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金蘭,廣西臨桂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廣西文學小品之星獎,第六屆金嗓子廣西青年文學獎。2014—2015自治區黨委宣傳部簽約作家,散文集《天與安排》入選廣西2014—2015年重點文學創作扶持項目。創作出版的散文集《熱帶雨林的交響·馬來西亞》《千島牽手·印度尼西亞》,獲得由自治區人民政府設立和頒發的第十四屆桂版圖書一等獎,散文集《仡佬風存》獲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第三屆“三個一百”原創圖書獎等。
一
我所見過的祖父,端坐在一張黑白合影照里,玄色長衫映襯著輪廓分明的五官,擱在膝蓋上的十指有幾分優雅地半握著,眼神明亮、目光沉靜而極富穿透力。我父親、二伯父、二伯母、小小年紀的兩個哥一個姐圍繞近旁站立。這個沉默的親人,他走了,而我未來。
我爺爺先后娶過兩個女子。第一個祖母十幾歲就嫁我爺爺,未生育。第二個祖母倒是繁花滿枝,從我大伯父一九二五年夏天來到人世,到一九四三年秋天我父親最后一個來到人世,十八年時間里,先后結下了五男二女七枚果實。
聽伯父們講,我爺爺擅長捕魚,他知悉魚群聚窩之地,游弋必經之地,能夠準確地判斷魚情網位。他是吃苦耐勞的男人,和鄰居結伴挑鹽擔去大山里販賣,遭劫,一伙蒙面盜匪舉刀逼迫他倆放下鹽擔。無奈,為了保命,頭上頂著匪徒扣下的蒸桶,在荒無人跡的深山里默默走幾個時辰不回頭。
解放前,我爺爺在桂林城南門橋一帶賣干貨,遭遇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人到中年,不得不瞻前顧后。1945年夏,城里待不下了,便撤回老家,和我奶奶拖兒帶女往村后更遠的越城嶺山脈腹地跑。那一段“躲日本鬼”的經歷,村里人習慣稱之為“跑日本鬼”。
那時,我體弱多病的父親才一歲多,據說在我大姑媽背上,已經奄奄一息了,大約是我爺爺察看過,感覺脈搏和呼吸弱到幾近于無,倉惶間決定舍棄。那個靈魂受驚的嬰兒,成了從背兜里解下來的包袱,被一雙顫抖的手摟抱著,擱到路旁濃密的灌木叢后。爺爺奶奶揪心地攜帶著其他六個從十幾歲到三兩歲的小孩,又逃了幾里路,終究覺得不妥。無論怎樣,都不忍心用這種方式丟那第七個小孩,即使是斷了氣,也要挖一個抗埋了,免得被深山老林里的野獸撕咬得骨頭都不剩一塊。我爺爺火急火燎地折返原地,聽見他的骨肉正時有時無地低聲啜泣。哦,天,他還活著,他注定還活著。一定是骨肉間的心靈感應,冥冥中將他的悲傷傳遞到親人的心里。爺爺重新把這弱弱的生命背負起來,緊趕慢趕追上奔逃中的親人。傍晚,抵達白澗卡,山里一戶好心人家,拿出家藏的一抓白米熬了稀粥,喂給這個命懸一脈的小孩,結果救回了一條人命。
二
我從未見過我的兩個祖母。她們連畫像也不曾留得一張給后人。曾有的溫熱,通過一個家族的延續間接存在。
我奶奶生育了七個兒女,命薄福淺,在我父親三歲那年撒手人寰,而她娘家沒有傳承香火的子嗣,父母離世后剩一座空屋,人煙散盡。
我爺爺一個寡公子拉扯大七個兒女,日子艱難可想而知。幸好,我沒有生育的大奶奶雖然過世早,但娘家人情深義重,我表伯至今仍年年派人來請,我父親年年春節仍去做客,情緣綿延。解放前,我大奶奶一個堂兄弟在桂林城鳳北鎮當鎮長,接二連三地介紹我幾個伯父進工廠當學徒。此后,我們這一族人就與機械制造中最古老的金屬加工術打上了交道。
一九三九年春節剛過,我十四歲的大伯進工廠當了學徒。而我的二伯、四伯、五伯,也先后步我大伯的后塵,當鉗工。二伯后來做了桂林機床廠的車間主任及砂輪廠的廠長。四伯在老家鎮上的鐵工廠上班,后來盤下了一家打鐵作坊。五伯在解放初期當了三年兵,在部隊做文員,轉業到縣里的農業機械廠,也當鉗工。我父親是兄弟中讀書較多的,可惜,在他高中畢業那年我爺爺去世,他不想增加他大哥二哥的負擔,終止了學業,回鄉后當過一段時間老師。他說,不習慣當老師,后被派到縣里的農機校學開大型拖拉機,遇到文革,拖拉機開得半熟不熟,修車的機械理論倒是學得扎實,后來他走村串寨爆米花,那臺膨脹機遇到什么故障,他都自己修。
按輩排序,我大爺爺家的三伯和我小爺爺家的叔,這兩個親人則與機械無甚關系。三伯一輩子生活在農村,面俊心善,勞得神,耐得煩,主持公道,張羅事情有條有理,村里舞龍燈、調獅子、唱彩調都由他做師傅,喜事喪事基本由他主持。我叔叔做了國家干部,一直做鄉鎮和縣直部門領導,正直,開朗,謹慎,律己,無私,是個國事家事事事關心的人。
到我這一輩,與我同祖父的哥和弟,又多半從事鉗工或與機械制造有關聯的工作。鉗工,以及與之相對應的詞匯鏨削、銼削、鋸切、劃線、鉆削、鉸削、攻絲和套絲、刮削、研磨、矯正、彎曲和鉚接等,融入了親人們的日常生活。對我而言,鉗工臺旁的作業是如此陌生。我無法將一件件理想的金屬器物,跟我的鉗工親人聯系在一起,但我熟悉他們舉手投足中的堅硬,堅決,精細,謹慎,果敢,細致,準確,恰到好處的分寸與力度。我所熟悉的,是親人們一小部分的生活。
三
關于我大伯父,最深刻的記憶是他帶回老家的糖。那時,代銷店里一分錢一顆的紙包糖,對我毫無吸引力。而大伯捎回的應子糖甜蜜綿軟,蛋卷香甜酥脆,讓我嘗到了另一種品質的糖,我覺得大伯真是值得炫耀的親人。父親說,大伯是柳州機械高級技工學校的老師,評得了教授職稱,退休后學校還返聘他回校上課。
在我眼里,大伯眼神清亮,言語溫和,人斯文。那時交通不方便,從柳州回桂林一趟不容易。親人間難得相聚,血脈親緣主要靠書信默默維系。我父親收到的包裹,多半是大伯寄了半舊的衣服回,他倆高矮胖瘦相近,父親穿上大伯的衣服很合身。人世間,唯有兄弟姐妹,舊衣才是一個接一個穿,授和受,都包含著牽掛與疼愛。對我而言,柳州是很親切的城市,因我大伯一家生活在那里。盡管學生時代第一次去柳州就留下了壞印象,在去柳侯公園的公交車上,衣兜里的錢都被拐子手偷了去。
去年中秋,我和父母去潿洲島漫游。我提議,返程時去柳州大伯家看看。父親說,以后專門來吧。三個月后,接到父親電話,說:“你柳州大伯不在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與我父親同胞生的七個兄弟姐妹,如今只剩下父親和最小的伯父了。而我大娘,已先我大伯兩年故去了。我記事起,她就從未回過我的鄉下老家,我也從未去拜訪過她。她是我大娘,可我們彼此一輩子也未見過。
我已經不可能更多地知道我大伯父了。連我父親也說不出個一二,他去參加他大哥的追悼會,帶回了一份悼詞。人生真是奇怪,連親兄弟,也要靠一份死別的宣告,來知道他的一生。
這份手寫的悼詞介紹我大伯1939年2月至1942年12月在桂林建國機械廠做學徒。之后九年,又先后在桂林唯一機器廠、祥豐機器廠、協大鐵工廠做鉗工。解放后,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1兵團后勤部修械所工作,仍做鉗工。從1956年開始,大伯成了柳州機械工人技術學校的第一代建校職員,一直從事教學工作到1985年退休。由于表現優秀,他曾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我大伯工作了三十年的單位,給了他這樣的評價:“愛黨愛國家,為人誠實,與人為善,遵紀守法,品質優秀。一生敬業,不犯錯,不小人。他干一行愛一行,是個優秀的學校職員……”我輕聲念出幾句悼詞,“他不追求轟轟烈烈,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父親在一旁說,你大伯,就是這樣的人。
我問父親,參加告別儀式的人多么?
父親說,不多,就你大伯兒女、孫女,加上我、你叔、四伯家的春花姐和二伯家的桂斌哥,再加上生前工作單位的代表,清凈,炮都不放一串。這樣也好。
四
二伯是最關心我們一家的人了。父親讀高中每月6元生活費,大伯二伯輪流出,1963年高中畢業報考航空專業,都去南寧吳圩機場面試了,最終因聽力限制沒錄取。那時周末他從學校去我二伯家,看見家里的洗臉盆補了又補。父親覺得他大哥二哥雖然有工作,但各自成家了,兒女又多,生活不容易,加上我爺爺在那年過世,便不再提起讀書的事情。
父親回到農村,過了很多年才結婚成家,生育了我們四兄妹。我曾先后兩次輟學,與家境艱難不無關系。那年我參加中考,很想節約每日十余里路途往返的時間來讀書,但知道即使大膽跟父母開口,也是枉然。有一天,我竟通過一個信封一張郵票,向我二伯的女兒表達借錢住校的愿望。信轉到了二伯手里,過不久,父親說你二伯出錢給你住校,他讓你安心讀書,考個好學校。
父親多次講到,二伯對我們一家是有恩的。那時候,家里做事的人少,讀書的人多,沉重的負擔壓得父親日夜嘆息。天生一副熱心腸的二伯父已經病退,他是鉗工出身的機械工程師,去我小姑媽家走訪考察,看見這個做炮歷史悠久的村莊,幾百年來純粹用手工做炮,比如制作炮引,是將火藥攤在炮紙上,再卷成細長的一條。他覺得手工耗時費力,那些工序完全可以通過機械的流水作業取代。于是,他利用女婿在市郊桃花江畔的三層樓房做廠房,和我父親一起研究設計出第一臺炮引機。我去參觀過,用機器控制自動完成炮引生產,比人工快速得多,唯一不滿意的是有個別地方不勻稱,他們幾次改良,這個薄弱環節得到了有效的改進。我聽說,機器生產的炮引賣給做炮人,還是受歡迎的。但是光是炮引生產得陜,也不平衡,下一步,必須研制炮紙和炮引合成完整的一個炮,一個又一個的炮再合成串,合成封,合成卷。這個工作量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了。他們過著發明家一樣的生活,不斷地投入,支撐了近半年,產出的效益卻有限。后來,這些機械都搬回我老家了,我父親可以一邊做炮引一邊兼顧干農活。再后來,二伯聽說姑媽的村子出大事了,有戶人家做炮父死母傷,三個兒女炸死了兩個,慘不忍睹。二伯果斷地讓父親終止做炮,他說萬一做炮出什么事情,一家那么多張嘴吃飯,日子怎么過。
我在桂林讀書的五年,周末都在二伯家度過。與二伯、二娘有過諸多親密的接觸。為了不讓我懶惰,他讓我一個人騎著他那輛高大的自行車,去煤氣站換煤氣。有一年漓江劇院放映《開國大典》,他得了兩張貴賓票,要我和他一起去接受愛國主義教育。二伯的耳朵在制止孫子放炮時被震聾了,戴上助聽器也要大聲講才聽得見。也許是擔心我膽量小,怕我出不了眾,便直言不諱:你以后當老師,講話那么小聲,講課學生怎么聽得見?為此我也就養成了講話大聲的習慣。在我心里,二伯是世界上最開明的人了,他的眼神和笑聲可以趕走烏云。可惜,因突發腦血栓,二伯剛過六十就離開了人世。
我二伯離開人世二十年后,我二娘的腰椎終于彎得生活不能自理了。我四個下崗工人的哥姐商量,覺得送她去福利院生活更方便些。這個陪伴我二伯生活多年的親人,我曾經與她一起在榕蔭路3號那棟樓的頂層,一起喂養鴿子,一起迎送鴿子扇動潔白的翅膀在城市上空飛翔。在這唯美的體驗背后,也有人心險惡的經歷。二娘說,她去樂群菜市賣鴿子,遭遇騙子調包,一袋鴿子變成了一袋石頭。她駝著背,拎著那袋沉重的石頭,找到派出所報案。唉,什么結果也沒有。轉眼間,我有三年未相見二娘了。想到過去她與二伯待我的種種好,便心存愧疚。雖然我哥姐說,住在福利院比住在家里好。
那是將近大雪的一個星期天,我帶了糕餅水果,讓我二哥帶我去看二娘。福利院門口有一大群社會實踐的工學院學生在拍集體照。綠樹成蔭的院子太安靜了,這安靜太冷清了。蘇打水的味道充滿樓道。進了一樓的一間房,看見慈祥的二娘躺在床上。床上蓋著的棉被有個煙火燒出的窟窿。不知是誰燒的,怎樣燒出的,露出的棉絮像人體肌膚一樣白。二娘思維是很清醒的,她親切地喊著我們的名字。聊天時,她手指了指窗外,說昨天,早先曾和她住過一間房的一個老人死去了。聽著這話,我心里空蕩蕩的,她說著一個悲哀。這個悲哀的事實令她難過。窗外明晃晃的太陽,也不能減弱充斥著這個空間的陰冷與孤獨,不能減弱曾與伯母同住一房的老女人在福利院死去的現實帶來的凄涼沖擊。伯母的表情平靜,不起漣漪。哎,能有什么人與事值得她內心泛起漣漪呢。
五
四伯留給我最深的記憶,至今還在義江江畔他買下的那座打鐵作坊里。
俗話說,天下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三件苦心費力的事情,打鐵排第一。上世紀90年代之前,農村人還一年到頭守著田園過日子,打鐵鋪生意好。那時我四伯唯一的兒子還在世,不讀書之后就一直跟著打鐵。我和四娘去趕圩,要給早出晚歸的四伯和哥送午飯。叮叮一當當,叮叮一當當,叮叮一當當,伴隨著鐵墩頭上四散飛濺的鐵花,我看見四伯以及他帶出的徒弟們,被爐火烤成古銅色的手臂掄著大錘小錘,在此起彼落的捶打中揮汗如雨。犁、耙、鋤、鎬、鐮、菜刀、鍋鏟、刨刀、剪刀、門環、泡釘、門插、角鐵……人們需要什么就打制什么。在足夠高的溫度下,鋼鐵,這個堅硬的元素,通過一次次捶打,淬火,再捶打,再淬火,最后穩定成型。尤其碰上圩日,急用的主顧,都想快快將某樣農具拿到手,便在一旁等,打鐵的人只好輪著大錘小錘一刻不歇地鍛打。也許是身子骨原本就不強壯,加上飲食不正常,我哥患上了嚴重的胃病,竟然無法治好,結了婚,小孩也沒養上,二十來歲就去了另一個世界。記得哥離世后,我曾和母親去鄰村同一家族的人家送糕點,那年春節陪過后來再嫁的嫂子回娘家,按著習俗去做事情。無法言喻的悲與痛,別人誰都無法替我四伯四娘減輕一絲一毫。
我尚未出嫁的春花姐便留在家里,招郎上門。姐仍叫姐,姐夫叫哥。四伯仍然經營打鐵鋪,上門女婿便又跟著做學徒。日子一天天平平安安過下來。四伯四娘起初住在村里,后來在鎮上買地皮建了樓房,搬到鎮上住。兩老人漸漸上了年紀,按理也該交由哥和姐打理家庭和打鐵作坊,相互間分出主次,才可以避免矛盾。但四伯四娘一貫事事做主,好強慣了。后來的哥畢竟不是四娘身上掉下的肉,各自缺少骨子里的愛惜忍讓,爭執與埋怨如同老繭,愈結愈厚,磕磕碰碰地過了二十多年。
四伯上了年紀,居然查出患癌癥,無底洞似的花了不少錢醫治,最后決定回家試用民間偏方,病情好一陣壞一陣。我去看望,初見時他親切地微笑著,坐在一起卻不知該說什么。這個號稱一把手的老鐵匠,堅硬的鐵塊可以隨他心意地變方,變圓,變長,變扁,變尖,可是無法讓呼吸變長。我走時說四伯您好好休養,話語卻聽不出力量。他大約已知時日不多,燈枯油盡,生死置之度外,目光也不愿意送我了。渺渺茫茫的眼神,告訴我他正在遠離這世界。
四娘是大戶人家的女兒。人其實很好,聰明伶俐,在妯娌間屬她嘴巴最能說。我母親懷上我小弟時,遇上計劃生育緊鑼密鼓地進行,準備第二天去引產。被我四娘知道了,與四伯一講,他們說懷都懷上了,怎么能不要,罰錢就罰,總之不可以去。后來四娘總說,我小弟全靠有他們才得生,取名得生好了。父親嫌那兩個字俗,最后換兩個同音字。四伯過世后,每次相見,四娘總絮絮叨叨說我哥姐的不好。我能理解她的心境。
六
關于五伯五娘一家的記憶,有很大一部分是和祖屋關聯的。
我家祖屋,一排五座共山墻的瓦屋第一家,像一句話句首下沉的那個字。祖屋坐西朝東,人字屋脊,鱗鱗灰瓦,頗有些年歲了。屋檐下,安著破開的竹子接屋檐水。木屏風上,有幾個拇指粗的孔洞,可以玩捉手指游戲的。山墻上,有幾個墻洞,給鳥雀筑巢生蛋。小時候,村里有三戶人家的屋子有閣樓。我家祖屋為其中一座,北邊的騎陽是閣樓,有些年歲的雕花欄桿在風雨中露出搖搖欲墜的樣子,拱形窗扇尚且牢固,木柱上貼著的楹聯,雖日久年深但筆跡仍見遒勁清雅。
曾經,我家六口和五伯家四口人,熱鬧而擁擠地同住一個屋檐下。我家住右廂房加堂屋后,五伯家住有閣樓的左廂房。五伯在縣城上班,一月回一兩次。五娘知書達理,可惜身體不好,稍微做點重活就喘不過氣。我年幼不懂事,有次打掃,只掃堂屋的一半。五娘說,不對的,你掃干凈這一半,另一半邋里邋遢,不好看。再說,掃地也不是這樣掃,應該由下而上由外而內掃,慢慢把垃圾聚攏來。她做了個示范,話里也沒有責備,是溫言良語的教誨,我便接受了。
我和五伯的女兒梅年紀相仿,我們結伴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我們一起在下雨天望著屋檐下的“瀑布”發呆,想象沿著細雨擰成的雨繩,一起攀爬到天上去。一起觀察燕子在家里的屏風上筑巢。一起去山嶺上摘野花,串成花冠戴在頭上。一起帶著各自的弟弟,去后山尋找落花菌、樅樹菌、門稔菌。一起挑著籮筐,帶著茅刮,去嶺上扒攏厚得跟金地毯似的樅樹毛。一起在某個午后沿著鄉間土路,漫無目的地往鎮上走,幾次都在大橋上遇見梅的父親,回想起來,大約是梅總記得在縣城工作的父親會在某個下午回家。
后來五伯一家搬到縣城住。再后來,我考進城里的學校。有一天,我去看我的梅堂妹。那時,她已經病休在家,無法繼續上學了。我不懂得安慰,在心里暗暗替她憂愁。她卻似一朵傲雪的梅,笑得跟沒事人似的。多么安靜。梅堂妹把她寫的兩首歌詞和改編的小說《香魂河》遞給我看。我說拿回去看,慢慢欣賞。她說好。誰知道呢,那樣的年紀,是因為桃花一樣嫩薄而緋紅的春天,還是因為一天一天不聲不響吞噬生命的病魔,讓她想起去寫詩,去寫歌,去編小說。她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一個熱愛文藝的少女了?我們沒有相約過一起熱愛文藝的,但卻不約而同地熱愛了。
那天分別時,我的梅堂妹將一個胭脂紅的塑料殼筆記本贈送給我。在筆記本的扉頁上,印著“少小靈穎多嬌,長就萬里鵬程!”那是梅就讀的學校發給畢業生的紀念。梅堂妹在那行字的底下,另添一行,說是轉給姐姐留念。這便是我與梅堂妹的最后一次相見。多么不可思議,一個人在淺得比春草還淺的年紀,就已經明了生死,并且坦然接受死神帶她去另一個世界。彼時,內心是不是已經有一盞神燈在照著她的路了。所謂一心一念,正是如此吧。
我工作后也在縣城,只可惜,我那個圓臉、大眼、酒窩裝滿笑的可愛的梅堂妹,一生只擁有十四個春天。我們無從相見,已經數十年了。雖說,
“年華雖短而憂患亦少”,卻怎比得上真實的活過。當我在世界上承受著深深淺淺的痛楚,品著濃濃淡淡的悲傷,嘗著短短長長的喻悅,就算得失不平衡,我也總是想,如果彼此仍在一起,會有多么不一樣。
我父親說他小哥是兄弟姐妹中最不善言辭最不愛與人交往的。我想一個人愿意沉默寡言也沒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滔滔不絕,旁人都巴不得他快點關緊嘴巴。我走路經過五伯上班的廠房外圍,卻不曾見過他在車床旁工作的模樣。五娘在市場中賣過干貨,在廠區的空地上種過菜,一輩子都沒法治好的哮喘病,日復一日地跟隨呼吸。五伯似乎傳承了我爺爺擅長捕魚的本事,不論是撒網,還是垂釣,都不會空手而歸。有一次天色已晚,我在清獅潭西干渠散步。我走過種滿楮樹的渠岸,夜色正籠罩著一個釣魚人,我放輕了腳步從他近旁走過。等我返回時,不知何故,就想跟這個釣魚人打招呼,問他得魚否。意想不到的是,我才開口,就認出他是我五伯。他如此安靜,仿佛他一生最愛,就是靜靜坐在水岸,和魚說話。這是令人高興的事情,我們不僅相遇于柴米油鹽的廚房餐廳,我們也相遇于秋蟲寫詩的星空曠野,不是刻意的尋找,只是彼此內心的感應與呼喚。
記得日本著名俳句詩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記他女兒之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于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因著逝者的青蔥可愛,使得活著的人,甚至情愿割讓一段生命與對方共享。現實是,無論怎樣懷念,人已走遠。是不是,我五伯的不愛與人交往,也是受著恩愛的羈絆。如今,我留著曾有梅堂妹生命呼吸的文稿,不忍卒讀。我的生命在沒有她的時空里延續,我走在她無緣走的路途上,寫著她想寫而不及寫的文字。快樂自然不必說,無常時,不論過得多么苦,都覺得是上天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