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爸有兩個兄弟,也就是我二叔、三叔。我三叔不到40歲就死了,突發疾病,一頭栽倒地上,再也沒醒來。
我爸早年考上大學,分配在城里一家單位做領導秘書,這成了我二叔的榮耀。我二叔對我爸說:“大哥,我看見咱家祖墳冒青煙了,我們這個家族就靠大哥了!”有一年,二叔去城里,悄悄去了我爸的單位,正好看見我爸跟在領導的吉普車后面一陣小跑,二叔沖上去叫住我爸,問:“大哥,我可以上車坐坐嗎?”一看是我二叔,我爸大發脾氣:“你來干啥?不好好在家種莊稼,來城里鬼混什么?”二叔委屈地說:“大哥,你是我們村里最大的官,我來看看,坐了小車回去跟老鄉們說說,臉上也有光。”“那是你能坐的?你就是種地的命!”我爸訓他說。二叔灰溜溜地回去了。
后來,二叔跟我說起此事,搖搖頭,說:“你爸這個人就是太正經了,所以沒當上大官。”
我18歲那年高考落榜,二叔去鐵匠鋪子讓人給我打了一把鋤頭、一把鐮刀,鼓勵我說:“侄兒,種地餓不死人,跟我學種地吧!”那時,我鐵了心在土里翻滾一輩子,跟定二叔學種地。一個夕陽如血的黃昏,我疲憊地靠在院里的土墻上,聽著屋后玉米地里傳來的風聲,突然想哭出聲來,心想這一輩子果真就種地了嗎?我媽去村里王瞎子那里給我算命,王瞎子大叫一聲,要收我媽雙份錢。我媽說王瞎子激動得眼睛都要睜開了,她甚至都懷疑他是裝瞎。王瞎子說:“你家這個娃啊,是大富大貴命,要做縣上的大官!我保證!”二叔知道以后,樂得晚上喝醉了酒,他收了我的鋤頭、鐮刀,斬釘截鐵地說:“你得繼續讀書,你不是種地的命,別被我誤了一輩子!”
后來,我通過公開考試進了鄉政府做干部。我到鄉政府不久,一天,二叔提著兩只母雞、一塊臘肉來找我,他鬼鬼祟祟地拉我到墻角,掩嘴在我耳邊低語:“送給你領導,不要像你爸一樣老實。快去,我要看著你送給領導,我再走!”我明白二叔的苦心,只得把雞和臘肉送到鄉長的辦公室。鄉長見狀,連忙說:“小李,你這是干啥?”“老家的東西,鄉長你嘗嘗。”說完,我轉身就走。鄉長叫住了我:“提回去,我家也是農村的,這些東西我都有,我們是同志關系!”二叔見我把東西又提回來了,嘆了一口氣,說:“唉,你們鄉長也是海瑞啊。”那天,我請二叔去館子里喝酒,二叔又喝得半醉,送他趕車時,二叔一把摟住我大聲喊:“侄兒,我親眼看見我們家祖墳又冒青煙了,這個家族就靠你了!”
一晃,我在鄉里、城里工作了20多年,我辜負了二叔的期望——沒在鄉里當上鄉長,也沒在城里當上局長。二叔來單位看我,見我總是低頭寫材料,有時還滿臉愁苦相,就說:“侄兒,你是文曲星下凡,也好,也好。”看見二叔空洞的眼神,我明顯感覺到他的失望,他是在安慰我。
這些年每次回老家,總見二叔躺在山梁的草地上,瞇縫著眼睛望著天,不遠處,就是老家的山頂機場,飛機從屋頂呼嘯而過。
6年前,二叔娘跟堂弟進城居住。二叔堅持在家種莊稼,有時來城里,給我帶一些新鮮的藕、土豆、玉米、紅薯、山藥。
3年前5月的一天,二叔給我送菜,見他滿身是泥,我幾乎拉著把他關進了洗澡間,讓他好好洗一次澡。水聲嘩嘩中,二叔搓洗著身上的泥。滿面通紅的二叔蜷縮在洗澡間,嘿嘿地笑著,說:“侄兒啊,太舒服了!”我見洗澡間的地上黑黑的一層,那是從二叔身上落下的泥。
二叔從我這里回去后的第五天,我接到了堂弟打來的電話:“哥,我爸死了。”原來,二叔去鄉里的銀行取了2.3萬元錢,準備拿來給堂弟在城里開館子裝修用,半路上被人騙了去。69歲的二叔心疼錢,心都撕裂了,一個人想不通,喝了酒,晚上提著農藥瓶到山梁草地上,一口氣喝下半瓶農藥。二叔死前痛苦得很,手指都深深地掐進了泥土里。
二叔的墳離他喝農藥的地方不遠。而今回到老家,常幻覺二叔從草地上一骨碌爬起來,笑呵呵地招呼我:“侄兒,想吃啥?二叔給你做。”
草地上的二叔,泥土下的二叔,好好睡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