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胡曉明
說不完的鄭子尹
文丨胡曉明

是什么東西吸引了近代人對鄭珍的濃厚興趣呢?當然不止是詩歌的技術,而更是其中非常具有現代意味的心靈體驗。
鄭珍的詩歌,很早以來即被認為是中國十九世紀詩歌史上少有的杰作。貴州雖然是中國文化與經濟的邊陲,但是鄭珍的出現,卻讓文化的中心持久地為之震動。詩人的生活雖然也不出貴州山區,但是鄭珍所經營的文字視野與個人天地,卻很大很廣,超出了他的地域與時代,直貫兩百年而下,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發光體,成為人們今天重新發現貴州,重新認識近代文化的一筆重要的精神遺產。
研究近代文化史的學者已經指出:近代不少著名詩人文學家,甚至一些思想家,雖然遠在北京、上海或廣州,卻都不約而同地經歷過“發現鄭珍”的欣喜。然而公開說出他們的精神偶象時,他們的眼光卻都越過了鄭珍,遠遠地追到宋人黃山谷、蘇東坡那里。他們有點不好意思承認,畢竟在心里是向一個深山窮壤、遠離現代化進程的老詩人頂禮致敬。然而嘴上說的是老杜或老坡,他們的枕頭底下卻往往藏著一部翻得有些破損的巢經巢詩文。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些年頭一部巢經巢集,庶幾相當于八九十年代大學生們口耳相傳的西方現代派作品。
是什么東西吸引了近代人對鄭珍的濃厚興趣呢?當然不止是詩歌的技術,而更是其中非常具有現代意味的心靈體驗。
當時的中國,就像是一座破屋子。鄭珍在遵義城里的川湘書院任講席時,曾住在破屋子里,寫過一首詩。詩人在詩中,用了杜甫、蘇東坡、元好問等人關于住房的故事。好像是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比較了一番,結論是:東坡是幸福的,有他的學生為他建房;杜甫是天真的,因為他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這樣的浪漫主義;而元好問是牢騷不平的,因為他雖然“胸中廣廈千萬間”,可是卻“天地一身無著處”,太計較得失;而鄭珍他自己呢,則勸告老杜與元好問,既不要再有天真的浪漫主義,也不要再有計較,因為時代變了,“寒士”這個階層,已經快要毀滅了。
佛經里有一個故事:有一天波斯王去見佛陀,感慨自己老得太快了。佛對波斯王說:“你呀!今天為了頭發白皺紋多,這樣傷心,你的頭發、你的臉面,從童年到今天,一定變化很大了吧?但是你童年時看這恒河,與你今天看這恒河,有沒有變化呢?”波斯王說:“沒有變。”佛說:“臉皮雖皺,心卻不變;該變的東西會變,不該變的東西不會變;變的東西,會遭遇生死,不變的東西,原來并無生死。”
佛經里的這種智慧,原本是中國文化的古老智慧:死生了然,萬物本然,安頓了千年的人心。
鄭珍卻偏不信佛陀的話,一首詩里,他大發感慨:“我的頭發在變 白、我的身體在衰老、我的臉在皺,然而變不止是這些呀,這條恒河也在變,我看恒河的眼光也在變,沒有一樣不是在發生著這樣那樣的變化。過去不知現在,將來更不同今天。”詩人指出,一場巨大的變化正在來臨中,再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湘佩以其生日及內子同過望山堂,留午雨中,晚歸,賦長句紀事》)
果然到了近代人梁啟超的時代,變與劫已經擋不住,連破屋也住不了,梁氏愴然有老屋之喻:“當舊者已破而新者未成之頃,往往瓦礫狼藉,器物播散,其現象之蒼涼,有十倍于從前焉!”而早在咸同間的鄭珍,就已經預感到了千年老屋的崩壞。一個偉大的詩人,正是如先知一樣,通過秘傳的方式,預告著一個時代的來臨。
其中最可怕的絕望,正是支撐著這個時代的世道人心的破敗,而世道人心的破敗中,一葉知秋的,是知識人士氣的衰頹、身心的巨痛與靈魂的毀滅。
從1826年至1844年,鄭珍辛苦轉戰科場,二十年間,遇鄉試一定趕往省城,逢會試必然遠赴都門,再加上前面的學習準備,他貢獻了一生中大半時間給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時期的科舉制度,胼手胝足,百苦備嘗。他留下那么多有關科考的血淚詩,是傳統教育崩潰的實錄。教育內容的工具化、僵化、形式化,考試制度的不公、窒息人心、學習過程的摧殘人才、考官的無識無學,都已經到了最嚴重的時刻。然而更可怕的是,道光咸豐年間的花錢買官的“捐納制度”,更將傳統教育紙糊的面子徹底撕破。鄭珍曾經為貴州人才遭壓抑而悲嘆:“老天所生的黔中人士,出類拔萃的那么多,為什么他們一輩子沒有一個如意得志的,為什么?為什么大家都這樣?老天為何不干脆把這些人才永遠束縛封閉,不要讓他們的才華表現出來嘛?!”又寫《西家兒》一首,以學童的口吻,唱出賣官鬻爵世風下教育的挽歌:“西家小兒年十六,抱書過門訴我哭:不憂所學終無成,但恐學成空一生。州家久罷童子試,鄉貢長停鹿鳴聲。處處賣官賤如土,阿爺只識求科名。同學去年猶乞相,今日巍巍八杠上。榮身何必再讀書,學做貴人吾豈讓……”
如果連教育童子們健康向上的教育部門,都變得不僅衙門化,而且異化、黑暗化,花錢買官成風,那還有什么士氣、民心、政權的合法化?莫友芝曾經感嘆,某年,某地,有好多人鉆營著謀求奪取鄭珍代理的一個書院的山長。看一個小小的山長,竟也成為眾人哄搶的肥肉,官場文化中污濁的潛規則,連儒學講舍也未能幸免。鄭珍在寫給得意門生胡長新的一首贈別詩中也只能嘆氣:“美好的語言只是貧士的自慰,孔孟的學說一文錢也不值。流氓與地痞才是當官的真材料,世人見到他們都說:這才是有本事的成功者。世道如此,有志之人只是一種可憐的怪物。”(《子何自黎平相從古州,余西歸有日,子何以事先還,送之》)
這使人想起法國史家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反思法國革命后的教士,由于無地產,變得只對教會負責而喪失公共意識與公共生活能力,“一個身為幼童導師和品德指導的團體,既有這樣的情感和類似的思想(漠不關心),便不能不使整個民族的靈魂在觸及公共生活的問題上變得軟弱無力 。”托氏認為,貴族的優點是忠誠、有光榮感,有心靈的珍視,有先輩的驕傲,他們仇視奴役,將貴族打倒,是“自由永不愈合的創口”。
社會失序、破敗與危機重重更直接的表現,是社會矛盾多發、官民沖突加劇,社會像一個已經醒過來的火山口不時地緩慢釋放著破壞性的負能量。詩人鄭珍所遭遇的時代痛苦與危機程度,遠遠劇烈于屈原、陶淵明、杜甫的時代。屈原流離,陶潛饑寒、老杜飄泊,然而卻沒有經歷過鄭珍那樣戰爭、餓飯、重病、斷鹽、缺水、瘟疫傳染、災荒、重稅、喪子喪孫、被圍困、兵匪一家、以及人相食的慘烈。老杜躲過兵,然而鄭珍有的時候,是躲無藏身之地,去了強盜來了賊,甚至不知兇兆會來自何方。陶淵明飲過酒,但鄭珍鎮日的酗酒也消不去浩蕩的愁懷:“一從別后到山城,心緒全須酒力撐。家事愁來愁國事,寒宵無寐看天明。”陶淵明偶爾討過飯,但遇到好心人,又辛酸又溫馨;而鄭珍卻習慣了“討飯”,有時遇好心人,有時遇口惠而不實的人,見慣了各種不堪的苦況,一點也不會還有身份,像莊子諷刺監河侯那樣,還那么會講面子。中國詩的苦難與悲哀,在無邊地擴大、加沉加重。唐宋時代的詩人們一首詩里往往只知道一種不幸,而在鄭珍的世界里,卻有交織的不幸、連環的不幸、快樂中的不幸、不幸中的不幸,譬如在他喪孫子玉樹的那幾首詩里,寥寥幾十個字,寫出了:自己喪孫之痛、老妻之痛、絕種的恐怖與絕望、薪盡學絕的不幸,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傷、華夏文化斷絕的憂思……詩人說是“天刑滿身繞”。這里,詩不僅是詩,是山雨欲來的風聲樹響,是國之將亡的志士之歌,詩人不僅是詩人,而且是國身通一的仁人,他寫出了一個苦難與罪孽深重的時代,一個身體與靈魂遭受巨創的時代,一個滑向毀滅深淵中的時代。
然而他的詩世界里,其基調是分析、解剖,深摯的感情融入了清醒的理性。
鄭珍很像魯迅說的: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正是十分地道的現代精神。
加拿大的施吉瑞教授研究鄭珍,說他的現代性,是一種沒有受西方影響、具有本土意味的現代性。又情感又理性,又執著又懷疑,也是一種未完成的現代性。
鄭珍的每首詩好像都有一個思想,思想好像在等待著一種已經宣判的罪行,好像在一種即將到來的毀滅面前苦苦掙扎。一如《長恨歌》里說的“宛轉蛾眉馬前死”。
然而那個時代沒有一個詩人像他這樣認真地躬行實踐孔孟程朱的身心性命之學,這方面他才是真正的碩儒。從根本說,這才是他成為偉大詩人的動力,身后一個多世紀的不少文人也難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