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小 米
老舍:一個孤獨而絕望的靈魂
■丨小 米

老舍說,“文藝絕不是我的浮橋,而是我的生命”。
今年的8月24日,已是老舍先生離去的五十個年頭。
這白駒過隙的五十年,是重建的五十年,如果老舍先生能再看今天這個世界和社會,是否會感嘆人間滄桑。不過再設身處地,按老舍的性格,在政治時局陰霾遮蔽整個天空,再加上人心叵測、世情險惡,精神上的幻滅與打擊正日益加重的那個時代,是斷不會忍下眼前的茍且,絕望與悲傷成為了他人生最大的底色。
最終在1966年的8月24日的一個清晨,老舍告別了妻子胡潔青,自沉了太平湖,從此離開了家,離開了當時那個讓他幻滅的世界。
如今太平湖早已被填平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每天上面呼嘯試過的是環形北京二環的地鐵回庫車。而在他投湖的地方,沒有任何石碑或者紀念牌,就像老舍的離去,早已和這個世界無關,隨時間的推移慢慢消散。
1899年2月3日,老舍就出生在一個窮旗兵家中。剛出生時,母親就昏死過去,多虧已經出嫁的大姐及時趕到,把他揣在懷里,才沒被凍死,那一年是光緒24年,狗年,姑母給他取了個外號,“小狗尾巴”,父親姓舒名永壽,因臨近春節,便給小兒子取名舒慶春。
老舍后來說:“我的父親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負有保衛皇城的重任,每月才不過三兩銀子,里面還每每摻著兩小塊假的。”大清入關200多年,到了他出生時候,已是國運頹廢,下層旗兵多已淪為赤貧之家。老舍就出生于這樣的家庭中,他上面還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母親生他時已經41歲,父親的錢糧只夠勉強生存,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他父親死在南長街的一家糧店里,是舅舅家的二哥回來報的信。舅舅家的二哥也是旗兵,他敗下陣來,路過那家糧店,進去找水喝,正巧遇見了老舍的父親。攻打正陽門的八國聯軍的燒夷彈把老舍父親身上的火藥打燃,全身被燒腫,他自己爬到這個糧店等死。二哥見他的時候,他已不能說話,遍身焦黑,只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的布襪子交給了二哥。后來父親的衣冠冢中埋葬的就是這雙襪子,這時老舍不足兩歲。
老舍在《我的母親》中寫道:“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的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
父親死后,養家的重擔都壓在母親身上,她靠為別人洗衣服換取微薄的收入。在小說《月牙兒》中,老舍有這樣的描寫:“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買賣地的伙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去飯……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得常不吃飯。”這些都是真實的寫照。
彼時老房子已經殘破不堪,到了三伏天,夜里下雨,全家只能在屋里坐到天亮,害怕被坍塌的房子埋起來。冬天則八面透風,白天連水都會凍在缸里。至于吃,一天通常只有兩頓飯。老舍后來在《勤儉持家》一文中提道:“像我家,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腌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辛苦一年,才勉強吃上一頓餃子。老舍沒有玩具,只有撕棉花玩。小說《牛天賜傳》中,少年牛天賜的玩具也是棉花。
老舍的一家,祖輩都是文盲,到他這一輩,哥哥姐姐也從沒念過書。一個很偶然機會,他受善人劉壽綿的資助上了私塾和小學,隨后又考上了中學和北京師范學校。嫂子賣了兩個結婚時的箱子才湊齊了10元錢的入學保證金。6年后,不滿19歲的老舍從師范學校畢業,被派到方家胡同小學當校長。
在中國近代作家群體中,老舍是少有的窮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圍并與之來往的,也多是在貧困中掙扎的毫無希望的下層百姓。對貧窮的刺痛感,是他體驗世界的起點,影響了他一生的創作。在晚年創作的《神拳?后記》中老舍說:“在精神上,我是個抑郁寡歡的孩子,因為我剛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有誰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歧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的話,用于老舍則意味著更多復雜的情感。他不僅見識了世人的真面目,也體會到了滿民族的衰落與歧視。
老舍“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死在北京,他寫了一輩子北京,老舍和北京分不開,沒有北京,就沒有老舍。”在他的許多作品中,我們之所以能夠見到那些大雜院、四合院、胡同、大宅門、公子哥、少爺、小姐、妓女、貧民、市儈等等栩栩如生的影子,就是他在少年時代所耳濡目染留下的深刻印象。
老舍1924年便赴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任講師,老舍寫作的師傅,就是英國作家狄更斯。第一部《老張》,便是仿照狄更斯的小說《匹克威克外傳》。這部小說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玩票兒”的成分更大。然后是《趙子曰》。這兩部小說都是他在國內當教師和教育官員時的所見所聞。隨后,他又懷著對“國民性”的思考與憂慮,寫下了《二馬》。老舍最初的文學嘗試都取得了較大影響,張愛玲就曾說,她是看著《二馬》長大的。
老舍在從美國歸來不久,就率先成功創作出反映北京新變化歌頌新時代的話劇《龍須溝》,因而受到毛澤東等領導人的親切接見;并獲得了“人民藝術家”的稱號。1956年至1957年,發表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茶館》。正如曹禺先生所說,它是“中國戲劇史上空前的范例”。 暌違五十年,老舍先生的話劇《茶館》仍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當做經典代表作演繹至今。
老舍發自內心地熱愛新政府、新社會。他看到身邊的底層人民翻身過上了好生活,“祥子”們不再淪為“走獸”,“小福子”們也不再為生存而出賣肉體。生活雖然依舊困苦,但畢竟充滿了希望。他的歸屬感代表了當時很多知識分子共同的心態。
在“狂喜”之中,老舍開始全身心地以他的才華服務于新中國。回國投入新時代后,他總共寫了40個劇本,兩部長篇小說,以及大量的散文和詩歌。此時,對老舍而言,寫作已經不再源于自身的興趣和快樂,而是被不斷燃燒的政治熱情所推動。他一次次地說:“政治熱情是必不可少的推動力量”;“政治熱情使我們欲罷不能地前進”;“政治熱情是文藝創作最大的鼓舞力量,我們必須時刻關心國事,用我們的筆配合祖國建設日新月異的進步與發展”。
或是出于真心,或是礙于當時形勢,老舍寫了那么多個歌功頌德的作品,應是當時新時代的“創作標兵”,但即便如此,老舍還是被時代洪流打倒在地,那些文字陡然變成他的罪狀。事后,老舍談到“我承受不了這個事。”也許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茶館》劇中有一句臺詞,來自常四爺,“我愛咱的國,可誰愛我啊”,老舍為了跟上當時的時代做出了多少努力,但似乎矛盾了自己,也矛盾了熱愛文學的那顆心。
他曾自述:“我是文藝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幾年來日日操練在書桌上與小凳之間,筆是槍,把熱血灑在紙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沒有大將的韜略,可是小卒該做的一切,我確是做到了。
1966年8月23日在北京文廟的遭遇,驟然轟塌了老舍的整個世界。他的尊嚴,他的信念,乃至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都遭受了前所未有過的考驗與摧毀。在一群紅衛兵的押解下,他和二十多位作家藝術家,被拉到國子監街文廟大院里,讓他們在大成門前的空地上,時而下跪,時而圍著燃燒的戲裝和書堆跳“牛鬼蛇神舞”。
文廟,本是讀書人視為神圣的殿堂,但就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時間,那些質問,那些辱罵,那些毒打,還有更多所無法相信像野獸一般的對待,就像給老舍脖子上戴的那塊黑牌子一樣,打在了老舍身上,也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他蒼老的生命之上。
突然想起王小波在《知識分子的不幸》中提到的一段話,“我也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什么是知識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為經得起全球知識分子的質疑,那就是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臺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只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
我們不知道老舍最后是出于怎樣絕望的心情走向太平湖,只知道在他走出家門時,他手里拿著一副手杖,還有一卷親自抄寫的毛澤東那首著名詩詞《詠梅》。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至此,老舍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