灰頭土臉地蹲在田間地頭培訓農民種植技術。
孫奎連上任后就許下承諾:無論村里今后多窮,也不再賣一山一樹,給雞冠山村的子孫后代留下一個富足且完整的家業。他在村干部會上誠懇地說:“老百姓是面鏡子,作為村干部,如果我們哪些地方還不能讓他們服氣,就是我們臉上還有污點。”
孫奎連帶著村民到大連看人家種的果樹,堅定大家發展果樹的信心。于是,村上掀起了三十多年沒有組織過的經濟林建設大會戰,1500多畝蘋果、500多畝文冠果、300多畝核桃,讓二十多年沒有治理過的北山披上了綠裝。
為了解決經費困難,孫奎連從大連給村里帶來了三輛汽車、四臺電腦和電視、衛星接收機;拉來了三卡車鍘草機、脫粒機、發電機、小拖拉機和深井泵等農機具;拉來了桌椅、被褥等生活用品。
為把農民組織起來,孫奎連先后成立了“寧城寒富蘋果專業合作社”,“雞冠山肉牛養殖專業合作社”,“寧城塞外食用菌專業合作社”和“雞冠山生態旅游專業合作社”。全村幾乎家家都參加了合作社,有的還是三、四個合作社的股民。
有一天,人們突然發現雞冠山村破天荒地有了賬戶,并不斷有一筆筆資金打進來。原來,這是孫奎連為村里爭取到的國家項目資金,其中包括退耕還林資金。這些資金如果分到各戶,一家一年也就得個一二百塊錢,但若捆綁使用就能發展大產業。分還是不分?征求群眾意見,大家決定集中力量辦大事。
如今,全村已爭取國家各類項目資金1000多萬元,打機電井25眼,鋪設引流管道1.5萬米,坡改梯田1200余畝,并且全部鋪設滴灌。眼下,1500畝果樹全部結果,成為雞冠山村村民的主導產業。食用菌合作社林下露地栽培黑木耳獲得成功,每畝可增加菇農收入1萬元;養殖合作社新建圈舍5000平方米,爭取基礎母牛項目150頭,昭烏達種養20余只,平均每頭牛可獲效益3000元。
為發展村集體經濟,村里還籌資創辦了“微小企業創業園”。新購置了年產5000噸的顆粒飼料加工機組、年產200萬袋的食用菌菌包生產機組、新上了生物秸稈飼草壓捆機組、秸稈顆粒密質燃料加工機組、生物有機肥加工機組;新創辦了制蘋果箱,制蘋果套袋、食用菌菌袋以及1000噸蘋果冷藏庫等涉農企業。
2009年,孫奎連被評選為第二屆“感動內蒙古十大人物”。
十年苦干之后,孫奎連深深感到,對偏僻的鄉村來說,知識的投入比其他任何一種支持都更重要。他希望能有更多的青年知識分子到農村施展才華,與他一起共同描繪新農村建設的美麗圖景……
(本文圖片由《赤峰日報》記者呂斌提供,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