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斌[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蕪湖 241000]
《將軍底頭》:施蟄存的身份焦慮
⊙張文斌[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蕪湖241000]
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些知識分子和文學家的痛苦與矛盾,有著極其復雜的歷史淵源,許多問題是與民族命運和個體生存直接相連的,比如社會理性與個人信仰、群體理想與個體心性等諸種沖突的交鋒。在20世紀30年代政治化趨向語境中,施蟄存的政治與文學追求相背離,是為革命者還是為文人的身份認同引發施蟄存的身份焦慮。《將軍底頭》中花驚定在“大我”與“小我”之間的身份沖突與身份認同的痛苦、矛盾正是施蟄存身份焦慮的投射。
花驚定施蟄存身份焦慮
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些知識分子和文學家的痛苦與矛盾,有著極其復雜的歷史淵源,許多問題是與民族命運和個體生存直接相連的,比如社會理性與個人信仰、群體理想與個體心性等諸種沖突的交鋒。對國家和民族的擔當意識召喚出施蟄存滾滾革命激情;與此同時,“文學革命”與西方文藝思潮孕育了其文藝追求與自由心性。“革命文學”的異軍突起適應了社會歷史發展的需要,與此同時其強大的規訓力量也誘發和激化了知識分子內心的困惑與矛盾。1930年代的政治化趨向語境使政治與文學追求相背離,是順應潮流為革命者,成就“大我”,還是遁入“自己的園地”為自由文人,成就“小我”,是此時施蟄存面臨的兩難身份選擇。《將軍底頭》中花驚定在“大我”與“小我”之間的身份沖突與身份認同的痛苦、矛盾正是施蟄存此時身份焦慮的投射。
施蟄存的小說《將軍底頭》發表于1930年10月《小說月報》第21卷10號上,后收于上海新中國書局1932年1月出版的小說集《將軍底頭》中。關于小說主題,有稱“《將軍底頭》卻寫種族和愛的沖突”①;亦有“信義和色欲的沖突”②。在“種族/愛”“信義/色欲”背后,我認為是花驚定“大我”與“小我”的身份沖突而引發的身份焦慮。
1900年,梁啟超在《中國積弱溯源論》中提出:“同是我也,而有大我小我之別焉。”所謂大我,乃“一群之我”,小我則是“一身之我”。1904年他又在《余之死生觀》詳述大我小我論:“何謂大我?我之群體是也。何謂小我?我之個體是也。”花驚定“生命中的兩種背馳的力的沖突”正是“大我”與“小我”的沖突。
花驚定是大唐的將軍,在討平段子璋后聲名赫赫。花將軍善于練兵,“打起仗來是無往不勝的”;花將軍是正直的,對于部下的不檢行為(奸淫婦女)充滿鄙夷,面對“蒙昧的,純良的,要想依靠著他求得和平的保障的鎮民”,將軍詛咒戰爭。但花驚定是吐蕃的子民,其祖父是吐蕃的武士,“照父系血統上講起來,他總仍然是一個吐蕃人”;并且,關于吐蕃國的一切風俗、宗教和習慣,早已在花驚定心中扎下了根。是為奉命守疆的大唐將軍還是反戈大唐的吐蕃子民是花驚定遭受的第一重身份沖突。在邊陲小鎮,花驚定處決了一企圖對邊疆少女圖謀不軌的騎兵,但花驚定自己卻愛上了這位英銳的、美麗的邊疆少女。三十四歲的花驚定第一次打破了自己對于愛欲的固執的觀念,致使自己陷入了帶兵征戰還是愛戀美人又一重沖突之中。盤桓在花驚定心頭的兩重身份沖突,由奉命守疆/皈依吐蕃轉變為帶兵征戰/愛戀美人。奉守邊疆與帶兵征戰是群、國家層面的“大我”之職責,而皈依吐蕃與愛戀美人則是己、個體層面的“小我”之欲求,這正是花驚定“大我”與“小我”的身份沖突。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革命運動中,施蟄存表現出一代青年的革命激情。1923年施蟄存來到了革命中心地上海,1925年便加入了共青團和國民黨,并接受了團員的任務——散發傳單,“我們接到了散發傳單的任務……走在中間的便從口袋里抽出預先折小的傳單,塞入每家大門上的信箱里,或門縫里。有時到小店里去買一盒火柴,一包紙煙,隨手塞一張傳單在柜臺底下”③。三十年代前后“革命文學”興起并吸引了一大批文學青年。1928年馮雪峰逗留上海加入到了施蟄存、戴望舒、杜衡的“文學工場”。在與馮雪峰的交流中,施蟄存接觸和認識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閑居與雪峰論議,其文藝觀點又與我等大異,詫為新奇,然由此而對歐美浪漫主義文學持批判態度,亦有志于創作批判舊社會、舊制度,為革命服務之現實主義文學”④。此后施蟄存不僅創作出《追》《新教育》《花》等革命文學作品,還翻譯、編輯和出版了一批進步的革命的文學書籍。
施蟄存屬于“生于五四,長于民國”的一代新人,“文學革命”與西方文藝思潮孕育了其文藝追求與自由心性。“‘五四’新文學運動給我的教育,是重視文藝創作的‘創’字。一個作家,必不能依傍或摹仿別人的作品,以寫作自己的作品。一篇小說,從故事、結構到景物描寫,都必須出于自己的觀察和思考,這才算得是‘創作’”⑤。被其視為自己正式的第一個短篇集《上元燈》,因“詩似的敘述、散文的做法、文字的驚奇和動人的故事”⑥而得到了文壇的肯定。《將軍底頭》將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說用于歷史人物的心靈剖析,用幻想和虛構寫出人物的神采,開創了中國現代歷史小說的新天地。此后《梅雨之夕》《善女人品行》和《小珍集》諸篇更是把現代主義多種藝術方法熔于一爐,各具特色。文學是其“志業”,也是其人生理想的寄托。20年代末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盛行,施蟄存在短暫接觸之后自道:“有一個時候我曾想:我的生活、我的筆,恐怕連寫實的小說都不容易做出來,倘若全中國的文藝讀者只要求著一種文藝,那我是惟有擱筆不寫,否則,我只能寫我的”⑦,這既是施蟄存自覺文學追求的應然,也是其自由心性的必然。
“五四”的革命訴求與文學自覺為施蟄存政治與文學追求提供了共處的樂土,個性解放思想也暗合了其自由心性的需求。1928年隨著創造社的成仿吾、李初犁、馮乃超等對魯迅、茅盾率先發難,引發了聲勢浩大的“革命文學”論爭,階級文學理論得到了深化和宣揚。“五四”倡導的文學改造社會、變革思想的功能被“革命文學”繼承,但時代的需要強化了這種價值取向,文學作為階級斗爭的武器工具,文學須為政治服務。“政治第一,藝術第二”的要求使施蟄存政治與文學追求產生了背離,階級意識論逐步淹沒個性主義,自由主義話語空間更為逼仄,施蟄存的自由心性也遭遇危機。是順應潮流為革命者,成就“大我”,還是遁入“自己的園地”為自由文人,成就“小我”,是此時施蟄存面臨的兩難身份選擇。花驚定由身份沖突引發的內心焦慮何嘗不是施蟄存借古人的口說自己的話。
1930年前后中國現代歷史小說引來創作高峰,如魯迅《故事新編》、郭沫若《豕蹄》、郁達夫《采石磯》等,取道歷史素材,無論是針砭社會與時代病態的現實主義寫法,還是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壁壘的浪漫主義寫法,現代歷史小說作者對“源文本”的借用,表達的卻是自己的思想觀念和人生感受。小說《將軍底頭》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將古人舊事重新演繹,講述了一個個頗具現代意味的歷史故事。精神分析學說,現已被公認為是探索和揭示人的內心世界奧秘的一種理論。施蟄存對弗洛伊德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加緊了對這類小說的涉獵和勘察,不但翻譯這些小說,還努力將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⑧,對弗洛伊德理論的實踐者奧地利作家顯志尼勒作品心向往之,相繼翻譯出施氏《蓓爾達·迦蘭夫人》《毗亞特麗思》《愛爾賽小姐》《中尉哥斯脫爾》等。《將軍底頭》聚焦于花驚定的內心體驗與變化,文本結構上對同義的反復使敘事主題得以隱而不顯的延續,情節雖由奉命守疆/皈依吐蕃轉化為帶兵征戰/愛戀美人,但主題仍是花驚定面臨“大我”“小我”的身份沖突而引發的身份焦慮。此外,全知敘述的介入也緊扣著敘事主題。“第一天在行軍的路上的將軍底思想是這樣的”“兵士們底思想是這樣的”,敘述者自由出入人物波動的內心世界,不惜心理分析理性色彩的喪失,只為展現人物內心豐富的痛苦與焦慮。“小說的基礎是事實加X或減X,這個未知數X就是小說家本人的性格,這個未知數也永遠對事實有修飾增刪的功效,甚至把它整個改頭換面。”⑨施蟄存的未知數X就是其在上世紀30年代的感悟與體驗的交織,他將身份沖突與身份認同的痛苦、矛盾融注于花驚定身上,演繹出20世紀30年代社會轉型期間知識分子的身份焦慮。耐人尋味的是,花驚定浪漫而又荒誕的結局何嘗不是標舉“政治上左翼,文藝上自由”的施蟄存被歷史長久隱藏的一個隱喻!
①⑦施蟄存:《十年創作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23頁,第632頁。
②叔明:《書評·〈將軍底頭〉》,《現代》,第1卷第5期(1932年9月)。
③④⑤施蟄存:《沙上的腳跡》,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第208頁,第74頁。
⑥沈善堅:《施蟄存和他的上元燈》,《讀書月刊》第2卷2期(1931年2月)。
⑧施蟄存:《關于“現代派”一席談》,《文匯報》,1983年10月18日。
⑨[英國]福斯特:《小說面面觀》,朱乃昌譯,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36頁。
作者:張文斌,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