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篆刻,我只是愛在石頭上刻刻字兒而已,人慵手懶,遠遠夠不上專業,甚至連合格的業余愛好者都不算。
水平這種東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個中因緣,是一些很久遠的往事。
起初,我是愛畫畫的。不僅父親喜歡舞文弄墨,表兄們也會提筆畫猛虎,用各色圓珠筆畫經典戰役。我則從小畫《變形金剛》,畫《圣斗士星矢》,畫蔡志忠,畫素描書,畫一切自己感興趣的形象。父親從不強迫我如何,只是在大約五年級的時候,扔給我筆紙墨硯和一本書,讓我畫點正經的東西,也不檢查,也不過問,一切都由著我的性子,而我所畫的無非白菜、螃蟹,自得其樂。有陣子,小學生集體鬧電視書法熱,我也跟著湊趣寫了幾天大字,后來不了了之了。
少年時,總以為自己多知,掌握了全世界的常識,每每談及圖畫,我便油然而生先知先覺的優越感。升上初中之后,美術課的內容遠比小學豐富。我憑借著從小到大的濡染,主動要求做了美術課代表。美術老師教我們素描、速寫、水彩、國畫,他日常辦公的美術組辦公室,在學校老舊的紅磚樓的二樓。一扇不大的窗,臨窗兩張木頭辦公桌堆滿學生作業,門邊深色天鵝絨上面錯落的靜物,卷柜上剛剛臨完的《西泠印社記》,信手戳在墻邊的水彩、水粉,隨意懸掛的《洛神賦》行書……這一切,對我而言,充滿了琳瑯滿目的誘惑。
美術老師搞國畫作品展,我畫了一幅自出機杼的所謂山水,以為有墨有綠便是“青碧”了。隔壁十二班有個男生交了一幅工筆的小品《蟹爪蘭》。使我震驚和羞赧的,除了工筆這種精細清麗的畫法,還有鈐在畫幅上的朱紅的印章。
自以為是的常識,也有不夠用的時候。
我懷揣著對印章的好奇,找到了美術老師。這個和藹的老人周末的時候把我叫到了他的家中。打磨印面,寫印稿,印稿上石,刻制,修整,鈐印,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完成了篆刻的啟蒙。
所幸,家里找出了一小塊巴林素章,還有好友送我的一方機器雕鈕的青田。砂紙倒是有,但是并沒有刻刀。我把鋼釘磨尖了,膠合在兩根木片中間,纏上棉線,便做成了一把不合規制的急就的刀。我用這把“刀”,刻了平生最初的兩枚圖章。家中沒有專門的篆刻印泥,就用廣告顏料兌面粉,調和了自產的“印泥”。自己的印,首先出現在了臨摹的郵票《桃園三結義》上,我以為這幅涂滿了厚厚的水粉的人物畫,就叫做“工筆”。
初中除了日常的課業,我一面照著俞致貞的書畫工筆,一面摸索著刻石頭,自得其樂,這是我當時能想到的最美麗的生活。上了高中之后,工筆畫不怎么畫了,倒是印章一直在刻著。從早先連沖刀、切刀都不知道,到在電視廣告片驚鴻一瞥的鏡頭里學會了執刀法,再到照著高中美術老師惠我的《青少年篆刻五十講》進行系統臨習,自學篆刻“糾纏”了我這么多年了,還愛著。
早已用上了專業的平口刻刀和書畫印泥,每天把這套家伙裝在書包里。那時候的石頭真便宜,一兩塊錢就可以買到質地優良的青田和壽山,但是少年時的口袋,空的時候總比富裕的時候多。把七八厘米長的石頭鋸成兩塊雙面用,今天想來,也算是一片癡心。
1999年,在老師的慫恿下,我參加了“雙龍杯”全國少年書畫比賽,一朱一白,參賽的兩枚作品獲得了書法類的一等獎。看著加蓋了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大印的獎狀,我天真地以為自己終于有所成就了。
到了大學,刻刀、石頭更是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我把刻印章的風氣又帶到了大學。始終無師自學的我,盡情享受著“雕蟲小技”帶給我的沾沾自喜的快樂。我也曾把作品拿給美術學院一位頗有印名的老師求教,老師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還是要夯實基礎,學習漢印才是正道。然而,我哪里把這話放在心上,哪里懂得其間的真諦呢?信馬由韁,奔跑在純粹興趣和快樂的草原上,久而久之,便迷失了通向風景的方向。
其實,我也自知不足,一來全憑熱情和沖動,二來確實不重基本功,缺少對古印和明清以來流派印風的學習。還有,就是書法不佳的拖累,治滿白尚可,經營朱文,便倍覺吃力。
時間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中一去不回,轉眼,捉刀二十多個年頭了,但是進步和成績卻始終如蝸牛一般,并不比原地踏步快多少。看著網絡上那些晚生于我者,三五年就練成了扎實的面貌,羞赧之情無以言表。于是,在工作之余,找時間多動筆和刀,回到傳統,回到基本功,重新系統學習。
在石頭上刻幾個字兒,看起來真像一門高大上的手藝,但是只有自己才知道,我于篆刻,還遠遠沒有上路。真想回到二十年前懵懂的年華,那個用全部生命去輕狂和癡迷的年紀。只是,我依然兀自愛著在石頭上刻字兒,這樣一顆小小的匠心。
我想,就這樣吧。
所希無他,唯愿小朋友們有志斯業的,少走一些彎路。
(王一冰,遼寧錦州人,現為江蘇文藝出版社編輯,業余愛好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