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塔吉爾
從2015年10月,美國空軍正式宣布將“遠程打擊轟炸機”(LRS-B)項目“工程與制造發展”(EMD)合同授予諾格公司開始,美國未來戰略轟炸機選型,便引發了鋪天蓋地的熱議,各種各樣的分析也隨之涌來,至今不絕。
眾多分析中不乏真知灼見,但其中大多數依然主要拘泥于技術層面。然而,技術發展所引起的后果,其影響范圍不僅限于抽象的科學理論以及空洞的語言和數字,它對人類軍事戰略的幾乎每一個領域都產生著影響。“技術性分析”的鼓吹者們,看到的只是每隔幾年就要出現的新技術、新理論和新“戰略”,對于“更為本質的東西”卻視而不見。這些“更為本質的東西”,其面目常常是那樣的遙遠和模糊不清,以至于很難進入人們的視野之中。
“轟炸機”:“空權”理論的寵兒
早在第一架飛機誕生以前,人們對飛機軍事作用的評價,就已經有情感與激情的因素揉裹其中。比如,維克多·雨果1864年曾以喜悅的口吻,致函法國氣球專家納達爾:“飛機的發明將意味戰爭的終結。和平將出自科學,因為飛機將帶來國家邊界立即、絕對、瞬間、普遍和永久的消失。”也正因為如此,盡管“空權”一詞本身至少可以往前追溯到H.G.威爾斯的《空中戰爭》 (1908年),此后諸多空權理論家對于“空權”的注釋也不盡相同,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分歧,但“轟炸機”早在從“概念”變成“現實”之前,就成了“空權”理論的寵兒,這卻是不爭的事實。“主要工作將在空中完成,攜帶炸彈的航空艦隊抵達敵人首都上空很可能會結束戰役”《空中戰爭》一書說道。
在《空中戰爭》之后,各種更為系統性的“空權”理論著作中,從朱利奧·杜黑(1869~1930年)的《制空權》(1921年)、威廉·米切爾的《有翅的防御——從經濟上和軍事上看現代空中力量的發展和可能》(既《空中國防論》,1925年)到愛德華·沃納1943年的論文《杜黑、米切爾、塞維爾斯基:空戰理論》,“轟炸隊”的作用都可以被概括性地描述為“破壞敵方領土,大規模摧毀其工業和人口中心,從而可能成為戰爭的首要作戰方式,舊有的陸海軍作戰形式則將變成次要的和附屬性的”。事實上,或許人們通常認為,在朱利奧·杜黑、威廉·米切爾、休伊·特倫查德、愛德華·沃納、塞維爾斯基這樣的“空權理論家”們之間,彼此一直在爭吵不休而非惺惺相惜。但很少有人意識到,各個“空權理論家”間的所謂分歧,卻不過是些“皮相之爭”,他們對于“轟炸機”的作用和看法在“靈魂層面”是完全契合的。
比如,“空權”理論的代表人物杜黑將轟炸機以外的各類飛機視為輔助物。他不厭其煩地強調一國必須準備在一開始就對敵方的人口、政府和工業中心發動大規模轟炸先動手,炸得狠,以摧毀敵方的平民士氣,迫使敵方政府除求和外別無選擇。為了做到這一點,最重要的是要有一支獨立的、配備遠程轟炸機的空軍力量,并且使之始終保持常備狀態。英國皇家空軍則在休伊·特倫查德的主張下,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堅持將其主要資源投給轟炸司令部,強調針對敵人的物質和士氣資源進行獨立的空中作戰,“針對資源、而非針對敵人力量表征的空襲即將使戰爭重獲決勝性質,又將產生一種來得快得多、從而說到底人道得多的結局”,強調針對敵人士氣進行空襲的決定性作用。美國威廉·米切爾的觀點相對來說雖不那么激烈,他向公眾論辯說“所有各類飛機都必不可少”,強調所有空中力量的中央協調性,但實施高精度戰略轟炸卻是其理論不折不扣的精髓。事實上,無論是杜黑、米切爾還是特倫查德,他們真正要向公眾所闡述的,并非是一種時髦的作戰樣式,而是試圖灌輸一種全新的戰爭理論,一種要求將一類特殊武器——“轟炸機”——的根本力量當作主要戰爭工具的理論。他們之間的真正“分歧”(如果有的話),那不過在于,這些性格獨特的“空權理論家”在何種程度上著重將敵方的工業基地和經濟結構當作轟炸行動的優先目標。這絲毫無損于“轟炸機”的地位。
“從未成功也從未放棄的努力”
“空權”理論在美國的“旗手”,威廉·米切爾將軍受到了有失公正的對待。當他的理論受到駁斥和質疑時,他像“激進黨人”那樣撰寫文章和發表演說,對反對派變得越來越不耐煩,而且越來越傾向于譴責反對派是愚蠢的、反動的、卑鄙的,說他們被私利蒙住了眼睛,這使他“因言獲罪”,直到1946年才被“平反昭雪”。盡管如此,他的理論還是從一開始就在美軍的“靈魂中”留下了永久性的烙印。美國陸軍空中軍團戰術學校將杜黑和米切爾的籠統觀念轉化為一套精細的實用信條,用于對敵方工業網絡的打擊行動。從1920年建校起,戰術學校的課程就涵蓋了空中戰略戰術的所有方面。而從 1926年左右開始,轟炸機在地面兵力之外獨立作戰的戰略作用成為一項重要主題。1932年后,如何以戰略轟炸來結束戰爭,更成了支配性主題。當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后,當年威廉·米切爾及其軍內擁護者曾經所作的大量嘗試,又在塞維爾斯基的推波助瀾下變得如此深入人心。

雖然今天的觀點普遍認為,當時的人們過分高估了塞維爾斯基作為理論家的地位,但作為繼米切爾之后的美國“空權”理論鼓吹者,塞維爾斯基在大眾中的影響超過許多人所能想象的,更超過了威廉·米切爾將軍本人——他那具有遠見的預言,在少數軍方人員和航空幻想家的小圈子以外幾乎沒有受到公眾的任何注意。實際上,米切爾的思想真正影響美國公眾,是通過一部來自沃爾特·迪斯尼制作的戰時宣傳電影。這部長達65分鐘的迪斯尼動畫片于1943年7月上映,將漫畫“飛行史”和塞維爾斯基在1942年出版的《通過空權獲勝》一書以易為大眾接受的動畫形式結合起來(整部影片即以該書為片名),其內容則是向大眾揭示如何用規模巨大的空軍編隊摧毀日本、意大利和德國的生產手段,以此迅速、干脆、有效地戰勝軸心國。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公映之后,這部電影對公眾產生了相當大的、即使目前也無法估量的影響。以言語刻薄著稱的《生活》雜志甚至將這部影片稱之為“優良的史述,精彩的娛樂”。結果,在整整一代美國人心目中,“勝利”與“空權”被畫上了等號,“巨型轟炸機”則成為了后者的“物化圖騰”。

然而,通過動畫片在人們心中樹立起“空權”的形像是一回事,在戰爭中將它們變成現實則是另一回事。
早在兩次大戰之間,因為發現早先杜黑所示意的那種轟炸機編隊規模大得可能無法想象,傾一國之力也無法支撐,一些美國陸軍空中軍團戰術學校的教官開始設想,是否有可能通過對一國工業的精細和科學的研究,挑出某些特殊的目標,這些目標的毀壞便足以導致整個工業或一系列工業癱瘓。如果這樣的一些“瓶頸”目標能被確定和摧毀,就有可能用一支相對較小的空軍編隊,以“外科手術式”的精確打擊使敵方戰爭生產無法繼續,從而使敵人無法進一步抵抗。據此,美國為測試案例設計了一些實例研究,以確定工業集中程度、各種不同工業的組成部分、各部分的相對重要性以及那些看來是最關鍵的目標易受空襲損傷的程度。在這樣的理論的要求中,轟炸機必須成為一種裝備精良的“空中戰艦”——擁有足夠的飛行速度和高度、適當的防護裝甲和強大的自衛火力,組成嚴密的編隊后無需護航就足以對付任何攔截。這類轟炸應當在白天進行,因為轟炸的準確性可望較高。這類轟炸行動的指導原則應當是:目標必須一次突擊即完全摧毀,不需要對同一目標再次突擊。到達目標、總是一種帶有一定風險的空中活動,只應一次完成。徹底摧毀一個目標具有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效果。它的影響可能是巨大的。在敵方上空,為了多倍增加對目標的炸彈投放量和轟炸機自載槍炮的防御火力,“空中戰艦”將集合成一個龐大的陣列,用新式轟炸瞄準器仔細地瞄準目標,扔下炸彈,然后飛行幾百英里返回基地。在身后,它們將留下一個即便不被毀壞、也是被嚴重削弱了的工業體系(實際上毀滅的或許只是一個工廠,但這足以令整個工業癱瘓)。這種大機群白天精確轟炸理論影響深遠,最終使美國陸軍航空隊發展成不是獨立空軍卻具備戰略打擊能力的空中力量。
問題在于,技術是否跟得上這幅“美妙”的圖景?至少在當時的樂觀主義者看來,這似乎毫無問題。
在樂觀主義者眼中,在技術的推動下,多發巨型轟炸機的技術指標和作戰性能將優于戰斗機,防空是徒勞而無效的,平民無法忍受長期轟炸。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空中戰艦似乎已經唾手可得。以二戰前就已經開始試飛并進入批量生產的“空中堡壘”B-17重型轟炸機為例。該機從一開始就被認為具有必要的航程、超過驅逐機的速度、飛行高度、精良的自衛火力以及令人驚嘆的炸彈攜帶能力。更重要的是,當為B-17采購改良型斯佩里 (Sperry)轟炸瞄準器和新式諾頓·馬克-15(Norden Mark XV)轟炸瞄準器的訂貨單發出時,看上去,這樣一天的來臨已經為期不遠:一支或許由 100架B-17轟炸機組成的“空中艦隊”能從某個友國基地(也許在英國)起飛,以很高的高度(約2.5萬英尺,目的在于超過敵人高射炮和空防戰斗機的有效高度)飛行幾百英里,然后以一次難以置信的空襲就足以摧毀敵人工業生產體系。
這支轟炸機編隊是否應由戰斗機護航至目的地?答案則是否定的,主要因為當時既無續航能力足夠的護航戰斗機,又無速度、高度、火力均可匹敵的“驅逐機”將之擊落或是“驅逐”。這些就是經簡要勾勒的、美國陸軍空中部隊投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所秉持的“以裝備精良的‘空中艦隊在白晝對所選目標進行精確的高空轟炸”理論。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的全面參戰給各種作戰理論提供了最好的檢驗機會,尤其是杜黑、米切爾等人鼓吹的“空中決勝論”的支持者更是躍躍欲試。然而,戰爭的進程并會不以任何人預想的模式來發展。
美國陸軍航空隊在加入對德轟炸時主張把工業體系列為首要目標,以此摧毀德國的戰爭潛力。由于裝備了先進的“諾頓”轟炸瞄準器,美軍認為可以通過精確轟炸達到目的,只是需要在日間晴好天氣下進行。盡管英國同行早已用慘痛的經驗證明白晝轟炸的危險性,但美軍上下對配備有強大火力的轟炸機編隊的自衛能力仍抱有充分的信心。當美國的B-17“飛行堡壘”和 B-24“解放者”機群剛出現在西歐上空時,每架轟炸機上超過10挺重機槍構成的猛烈火網確實給對手出了道難題。然而,轟炸機面對攔截畢竟只是被動的防御者,德國截擊機飛行員很快就找到了可乘之機,這使得美軍的損失直線上升。
1943年8月1日,177架B-24轟炸普羅耶什蒂油田時被擊落56架17日,376架B-17分頭轟炸施魏因富特和雷根斯堡,共被擊落84架,同年10月份的第二次攻擊中又損失62架,占出動飛機的21%。無情的事實表明,沒有可靠的護航部隊,戰略轟炸機無法承受如此高的戰損率。美軍通過加強轟炸機頭部的自衛火力、出擊時實施佯動、變更航線和施放電子干擾等措施,部分降低了損失。但若要堅持白晝作戰,增強護航力量才是最根本的辦法。
在東方,美國對日本的戰略轟炸到1944 年 6 月才開始。此時,更為強大的B-29“超級堡壘”轟炸機只能先從印度飛抵中國西南的機場,補充油料彈藥后再攻擊日本的部分地區。同年8 月美軍攻占太平洋馬里亞納群島作為基地后,才從更近的距離組織起大編隊機群轟炸日本全境。起初,B-29 也是采用白晝高空轟炸方式,但受到強烈氣流和云霧的影響,轟炸效果不佳。而日本不僅在本土集中了最好的戰斗機和飛行員投入抗擊,從硫黃島起飛的日機還對往返途中的 B-29 進行攔截。由于航程大多在茫茫大海上,飛機迫降或人員跳傘都很難及時獲救,幾乎每次空襲 B-29 的損失率都超過 5% 的可承受限度,影響了機組人員的士氣和效率……
在“空中艦隊”遭受了遠超意料的慘重損失的同時,人們對“白晝高空精確轟炸”的實際效果也充滿了爭議。以歐洲戰區的對德戰略轟炸為例。雖然隨著空襲的加強,德國人無法挽回自身經濟的持續衰落以至最終的崩潰。然而,德國的恢復和防御能力是巨大的,在空襲中,德國人維護和重建軍工生產的速度和靈活性毫無疑問超過了盟軍的預期。德國民眾對空襲的精神反應同樣與預期中相差顯著。在納粹的無情統治下,他們顯示了對反復空襲帶來的恐懼和艱難、對家庭和財物的摧毀、對日益困窘的生活環境的驚人抵抗。他們的士氣、他們對最終勝利或者滿意的妥協的信心、他們對領導人的信念在逐步湮滅,但只要生產物質條件依然存在,他們便繼續工作。更重要的是,對德戰略轟炸的經驗還表明,盡管杜黑與米切爾都強調轟炸的指導原則是目標必須一次突擊即完全摧毀,但實際上在戰爭中投入使用的“空中戰艦”——從B-17、B-24到B-29,無論載彈量、炸彈的威力和投彈精確度,都還達不到這樣的要求,沒有哪種至關重要的工業系統能夠被一次單獨的空襲永久地摧毀。持續的反復空襲是必須的,這又增加了自身損失的概率……總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實踐表明,受戰前“空權”理論影響而流傳的許多觀念被實戰證明是過于理想化的。大機群精確轟炸理論,對轟炸機自衛能力的過高估計,輕視一支英勇專一的空中防御力量可以造成的威脅,夸大尚處于紙面設計的預期能力,同時低估了限制性因素的可能影響(其中至少有天氣條件對飛行作戰的影響)這一流行傾向。這一理論過于集中關注手段而非目的,伴以將摧毀與控制兩者混淆起來的傾向,同時將戰略問題簡化為目標問題。
曠日持久的轟炸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攻防雙方在科研水平、生產效率、組織能力和戰術運用等環節展開全面較量,成為一場漫長的消耗戰和總體戰。
在戰后,美國人認真分析了戰略轟炸的效果,并將結果匯集在戰略轟炸調查局的報告中。這些報告清楚地表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戰略轟炸在摧毀納粹德國的軍工生產方面,并未取得決定性的成果。它并不是贏得最后勝利的決定性因素,而只是一種有利的因素,美國的空中攻勢趨于一種更像棍棒而非利劍的戰爭努力。杜黑、米切爾、塞維爾斯基當中也沒有哪個被證明是馬漢或約米尼那樣的人物,可以讓空權的熱烈崇奉者們從中信心滿滿地得出戰爭第三維的奧秘。“空權主義”的吹捧者們一度只能從歐戰的結果中,為他們的主張找到有限的支持。以至于當時有些人發出了如此哀嘆:“只是在一個非常有限的意義上,才能夠真正精確地談空權理論。”

但是,另一方面,二戰對于“空權”理論也并非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盡管在人員、資源和成就上遭遇了困難和高額的成本,但美國式的空權理論中那種極為強調兵力精巧使用的節省性,并不能被當作杜黑式的幻想而嗤之以鼻。美國陸軍航空隊因其戰略轟炸行動贏得了各個較老軍種的無保留的尊敬和贊揚。它的威力和優勢使歐洲登陸作戰成為可能,它使維持敵軍的經濟體系在事實上完全崩潰,即便在敵軍被盟軍部隊殲滅時這個崩潰沒有對前線部隊造成完全的影響。它給德國國民帶來現代戰爭的全面沖擊,使其遭受恐懼和折磨。它對德國留下的烙印將繼續維持。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人們對于二戰中美國用重型轟炸機實施戰略轟炸的效果,有的只是“爭議”而非“否認”,這兩個字眼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區別,實際上暗示著空權的威力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獲得了有力證明。
當然,二戰中被證明了的是米切爾的觀念,即所有各類飛機都大為有用,而不是杜黑的觀念,即只有“轟炸機”最重要其他則可有可無。即便如此,這場戰爭畢竟使轟炸機成為了一種被肯定的、精確的進攻力量,而不再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東西——盡管他們與理想中的“空中戰艦”還相距甚遠。
空權理論家們的信條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經驗被打了折扣,但“空權”理論本身并未被推翻,這種理論的支持者們堅信在技術進步的背景下,重型轟炸機與“空中戰艦”間的差距將被不斷縮小,“空權”理論依然前景璀璨。對此,一個很好的說明就是,美國空權理論的象征性人物塞維爾斯基,其鼓吹工作在二戰后仍在繼續,而且他本人在1974年逝世前一直是美國高級空軍將領們的親信密友。對戰略轟炸機理論更有利的是,隨著新墨西哥州沙漠中的那一聲巨響,事情正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摧毀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顯然代表了大規模毀滅能力的急劇飛躍,這與早期流行的“空權”理論一拍即合。核武器仍然依靠飛機投送,雖然在它們擊中目標之前依舊可能要打一仗,但毀傷力的大飛躍意味著一架飛機能夠取得過去兩百架的效果。日本在廣島和長崎被毀后被迫投降的經歷,給人們留下了對新型炸彈及其戰略影響的可怕記憶。于是,隨著原子彈的問世和不斷成熟,回過神來的“空權理論家們”開始爭辯說,戰略轟炸的執迷者沒有錯——只是技術不成熟而已,而現在這樣的成熟條件已經“提前”具備。換句話說,這種爭辯的立論基礎在于——威力的增長彌補了技術的不足。與戰爭開始時相比,人們在戰爭結束時用于建造重型轟炸機的技術,其進步或許是相對有限的,尚不足以令轟炸機本身成為一種名符其實的“空中戰艦”,但一旦與核武器相結合,事情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其中的奧妙在于,與遠程轟炸機相結合的核武器,并不像人們有時所說的,“是一種和其他武器相似的武器,只是威力較大而已”。它的威力自成一類,而與人們過去所知道的任何武器都不同。
一顆普通大小的2萬噸當量的原子彈產生的爆炸力,與400萬枚野戰炮彈一次齊射時相當。一顆普通大小的100萬噸當量的熱核彈的爆炸力則與2億枚野戰炮彈一次齊射時相當。這種爆炸的效果可以通過放射性微塵擴散。而這樣巨大的爆炸能力卻只需極少數人就可以操作。這實在是一次徹底的革命。在重型轟炸機的幫助下,當時這種投射武器的射程正向“趨近地球的半個圓周”而努力,因此有可能以相當高的精確度攻擊地球表面上的任何一點。這就是說,只要1枚核武器就能威脅整個半球。核武器的威力與遠程轟炸機的航程這兩種性能加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全新的現象:即軍事力量的威力與其規模,現在已沒有關系。僅僅在核武器發明的幾年之前,要想毀滅漢堡,必須出動1000架飛機;要想毀滅柏林,必須使用“幾個集團軍的火炮”。而在原子炸彈出現之后,要毀滅這兩座城市,只要用幾架飛機和幾枚核炸彈即可。與龐大武裝部隊的笨重相比,這種巨大的毀滅威力卻具有極高的機動性,可以達到一個國家領土的任何一點。考慮到當時火箭技術盡管“時髦”卻遠未達到成熟可用的程度,遠程轟炸機幾乎是核炸彈唯一可靠的投擲工具。這不但憑借核炸彈的威力彌補了其作為一種平臺本身在性能上的不足,使其提前成為了一種接近于理想中的“空中戰艦”,更助長了這樣的信念:只有空中力量現在能夠掌握終極武器,可以使美國把美國式的和平強加于全世界。結果,這不僅將美國陸軍航空隊成為獨立軍種的夢想在1947年迅速變為現實,而且也強化了美國空軍繼續建造“空中戰艦”的意愿,并為此專門成立了重型轟炸委員會(Heavy Bombardment Committee)來研究解決方案。

在20世紀40年代末,雖然陸軍和海軍的軍官都指控B-36“和平締造者”的性能并沒有空軍說的那么好,飛得比二戰時期的B-24還慢,還更加脆弱。有人說即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一架B-36做好起飛準備也要用去12小時。但作為當時唯一可用的洲際核轟炸平臺,美國空軍仍然企圖以犧牲其他軍種為代價推進B-36轟炸機項目,并為此四處游說。再次活躍起來的“空權理論家們”,試圖憑借巧舌如簧的口才令公眾相信,只要擁有滿載核炸彈的巨型洲際轟炸機,在更加合理的目標選擇機制的引導下,天空就能夠變成如此一條高速公路——通過這條公路,戰略轟炸機可以到達地球上的任何一點,將戰爭威脅一勞永安逸地消滅在策源地。由于依靠核武器和洲際戰略核轟炸來保衛國土的想法具有巨大的吸引力,美國空軍的主張當時也的確得到了普遍認同。以拆解本已走上船臺的“合眾國號”超級航母為代價,大量的B-36被制造了出來,并如愿以償地重新武裝了美國空軍的戰略空軍司令部。遺憾的是,僅僅依靠核炸彈的威力就將現有的遠程重型轟炸機視為“空中戰艦”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爆發于1950年的朝鮮戰爭向人們初步展示了這一點,在蘇聯噴氣式戰斗機的攔截下,B-50機群損失慘重,B-36的生存性也因此倍受質疑。
此后,隨著噴氣動力技術的迅速成熟,作為核彈的投擲平臺,美國空軍洲際轟炸機在性能上取得了長足進步——更快、更高的B-47、B-52相繼取代了B-36的位置,到了1960年代,甚至出現了XB-70這樣的“三倍聲速奇跡”——很明顯它們的設計思想和 B-36已經迥然不同,后者作戰半徑超過所有護航戰斗機的航程,用更多遙控炮塔構成 360 度球面火網。前者主要依賴自身飛行性能來擺脫敵方飛機攔截和對己方護航戰斗機的依賴,盡可能簡少自衛武器和操作人員以提升指標。然而,正所謂水漲船高,隨著蘇聯噴氣式戰斗機(截擊機)性能的不斷提高和遠程防空導彈被成功引入防空體系,這些一度令美國空軍引以為傲的噴氣式戰略轟炸機,比其在二戰中的前輩更為脆弱,以至于離“空權理論家”們口中的“空中戰艦”漸行漸遠。
在這種情況下,無人駕駛的遠程火箭(它們的技術已經逐漸成熟起來)比起有人駕駛的戰略轟炸機,被認為更適合作為核炸彈的投擲工具。比如麥克納馬拉就對任何戰略轟炸機計劃都不是很感冒,他認為戰略導彈在“確保摧毀”方面干得比有人駕駛轟炸機出色。美國空軍戰略轟炸機的發展由此陷入了低谷,XB-70與B-1A兩個項目的相繼撤消則是再好不過的說明。不過,“空權理論家們”卻并未完全放棄有人駕駛的戰略轟炸機。這其中的原因則頗為引人深思。
在冷戰環境下,具有毀滅性的核武器只是引而不發的威懾手段。一旦核威懾的“均勢”被雙方貨真價實的建立起來,不使用核武器的常規戰爭依然無法避免。在這種戰爭中,遠程核火箭的價值便不那么顯著了。相比之下,既可以使用核彈藥又可以使用常規彈藥的戰略轟炸機則盡顯靈活性的優勢。同時,精確制導彈藥技術、低空突防技術、低可探測性技術的不斷突破,又預示著戰略轟炸機的“穿透”能力即將因技術手段的多樣化而產生“質”的飛躍,從而與“空權理論家們”所標榜的那種“空中戰艦”的距離又一次被拉近了。簡而言之,作為一個“從未成功也從未放棄的努力”“空中戰艦”的夢想仍然在美國空軍的思想深處魂牽夢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