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章晉
1961年春,周總理陪外賓游覽龍井茶的著名產地之一梅家塢,喝完頂級的“明前”龍井后,他特意向周圍人強調:“龍井茶的味道這么好,倒掉太可惜。”言畢,他將茶葉倒入口中咀嚼咽下。周總理懂茶、愛綠茶,但喝完茶湯后吃掉茶葉,顯然不是品綠茶之道。
這應該是向毛主席喝茶習慣的公開致敬,毛主席喝茶喜歡吃掉茶葉是公開的秘密,而周總理吃茶葉的記載僅見此一次。不過,周總理將茶葉倒入口中的吃茶動作并不專業,毛主席的吃法是用三指直接捏了茶葉送入口中——這是喝熏茶留下的習慣。
熏茶,為湖南寧鄉、平江、望城、湘潭、湘陰、湘鄉等地鄉村獨有的茶葉加工方式,系將新鮮茶葉在鐵鍋中殺青后,再用柴草、谷糠以類似熏臘肉的方式烘干而成,雖屬綠茶,卻呈黑色,聞起來有股兇猛的煙火味。熏茶不像一般綠茶只摘取春茶的嫩葉,故茶葉粗糙經泡耐嚼,茶味濃郁甚至略有回甘,所以熏茶區人民,喝完茶湯后,都會用三指捏了茶葉放入口中咀嚼,這是標準動作。中央高層中,毛主席、劉少奇、彭德懷等人皆生于熏茶區,積久成習。
茶和煙、酒一樣,在中國是帶有強烈送禮特征的特殊商品,因此價差很大。香煙雖然是高度工業化和標準化的產品,完全不講產地、時令,但最高端香煙的價格是最低端的500倍,而白酒則在近千倍,若算上拍賣會上的天價,則會接近10萬倍。
中國茶葉生產極為分散,沒有廠商品牌只有產地品牌,非常講究產地、時令和故事,制造價差的理由極為強大,所以,最貴的茶的價格是最便宜茶價格的上萬倍,若算上各種拍賣會上的天價,可達50萬倍。所以你去茶葉專賣店,銷售人員通常會問你是送禮還是自用。
只是,能賣出天價茶葉的產茶地,茶農所得也遠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多。能從當地品牌獲得最大溢價收入的茶農,大概當屬被認定為正宗西湖龍井的幾個村落,即便在這些地區,遇上好年景,一畝茶田所得三五萬元,已是上限。
售價堪比奢侈品的茶葉,在中國雖多不可數,但總體來看茶葉均價并不高,2012年茶葉行業的生產總值,每斤不過27元,出口茶葉則半之。
自用茶還是送禮的商務茶,從外觀就能區分出來:無論花茶、綠茶、紅茶、烏龍茶,自用者包裝簡單樸素,往往僅需滿足密閉不易變質的要求即可;而商務茶包裝唯務隆重奢華,有時包裝成本甚至會高于茶葉成本。
能占據頂級生態位的茶,只限于綠茶、烏龍茶和普洱茶,花茶、紅茶即便有少數名品,也只能占據中端生態位。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絕大多數花茶、紅茶與產地關系不大,尤其是與那種能精確到某一山頭甚至某一棵樹的說法無緣。而品質與精確地域掛鉤,正是綠茶、烏龍茶和普洱茶的強項。
綠茶格外講究水土、時令、炒工等特別容易制造傳奇的素材,而且對存儲和物流要求極高,所謂不開包一年,開包一個月。自古以來頂級的生態位就為少數綠茶把持,西湖龍井自1949年以來持續獲現當代政治名人加持,美譽度最高;太平猴魁2002年后爆紅,2012年相對滯銷,亦是如此。
烏龍茶是后來居上者,較之綠茶,不足之處是20世紀90年代才打開知名度,缺少偉人加持的歷史。好在烏龍茶背后有福建茶商專業而強大的商業運作能力,尤其是它還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從臺灣傳入的茶道,穿著傳統服裝的小姑娘極具儀式感地表演茶道時,讓人頓覺俯仰之間吐納的都是文化。
普洱茶是不按上述牌理出牌,卻大獲成功的異數。除了磚茶,所有茶葉都唯恐包裝封閉不嚴,導致串味、走味,如頂級綠茶,古人為防止其受潮,會先用小壇密封,置于大壇之中,再填充以木灰,木灰還要定期更換,略不講究者,也會以生石灰作為防潮劑。獨普洱茶不必在意收藏、流轉甚至不懼把玩時生成包漿、霉變,似乎越是“吸塵器”和“除臭劑”的茶餅越是名貴。
成功人士需要頂級好茶顯示身份,但頂級好茶和普通好茶之別,一般人的舌頭實在分不出來,而且假冒產品又如此之多,所以,通過普通銷售終端銷售的,最多只是中高價位的茶葉;單價每斤數千甚至過萬元的頂級好茶,只能依賴熟人的流轉才能獲得信任擔保。
好茶、名茶并非自行宣布就算數。雖然傳統的“十大名茶”流行版本各異,但貿然加塞并不容易,好在還有全國性評比,譬如較有公信力的“中茶杯”,自1995年以來每兩年舉辦一次。
什么茶是好茶,保健醫生的意見當然也很重要。綠茶符合今日流行的綠色、原生態理念自不必說。至于對人的各種好處,凡中年男女最關心的,除了滋陰壯陽,每種茶都能提供全方位的救助:抗癌、降血脂、降血糖、減肥、養顏、抗衰老……除了對烏龍茶有根深蒂固偏好的福建、廣東,中國官員普遍更鐘情綠茶,除了傳統慣性,它還有沖泡方便、易體現簡樸作風的特性,適合在保溫杯中久泡,而烏龍、普洱和各種紅茶都需入水慢、出湯快,若領導杯里泡的是烏龍茶,講一個小時,茶湯已經苦得無法入口。
烏龍茶和普洱茶顯然更適合私密場合,當喝茶作為一種社交媒介時,儀式感越強,茶具越復雜講究,越能營造寬松舒適的社交氛圍——開水入壺后,茶湯必須迅速倒入勻杯,趁熱分給眾人,頗能體現共享、共贏之意。所以企業家們談合作、官員們了卻公務親近凡塵時,烏龍茶和普洱茶才是更好的媒介。
(影 月摘自《大象公會》,本刊有刪節,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