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學校”的育心工程

文丨王宗倫

“特殊學校”的育心工程

文丨王宗倫

桐梓十八中學生開展野外訓練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是一切社會問題的集中體現，他們是“作惡者”，更是受害者。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和對違法青少年的教育問題，是一項社會系統工程。

真正的鴻溝，是冷漠和放棄。真正的橋梁，是愛和教育！

——采訪手記

清風，星空，月夜，端午之夜。

桐梓縣第十八中學校園內的塑膠球場上，74名“特殊學生”和校長、老師、教官，還有廚房的阿姨們一起，用課桌凳圍成兩重大圓圈，桌上擺著花生、瓜子、西瓜、糖果，有的唱歌，有的吹笛子，有的表演節目，有的講故事，大家有說有笑。

特殊學校

凡是進入十八中的學生，都有許多“特殊”經歷。

同學A的家長在接受家訪時說，他以前很聽話，搬了新家后，不回家，偷東西，在外面睡，醫院、廣場、火車站等，我們認為是地基問題，找人看，各個方面都看了，花了很多錢，最終還是出問題了。

同學B認為自己是被騙進來的，一進來就削尖筷子，想自殺。父母離異，父親在縣城打小工，很少和家人在一起，他跟著爺爺奶奶在農村生活，奶奶有精神分裂癥，他經常向爺爺和其他親人騙錢，喜歡上網，有癮。“想媽媽，愛媽媽，恨爸爸”。可是，媽媽離婚后就走了。進了十八中后，“數著日子過，心中想著出去。”

同學C是因為幫人打架被送進來的。他曾因打架被學校開除，然后到重慶做工，到貴陽幫館子，覺得累，回家，在桐梓做工，由于朋友犯錯被老板開除，他也跟著辭職，之后學理發，5月6日又幫朋友打架被抓獲。

……

他們也自卑，怨恨，糾結成伙，遇事一哄而上，破壞性極強。偷摸扒竊、尋釁滋事、故意傷害、打架斗毆，逞能欲驅使，越演越烈。

像這樣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桐梓縣每年均有100多人，大小案件幾百甚至上千起。家長管不住，學校管不住，派出所也束手無策：抓進來，教育一頓，他口頭上答應得好聽，過幾天又犯了。

桐梓縣政法委決定開展“育心工程”建設，向縣委、縣政府作專題報告，新建一所“特殊學校”，納入國民教學系列，專門接收道德行為偏常失范、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為“特殊學生”，按照家庭、社會、學校、軍隊四位一體的管理模式，對他們進行矯正、救治、挽救教育。經過多方選址，最后利用原武警閑置營房改建成封閉式特殊學校，命名為桐梓縣第十八中學。

2014年，學校正式招生。2015年7月，桐梓縣公安局交警大隊教導員冷一鳴兼任桐梓縣第十八中學校長。接任前，冷校長就聽說許多關于十八中的棘手問題。首先是安全問題。

有人把防盜窗角落打了一個洞，準備打穿后從洞中逃出去；有的趁吃飯把筷子藏了，在廁所磨尖，想自殺；有的吃干瘡藥，本來吃5片，他吃38片，不想活了……

面對這樣一群“特殊學生”，“特殊學校”的冷校長，頭頂的黑發因此更少了。

愛心校園

首先要從“校園文化”開始打造。要讓家長、學生來了，感覺文化氛圍厚重，不是人們傳說的“少管所”，也不是“工讀學校”，學生更不是“少年犯”，而是一所洗滌心靈的特殊校園，讓家長放心，學生安心，社會關心。

冷校長籌集資金，把校園、教室、辦公室全部粉刷一遍，全面進行德育文化包裝。每間寢室規范設置兩個才藝展示臺，給學生留足展示空間。學生寢室、教室全部更換成木地板，學生每次起床折疊鋪蓋。干凈，整潔，溫暖。

冷校長設身處地地想，一個娃兒成長了，成材了，一個家庭就幸福了，美滿了，一個娃兒荒廢了，殘缺了，一個家庭就破敗了，痛苦了。這些“特殊學生”仍然是祖國的花朵，仍然是一個又一個家庭的未來和希望，黨政領導、學校、家長、社會各界把他們交到了十八中，我們應該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要關心關愛，也要警示提醒，規范管理，而不是把學校辦成“關牛場”，封閉著，看守住，管住他們不出問題，時間到了放出去了事。更不能弄成一個“大染缸”，不進來還好，進來反而交叉感染，越裹越壞，出去后變本加厲地危害社會。一定要把學校建成一所“愛心家園”，讓他們學會守法、學會生活、學會做人、學會感恩，從這里走出去，就成為一個對家庭、對社會乃至對國家有益有用的人。

冷校長的熱心腸，給十八中帶來了春風和溫暖。

首先是對學生言行舉止進行矯正教育。新生一進來，哪怕再兇再惡再跳，一個多周的時間，把不規范的言行舉止糾正過來，各種囂張氣焰和社會惡習統統革除掉。同時一對一地交心談心，了解他來的情況，告知他學校的校紀校規，學校的紀律規定，讓他們知道，進入這所“特殊學校”后，應該取得的效果和目的是什么？和普通學校相比，方法、課程、模式有什么不同？通過耐心講解，讓他們安心、放心。學生結業出校后，所有檔案全部絕密封存，不留污點，不留痕跡，和其他普通學校的學生一樣，可以參軍、考大學、考公務員，做任何事情都不受影響。

然而，很多學生仍然自卑自棄，因為長期“放浪不羈”，荒廢了學業，文化底子很差，站軍姿、訓隊列、做衛生，精靈勤快，讓他們學音樂、打籃球，個個生龍活虎，可是一上文化課，提到背書認字就頭痛。學校“因材施教”，和老師、教官一起，引導他們放開、放松，心里面不要有壓力，爭做好人好事，彌補其他方面的不足，仍然可以結業。

為了讓學生通過藝術熏陶，解決枯燥、壓抑、封閉的教育模式帶來的心理恐慌，冷校長和全體教職員工一起，加大音樂、籃球的教學力度和時間，要求每名學生必須學一門樂器，天賦好的可以選學兩門、三門。邀請遵義師院的學生前來授課，手把手教他們手工藝品制作，學習花卉、剪紙、繪畫等。學校自編自排或請藝術團老師輔導，排練校園文娛節目，學唱紅歌、軍歌、革命歌曲，接受革命傳統教育，讓他們參加社會實踐活動，與其他學校開展聯歡活動，讓學生有機會走出校園，登上文藝舞臺展示才藝。每一場演出，臺下都是掌聲雷動，他們的表現欲、自尊心不斷增強。

通過外出演出，增強學生自豪感，提升十八中美譽度，學生集體外出演出，他們會自覺維護學生形象，遵守校規校紀，改變了以往對十八中的異議和偏見。因此，很多社會愛心人士和各級領導，紛紛前來十八中獻愛心、搞活動，給十八中帶來愛的春風。桐梓縣政法部門的干部，紛紛到學校尋找自己的“愛心兒子”，冬天給他們織毛衣，節日給他們送禮物，讓他們感受特別的溫暖。有的“愛心爸媽”還把自己的“愛心兒子”接到家中作客，和自己的孩子交朋友。

把學生當成子女看待，他們就變乖了，變聽話了，再帶他們走出校門，就不再有如臨大敵一樣的緊張感。有一天，十八中的學生到后山坡開展活動，已經結業出去的學生，一直追到后山坡頂，給老師和教官買水，表達感恩之心。

愛，是教育的靈魂，也是十八中凝聚力之所在！

洗心文苑

一面鏡子，如果落滿灰塵，就很難看到真相，需要不斷清洗，才能保持干凈整潔。一個人的心靈深處也有一面鏡子，這面鏡子上的灰塵，就是不正確的思想和價值觀，也需要不斷清洗。

德育教育，就是十八中清洗思想塵垢的文化課之一。

“我們在游泳池邊練曲時，進來一個新生。我正想，他進來也好，免得在外惹事了，也順便把外面的壞習慣改了。”

“以前我不認字，所以關于一切文字的書我都看不懂。我發現，我現在干什么都不會，有大半原因是不認識字，真的好后悔。”

“春節獲準回家過年，十天，看到家里的朋友成績好，很羨慕。還打電話給老師，說了很多。但還很自卑，怕回到他們身邊。回到學校后，第一次數學考試，我考了100分，老師問我是不是抄的，我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了。我那么努力地做試卷，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當天晚上我就想了很久，最終下定了決心，我一定要回到我自己的母校。”

……

老師評語：“有許多東西失去了才知道寶貴，好好珍惜當下。”

學校組織學生到看守所參觀，要求他們結合自身實際，寫出自己內心深處的一些真實想法。

“我可不想去那種地方，在那種地方不知道怎么活啊。”

“我們經過的時候，里面的人紛紛往外面看，我看到里面的人很狼狽。看得出來，里面的條件很艱苦。”

“我是從看守所轉到十八中來的，我感覺政府真的在幫我們。”

“做人要讓人看得起。”

“又一次來到看守所，這次不是‘居住’，而是來感受這里的……我現在是十八中的一名學生，做著學生該做的事，等畢業了，做一個可塑之人。”

……

看著他們參觀看守所后寫出的心得體會，記者沉浸在他們用文字營造的內心世界中，久久沉思著。

感恩教育

學會感恩，需要一定的載體。十八中的集體生日，就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感恩節日。每個月都會有幾個同學的生日，一個月開展一次集體生日，把家長請到學校，和同學們一起參加慶祝晚會，共同登臺表演。同時邀請社會各界人士、愛心人士、青年志愿者等參加，每次生日活動都要舉辦一次主題晚會，非常隆重地慶祝他們的生日。

有一名剛進入十八中的學生在《生日晚會》的筆記中寫道：“說起過生日我是多么想哭啊，我已經兩年沒過生日了，兩年都是要過生日的時候就出問題。所以，我要好好聽話，爭取早日出去。”

2016年5月，冷校長多方聯系，邀請了全國著名盲人歌手伍健和他的徒弟小石頭，和春暉愛心團隊來到學校，給集體過生日的同學即興演出。學校的學生也上臺表演，其中小發（化名）的笛子等才藝表演得到伍健的賞識，他了解小發的情況后，承諾等他結業出校，立即收他為徒，傳授他音樂知識和技能。

一個同學在《生日晚會》中寫道：“盲人歌手伍健的歌唱得很好聽，我想，他是一個盲人都能成功，為什么我們不行呢？我還得到一個好消息，伍健老師收了一個徒弟，就是我們班最活潑、最愛接嘴的小發。”

“伍健這樣一個盲人，他這樣的愛音樂，堅持不懈的精神，是這場音樂會最打動我的地方。”

“這一天，天空下起了朦朦細雨，我們穿起雨衣參加晚會，伍健給我們唱《眼睛》《你是我的眼》《小小女孩》，這三首歌唱出了我們的心聲。伍健老師，他雖然沒有了眼睛，但是還有手和腳，如果只因為他的眼睛就放棄這一切的話，他就不會成為歌手伍健，他就只是盲人伍健了。”

翻閱這些稚嫩的筆記，這是一個個的純潔的、上進的心靈，他們有這么豐富的思考，有這么深刻的體會，他們每一個都是頭腦靈光、機靈的家伙，他們之所以不服父母管，不服老師管，不服社會管，因為他們的思維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那個年齡，可是，沒有人真正靜得下心來傾聽他們的內心。

是的，“傾聽”！

在采訪十八中副校長梁永強時，他說了一個詞：“缺乏陪伴”。是啊，很多家長忙天火地地長年在外打工，孩子交給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每個月定期寄錢回來就了事，還理直氣壯地說，我們那么辛苦地為你付出，為了給你們存錢，為了給你們修大房子，結婚要錢，買車要錢，房子要錢，酒席要錢，哪樣不要錢吶。可是，他們只顧自己啰嗦，沒有人“學會傾聽”，沒有人“愿意陪伴”。

為了讓學生感受到家長并沒有放棄他們，每逢外出演出，學校都盡量通知家長趕到演出地點觀看孩子的表演，讓家長與孩子親密接觸，很多家長與孩子在演出現場就抱著痛哭了。很多家長用手機拍攝視頻帶回家，讓家人分享孩子的學習成果，重新燃起對孩子培養的信心和希望。對評上四星級的優秀學生，每周周末還可以讓家長接回家。每逢節日，學校都要開展主題活動，比如中秋吃月餅、端午吃粽子。冷校長的女兒第一年參加工作，從成都回來過春節，卻專門到學校來吃年夜飯，和父親的“愛心兒子”們一起過節。

追蹤教育

從建校以來，兩年多時間，已經畢業出校105人。

據介紹，已經結業離校的105人中，改好率達90%以上。這些改好的學生，他們自身的言行，又會反過來影響身邊人，整個社會就趁于良性循環。所有這些，得益于學校的的追蹤教學法。

學生進校，明確老師、教官一幫一、一帶一全程跟蹤教育。為了便于深入了解成長的心理原因，對剛進來的學生，除了交心談心，了解掌握思想動態，還力爭到他家里面、學校、當地派出所、村支兩委等了解他的基本情況，分析成因，然后制定幫教方案。家長隨時可以前來學校看望學生，接受家長監督，形成家校互動，讓學生從叛逆、厭惡家長的情緒中找回親情，找回溫暖。

學生從進校起，每月進行考核，包括語文、數學、英語、體育、軍訓、國學、操行等方面的考試，以半年為期，半年內未違反校紀校規，經過考試合格，班主任填寫結業審批表，交政教處審核，報學校領導批準，再報縣政法委備案，準予結業。確定結業時間，通知家長召開結業座談會，學生及家長，部分學生、學校領導、老師共同參加座談，歡送他們，并繼續跟蹤觀察，督促走上正軌。

結業學生愿意回校就讀的，由縣政法委、教育局等部門聯系，一般回到戶籍所在地學校就學，父母進城務工的，協調進入縣城學校就讀。有的學生礙于面子，不愿回原學校的，幫助他們換一個新的學習環境。開展校校合作模式，愿意進入職校學習的，職校可派人到學校，直接從十八中升入可靠的職校立即入學，避免再到社會上游蕩。有的愿意學手藝的，也可以通過家長或學校事前聯系，走出校門，立即拜師學藝。

對結業學生，只要是本縣范圍內的，哪怕再遠，班主任都要親自上門回訪，獅溪、芭蕉等邊遠鄉鎮一兩百公里，老師都親自上門回訪，給學生非常大的震動、感動和溫暖，老師跑這么遠來關心問候，不能再犯事，不能再讓老師操心。隨著結業學生人數增多，師資力量不足，心有余而力不足，邊遠的地方，通過電話聯系派出所、當地村支兩委、學校、家長等方式了解掌握他們的情況。最近，學校給縣政法委遞交報告，提出跟蹤管理的建議，由各鄉鎮來抓“特殊學生”的跟蹤管理情況，防止反彈，此項工作正在落實之中。

學校在追蹤教育上，對達到星級表現的學生，可以準予每周回家過周末，和普通學校的學生一樣，讓學生緩解緊張壓力，也可帶動其他學生力爭改好。去年春節，學校大膽將表現優秀的17名學生放回家過春節玩10天，全部按時返校。

據介紹，自桐梓十八中開辦以來，社會效果非常明顯，桐梓的未成年人違法犯罪，與2014年同期下降30%以上，2015年較去年同期下降60%以上。

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是一切社會問題的集中體現，他們是“作惡者”更是受害者。預防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和對違法青少年的教育問題，是一項社會系統工程。

對于進入十八中的學生和離開十八中的學生，冷校長都帶領老師、教官跟蹤關注他們的成長，也呼吁社會愛心人士當好“特殊學生”的“愛心家長”。他堅信，這些祖國的“特殊花朵”，只要用足心血澆灌，一定能結出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