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世紀中葉馬克思和恩格斯最初創立辯證唯物主義學說的年代算起,已經過去170多年了。在這170多年的歷史中,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發展雖然經歷了列寧依據當時科學的發展對唯物主義思想進行了重新闡釋的階段,但是,相關的學說在之后的前蘇聯哲學和中國哲學的發展過程中卻日益陷入了教條化、機械化的境地。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那里的極為豐富而鮮活的思想隱而不見了,留下來的也只是依據導師們的某些方面的意見,經過絕對化、簡單化的理解和闡釋而得出的某些教義式的相關原則。如,傳統辨證唯物主義教科書所羅列的兩大特征和三大規律,以及對之的簡單性和片面化的解釋。
面對這一情景,當代的一些哲學家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采取了十分不同的態度。有些堅持用辯證唯物主義來概括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哲學家同時也堅持著后人強加給這一學說的簡單化教義;有些哲學家在不滿這些簡單化教義的同時也對辯證唯物主義這一提法采取了拒斥的態度,并嘗試用其它一些提法來概括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性質,如,實踐唯物主義哲學的提出者們那樣;還有一些學者,在批判簡單化教義的同時,也拋棄了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更有甚者則干脆一窩蜂地倒向了當代西方的意識哲學,尤其是倒向了當代西方意識哲學中的現象學思潮,在這一倒向中,不僅唯物主義被懸置了,而且辯證法也同時被拒斥了。
在時下的中國,還沒有哪一種哲學像馬克思主義哲學,或說是像辯證唯物主義哲學那樣陷入了一個十分復雜而尷尬的境地。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哲學,或說是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在相關的黨政文獻中,在相關官方的講話中,在學校教育的體制中,它仍然處于國家哲學的正統地位,是我們的指導思想;另一方面,在學術界的討論中,在不同的教科書版本中,馬克思主義哲學,或說是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又具有十分不同的面孔,甚至連名稱都有所不同,如,有的教科書是用實踐唯物主義來替代辯證唯物主義的提法;有的學者宣稱要“回到馬克思”,有的學者則宣稱“馬克思主義哲學要現代化”。
面對如此情景,我們有理由提出如下一些問題:實踐概念本身還有沒有一個從什么角度去理解的問題,如,是辯證的實踐觀,還是實用主義或人本主義的實踐觀?不回到馬克思的時代,我們真的能回到馬克思嗎?現代化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是馬克思的哲學嗎?
當我們說我們的指導思想是辯證唯物主義的時候,我們是否意識到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辯證唯物主義也應該有它的不同形態呢?這就不能不引發我們有必要去做更進一步的思考。立足于當今時代,依據當代科學、技術、經濟、社會發展的最新成果,我們又應當建構怎樣一種辯證唯物主義學說呢?
既然辯證唯物主義哲學應該有不同的歷史形態,那么,我們又應當以哪一個形態的辯證唯物主義來指導我們的思想和實踐呢?
事實上,如果我們沒有建構或沒有掌握一種更切合我們所處時代的全新形態的辯證唯物主義的話,那么,在我們一般言說的話語體系中,在我們一般人的思想深處,辯證唯物主義便只能是那個傳統形態的辯證唯物主義,或更貼切的說,是那個傳統教科書體系的辯證唯物主義。因為,畢竟,我們幾代人都是從那個標準化的教科書中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習辯證唯物主義的。
其實,馬克思主義哲學與辯證唯物主義并不是同等尺度的概念。后者更具有一般稱謂的性質。正如人類歷史上的辯證法和唯物論都有不同的歷史形態一樣,辯證唯物主義也應該有不同的歷史形態。馬克思主義哲學僅只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一個歷史形態,而我們今天,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繼承人來說,首要的任務并不是簡單地回到馬克思,而是立足于當代科學、技術、經濟、社會發展的最新成果,合理建構一種新形態的辯證唯物主義學說。這一新的學說便應該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
如果說我們要“回到馬克思”,這在絕對的意義上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已經離開了馬克思當年所處的時代,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回到馬克思”沒有什么積極的意義和價值。今天所謂的“回到馬克思”,是要對馬克思當年的學說給出一種盡可能的正本清源的解讀,這里大概有三個方面的工作要做:一是剔除后人強加在馬克思主義學說中的教條化、簡單化的內容,還原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本真面貌;二是對馬克思主義學說中的某些已被遺忘或回避的內容進行重新挖掘和闡釋,彰顯其在當今時代仍然可能具有的積極意義和價值;三是對馬克思主義學說中的某些已經不適合我們時代特征的觀點、理論和方法進行評價和修正。
與我們對“回到馬克思”的做法所持的觀點相一致,我們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現代化”這一提法也應該做多重意義的分析。首先,在絕對的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不可能現代化的,因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與馬克思本人的工作(擴大了說,最多也只能包括那些曾經有過的少數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作家的工作)和他所處的時代相聯系的,如果說是馬克思本人不滿意當年他的哲學的舊有的形式和內容,今天要對之重新闡釋而使之現代化,那末,這便可以被稱為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現代化,然而,這已經不可能了。其次,在相對的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哲學卻是可以被現代化的,但是,現代化了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卻不可能是完全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因為,后人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修正和發展如果真的達到了一種現代化的變革的話,那末,它便應當是一種全新意義的哲學學說,雖然,這一學說是從馬克思主義哲學那里發展出來的,但是,由于實現了現代化的變革,它便具有了新的性質和內容,它便不可能再簡單地以馬克思主義哲學來命名了;再次,我們還應當意識到,說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可能現代化,并不等于說辯唯物主義哲學不可能現代化。因為,辯證唯物主義哲學是一個更為一般性的學科性質的概括,它在不同的歷史時代完全可以采取十分不同的形態。今天,如果我們要從積極的意義上來講的話,我們提出“回到馬克思”、“馬克思主義哲學要現代化”這樣的口號,其目的也只能是借此途徑實現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某種時代性的超越,并相應建立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
當然,要建立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僅僅“回到馬克思”是不夠的,“回到馬克思”是為了超越馬克思,而超越馬克思又必須立足于我們今天這個時代的科學、技術、經濟與社會的發展,這就是要使哲學現代化,這就是要建立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
其實,哲學的現代化要超越的并不僅僅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而且還包括所有的傳統意義上的哲學。只不過,由于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我們的國家哲學,所以,超越馬克思主義哲學,轉換辯證唯物主義的歷史形態,對于我們來說,便具有了十分敏感、特殊而緊迫的意義和價值。
恩格斯曾經指出:“每一時代的理論思維,從而我們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它在不同的時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時具有完全不同的內容。”“按照黑格爾的思維方法的一切規則,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這個命題,就變為另一個命題:凡是現存的,都一定要滅亡。”“黑格爾哲學的真實意義和革命性質,正是在于它徹底否定了關于人的思維和行動的一切結果具有最終性質的看法。”②而我們今天,面臨的正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在這個全新的時代里,人類所有的理論思維成果都有必要在全新的時代之軸上予以重新審視、批判和重建。
馬克思主義哲學有一個好的傳統,這就是,它是與科學、社會的發展相統一的,它主張在哲學與科學與社會之間建立某種相互融合和統一的反饋回環關系,通過這種關系,哲學與科學與社會在復雜相互作用中共同進步和發展。誠如恩格斯所說:“像唯心主義一樣,唯物主義也經歷了一系列的發展階段。甚至隨著自然科學領域中每一個劃時代的發現,唯物主義也必然要改變自己的形式。”③而今天,科學和社會的發展,使我們面臨的正是這樣一個變革哲學的歷史形態、也包括變革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歷史形態的全新時代。
我們面臨一個新的時代,這個新時代的開端是20世紀中葉以來興起的一場科學和技術革命的浪潮。而代表這場新的科學技術革命浪潮的主要學科領域則是當代復雜信息系統理論學科群的崛起。正是這一學科群的崛起把一個全新的科學范式——信息科學范式,突顯到了時代的前沿。毫不夸張地說,信息科學范式已經統領和滲透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幾乎所有的領域。諸如,信息科學革命、信息技術革命、信息經濟革命、信息社會革命、信息時代、信息文明社會等等的相關概念、觀點和理論已經是廣為流行和家喻戶曉的事情了。
真正的哲學不能落后于它的時代,今天的哲學如果想要真正體現這個時代的精神的話,它就不能對體現這個時代的精神的信息范式熟視無睹。這就是信息哲學必然產生的時代前提。
然而,當我們對體現當今時代精神的信息范式進行哲學概括的時候,卻可能會采取迥然不同的態度和方法。事實上,國內外已經提出的關于信息的哲學理念已有多種:有把信息當作宇宙的第一性存在的唯信息主義的觀念;有從現象學的角度,把信息直接看作是意識活動的內容,并對其做出主觀化解釋的學說;有把信息簡單看作是一般物質的屬性,從而化解其獨立性品格的庸俗唯物論的觀點。
在我看來,上述三個方面的觀點和學說都有其局限性和片面性的方面。我要采取的態度則是,堅持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理念,一方面承認世界的物質統一性,另一方面又要揭示出信息所具有的不同于物質的獨特存在方式和性質。并在此基礎上闡明世界的物質和信息二重化存在的性質。這樣,信息哲學便在哲學的最高范式(存在領域的劃分)的層面上改變了傳統哲學的基本信條(存在=物質+精神),并在對存在領域進行了新的劃分(存在=物質+信息,精神乃是信息的高級形態)的基礎上建構出了一種全新的時代哲學。由于這一哲學是在哲學的最高范式的層面引發的變革,所以,這樣的信息哲學便實現了一場全新的哲學革命。又由于,這樣的信息哲學具有辯證唯物主義的性質,所以,這樣的信息哲學便能夠成為建構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的基礎。
本書的內容就是要基于當代科學、技術、經濟與社會發展的最新成果,基于信息哲學的相關觀點、理論和方法,在對人類哲學史上相關的唯物論、辯證法、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和理論進行批判性分析的基礎上,建構出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的基本內容、觀點和理論。
如果從1980年我完成的一篇相關論文《思維是物質信息活動的高級形式》(《蘭州大學學生論文輯刊》1981年第1期)算起,我本人基于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理念,在信息哲學領域的研究已經持續了36年。期間發表的眾多論文和著作都涉及了變革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內容。
下面的幾篇論文更為直接地涉及了這一主題,尤其值得列出:
《物質和信息:統一而雙重的世界》《西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
《試論對立統一模式的多樣性(上)》《人文雜志》1994年第6期;
《試論對立統一模式的多樣性(下)》《人文雜志》1995年第1期;
《對辯證哲學中若干問題的思考》《系統辨證學學報》1997年第4期;
《“客觀實在”“實體唯物論”“唯能論”與唯物論的非實體化——論列寧的“客觀實在”物質觀的科學價值》《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當代科學影響哲學的幾個重要基礎理論問題》《自然辯證法研究》2005年第7期;
《論馬克思和恩格斯“全面生產”理論的復雜性特征——對機械唯物史觀的批判》《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
《是辯證唯物主義還是實踐唯物主義——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之爭的討論》《社會科學研究》2013年第1期;
《建立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第二個歷史形態的構想》《江海學刊》2013年第6期。
長時間以來,基于我已有的相關研究,我一直計劃要寫一本相關的著作來更為具體而直接地闡釋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發展和新形態的建構。令人高興的是,2012年,我申報的題為《現代科學革命、信息哲學與辯證唯物主義新形態研究》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獲得批準,這更激勵我盡快完成了本書的寫作。
建構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一個重大歷史使命。由于在存在領域劃分方式這一哲學的最高范式的層面實現了根本性的轉換,合理建構的辯證唯物主義的第二個歷史形態在哲學本體論、認識論、演化論、實踐和生產論、價值論、人和社會的本質及發展方式論,以及在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和規律的具體闡釋的相關理論中都引發了全面而深刻的全新變革。
本書的內容僅僅是一個初步的探討,目的在于拋磚而引玉。如果能夠由此吸引更多的同仁在這一領域進行批評和探討,我將會感到榮幸。
2015年10月2日
注釋:
①《辯證唯物主義新形態──基于現代科學和信息哲學的新成果》一書是鄔焜主
持完成的2012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現代科學革命、信息哲學與
辯證唯物主義新形態研究”(12BZX020)的最終成果(待出版)。
②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4、216頁。
③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