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日暮向晚,一輪金烏緩緩西墜,整座宮城披上一層淺淡光澤。暮色里的大明宮如同安詳威嚴的老人,帶著盛世王朝特有的尊貴之氣,落在這片名喚長安的土地上,默然西望。
她坐在廊下,雙手托腮,仰頭靜望。宮樓環水,水面有浮萍朵朵,隨波輕蕩。垂落的紗簾偶爾拂過她眼前,遠處迢迢的宮樓便在剎那間朦朧綽約,猶如夢中幻影。
這皇宮里的一切真像一個夢,她常會這樣想。分明世間女子憧憬的一切她生來就有,為何又總覺心底空寂如海。
她叫李梅靈,本是極平凡的名字,若不是因為李姓是大唐國姓,大約史書也懶得提及。世人關注的是她的另一個稱號—同昌公主。她出生于晚唐,是唐懿宗李漼最寵愛的公主,或許也是有唐以來最受寵的公主。唐懿宗視她如珍寶,恨不能將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來給她。
“公主,入夜風涼,不如回寢殿早些歇息?!睂m人在她身后恭敬相詢。她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些人總是小心謹慎,仿佛她比瓷器還易碎。她覺著無趣,起了身,抬眼間宮樓已是華燈初上,黃澄澄的燭光透過晃動的薄紙,洇染了四角飛檐,綴在深藍的薄暮里,美麗又奢侈。
她緩緩步入寢宮,一身華貴錦衣隨著步伐輕盈擺動。殿內早燃起了辟寒香,香霧裊裊,沁人心脾。沉香燭,琉璃盞,如意枕……她目之所及,所用器具無一不是窮工極麗,是天下最好之物。
她是唐懿宗的第一個女兒,母親是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的郭淑妃。她自小便生得玲瓏可愛,長大后更是顏色動人,更兼擅詩書,知禮儀,性格溫順,心懷柔善,愈發討得父皇喜歡。
李漼共有八個女兒,卻獨獨待她不同。她知道,這份不同不是因為自己乖巧懂事,而是來自于宮人們津津樂道的那個傳言。十幾年前,李漼還只是個平庸無為的王爺,整日為著不可測的命運惴惴不安。李梅靈便是在那時出生。傳言她出生后幾年不說話,甫一開口便是“得活”二字,仿佛神賜的預言,給李漼茫?;璋档那奥穾砹藷o限光明。李漼堅信這個女兒是神明予他的福音,對她愛憐非常。后來真如李漼所愿,幾年后他被宦官擁立上位,李梅靈也在那時被封為同昌公主。
李漼在她身上甚至寄托了大唐昌盛繁華的祈愿,這幾乎是天下最大的殊寵。望著滿屋珠玉琳瑯,李梅靈忍不住想,若當初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得活”,若父皇沒有順利登上皇位,大約也不會有她的今日。也不知那些傾世珍寶、潑天榮華,究竟是為了她,還是為了那個得活的預言。
受封公主又如何?回想起來,她最快樂的日子還是曾經在王府時。彼時年幼,爛漫天真,父親雖有千般憂慮,也不忍將俗世煩憂顯露在她眼前。那時父親還沒有這么多妃嬪,他每每回府見到她和母親,總是不由自主地綻開一個笑,向她張開雙臂,柔聲喊她。母親站在他們身后,笑看她跳進父親的懷抱。春日和暖,風溫柔吹過葳蕤花葉,一地落英繽紛。
轉眼八九年過去,如今在這宮里,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有了舉世難求的富貴,往昔自由的歡笑卻沒了影子。父皇不再是當年汲汲營營的皇子,她也不再是肆意歡笑的小女孩。再過幾個月,她便要嫁人了。母親說,她是父皇最寵的女兒,所嫁之人必定是千挑萬選過的。
挑來選去,李漼最終挑中了韋保衡。這個新科進士玉樹臨風,英武不凡,初看上去確是良人。李漼心疼女兒,不忍女兒在夫家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為了豐富女兒的嫁妝,他幾乎將國庫搬空。那真是空前絕后的一場盛大婚禮!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整個長安的百姓都伸長了脖子遠遠觀望,暗自艷羨著轎中那位好命的帝女。
只是她真如旁人想象的那樣快活嗎?
暮雨瀟瀟,花落如錦,她住在雕欄玉砌的公主府,四圍金屋玉鎖,除了身旁宮人換成了韋家人,與皇宮別無二致。似有還無的惆悵縈繞在她心間,她想起夫君,想起韋家人。他們待她極好,如珠似玉地呵護著她,可聰慧如她,也知這種好不僅僅是為了討好她,更是為了討好她的父皇—世人眼中,她先是大唐公主,其次才是一個女子。
她的夫君因她步步升遷,圣恩日隆,連帶韋氏一族都興旺起來??缮咸煜騺砉健6颊f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越是富貴顯耀的人家,越容易招來鬼神的懲罰。同昌公主在嫁給韋保衡的第二年就一病不起,病情日重,醫官們都束手無策。有天她做了一個夢,夢中人說要取走她的九鸞釵。那支九鸞釵是天下無雙的寶物,她在那一剎醒悟過來,夢中人要取走的,是她天下無雙的恩寵。十幾年來,她享盡世間女子艷羨過的一切尊榮,如今終于到了要償還的時候。
她勉強睜開眼睛,床前人影晃動,熏爐浮起裊裊香霧。她輕輕笑了,這一生所得已足夠,如今也不覺有多悲涼。
她在最好的年華里死去,長眠于少陵原畔。那場葬禮比任何時候都要隆重,白帆懸滿長安,哀樂響徹云間,仿佛連天地都為之凄惻。李漼與郭淑妃遠遠望著那具厚重漆黑的棺槨,悲傷難抑。史書記下了這場葬禮,一如記載她的出生。她生在最好的時代,死在最好的年華,像是雨夜里的燭影搖紅,溫柔過眷戀過,最終沉沉熄滅,如煙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