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角落

◎王 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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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角落

◎王 淼

作者簡介：

王淼，80年代生人，現居重慶，醫務工作者。熱愛文學，已在《野草》《檢查文學》《金沙江文藝》《短篇小說》《中國鐵路文藝》《羊城晚報》《文苑》《渭干河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說作品多篇。

01 ★

這家禮品店在中國神龍架山區的一個小鎮上，一年四季都像在過節，不管是什么節?？傊谶@里，每天都像是節日而不是工作日。屋里總是彌漫著加了橙皮、肉桂和丁香煮過的熱葡萄酒的香氣。那在其他地方是圣誕節特有的氣息，這里卻天天可以聞到。

禮品店叫“溫馨角落”。有一年冬天，我開車經過小鎮，因下雪而停下來。只是想找個地方取暖，無意間發現這家店。相信很多人都是無意間發現它的。從高速公路下來，進了小鎮，第一個燈比較亮的房子就是它。

我推開門，門上掛的一串小鈴鐺響了起來。正想隨便逛逛，發現禮品店的角落擺了兩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還有一張臺子上放著咖啡、茶、牛奶、糖、杯子和小湯匙。墻上有一塊樹皮，刻著“甜蜜的家”。

我正想問老板咖啡怎么賣，一位鬈發的中年婦女出現了，笑瞇瞇地招呼我：“來杯熱咖啡吧！”她身上穿著像是自己做的素面襯衫，還有一件可以算是洋裝的圍裙。

“咖啡怎么賣？”

“不賣的！免費招待。大冬天經過這里的都是客人，自己拿，隨意加奶和糖。有什么需要的，告訴我?！?/p>

“謝謝老板。”

“叫我蘇婭！”

“哦，好的。謝謝你，蘇婭！”

“大雪總會帶來祝福?！?/p>

“祝福？”

“嗯！和千里迢迢遠道來的朋友相遇，絕對是一種祝福?！?/p>

蘇婭散發著一種平和、溫暖的氣息，靠近她的人大概都可以感覺到。剛剛進屋的時候，我因為大雪而有點焦躁，和蘇婭說了幾句話之后，心靜多了。她好像能夠看到別人的需要，并且無聲無息地滿足他們。

“隨便看看吧！這雪還得下一陣子。或者喝點熱飲，暖暖身子。”蘇婭轉身，不一會兒就不見了。

這家店并不大，但是蘇婭穿梭在書籍、禮品間，若隱若現的像一只叢林里的鳥。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下，看著窗外的茫茫大雪，心想還得在這里待好久呢！

很多禮品店雖然開在鄉村，賣的東西卻和城里一樣。蘇婭的鎮上沒有連鎖店、名牌店，準確地說，是除了“溫馨角落”，沒有其他店。店里賣的東西也都不是名牌。

這不是一個旅游城市，鎮又那么小，居民肯定不會天天買禮物，我不知道蘇婭怎么能夠靠禮品店生活。也許她不靠禮品店生活，這里就是她的家。

02 ★

喝完咖啡，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站起來，開始在店里走動。

蘇婭用來陳列擺置的都是架子而不是柜子，從架子兩邊的走道，看到的是一樣的東西，只是角度不同。架子上除了書籍，有茶杯、隔熱墊、奶油刀和其他廚房用品，也有圍巾、手套、襪子等等衣物。店里賣的東西都沒有牌子，標價都是參考而已，不是一口價。

“這里的每樣禮物都是當地特產?！碧K婭的聲音出現了，卻不見人影。仔細看，她剛剛撥開書架上的兩本書，從書架的另一邊對我說話?！斑@里沒有名家設計的品牌?；蛘哒f，每個人都是設計師?！?/p>

我喜歡沒有連鎖店的小鎮，因為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件作品都充滿個人情感。當你觸摸一個杯子、一把奶油刀或一片隔熱墊，你都會感應到作者的能量。

在這里，人們的創作不被名利驅動。每個工藝品的設計都是創作者心跳的圖案。

“我們只賣我們做的東西，而我們只做我們用的東西。生產者都是過著平凡生活的鎮上當地人，他們親自驗證了產品的實用性。”蘇婭說。

“我覺得你的店像一個畫廊、博物館，諸如此類的地方，或者一個文化交流場所。每個人都可以做一些別人不能做的東西，交換能力使我們的生活更豐富便利?！蔽液椭K婭的聲音應答。

蘇婭搖搖頭：“生活不是為了便利，它本身就是豐富的。”

“是的，至少在你這里是這樣的。”我笑了。

“沒有別的地方?！碧K婭說完，腳步聲漸漸變小，可能去招呼另一個客人了。

我喜歡店里的東西，但是不缺什么要買的。走到放卡片的地方，看到一張卡片，上面什么也沒有，一片漆黑，只有很多不同樣子的眼睛，都睜得很大。

翻開卡片，里面寫的是：“迷路了吧？”

我拿起它，回到咖啡桌旁邊坐下。

“看到什么喜歡的？”蘇婭回來了。

“這個很有意思。是你們這里的夜晚吧？”我拿起卡片給蘇婭看。

“哈哈！沒錯！”

“我就要它。”我站起來要到柜臺付錢。“雪小了，我也該走了?！?/p>

蘇婭把卡片裝入一個防水的袋子說：“它也要穿夾克?！?/p>

“你真細心?！蔽医舆^袋子，付了錢。

“再來玩哦！”

“看看天還會不會把我送來吧！”我推開門，小鈴鐺響了起來，像蘇婭的笑聲。

我把卡片放在駕駛座旁邊，覺得很溫馨。

在路上，我想著，創造真是一種自然的發生。它不是個人的事情，雖然可能通過個人展現。任何的創造都像我走進“溫馨角落”那樣，不是有意的，更不是刻意的。創造和制造不一樣。創造是分享，制造是要填補一種缺失感。創造者和作品是分不開的，制造者和產品卻是對立的。

03 ★

我往山下開著車，雪越來越小，后來就到了沒有雪的地方。回到家以后，我很久都沒有再往那個小鎮的方向開，甚至忘了它的名字。

某天我看地圖，翻出那個下雪天開過的公路仔細瞧，對照沿途小鎮和村落的名字，才略微有了點概念。我決定再走一樣的路，再去一次“溫馨角落”。

這次是春天。

其實，從我家到蘇婭那里，只要三個小時的路程。我為什么拖延呢？在路上，我握著方向盤，看著逐漸變得荒涼而美麗的風景，不停地問自己。

蘇婭和我先前所認識的一切相反，假如有另一種生活，她就是另一種生活的體現。之前我認識的人，都像洗衣機里的衣服，不斷被拋擲甩弄，而它們無法停止這種生活，因為沒有衣服能跳出洗衣機把它關掉。

我不知道怎么發生的，蘇婭打開洗衣機，把我挑了出來，放入清水里洗凈，然后掛在溫暖的陽光下。

也許我走進“溫馨角落”的那天，并不是大雪天而是大晴天。是我過去的生活太昏眩了，無法看清事物。

蘇婭曾對我說：“人不是通過睡眠休息，而是通過蘇醒獲得寧靜?！?/p>

到了“溫馨角落”，我發現門口有兩盆鮮花。除了鳥鳴聲，這里和冬天一樣安靜。

我走上前，期待開門時的串串鈴響。但是我透過玻璃，并沒有看到“歡迎光臨”的牌子，而是一個“今天休息”的告示。

我敲了敲門，沒有人回答。

然后，一個女人從房子后面走了出來。

“羅笑！”蘇婭居然記得我的名字?！拔疫@兩天不營業?！?/p>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想休息?。】赡苁且驗槟阋獊??！?/p>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

“就像上回下大雪，我知道你會來一樣?！碧K婭大笑?！暗轿壹液炔璋?！”

蘇婭的家離她的店很近，就在商店的另外一邊，從后門穿過院子就可以到了。蘇婭的院子面積并不比鄰居的大，但是它就像無限似的，甚至天空都是它的一部分。

我穿過她的院子，覺得自己好像被吸入一個無窮盡寬廣的空間，不像是活在平常的時間刻度之中。

“到我家吃飯吧！天黑之后，我帶你去看星星！”蘇婭提議。

“好?。∥液軜芬??！逼鋵嵅还苡袥]有星星看，我都想留下吃晚飯。不但我餓了，而且看到院子里的各種農作物，猜想晚飯肯定就來自這個院子，多么新鮮，保準好吃！

“我也喜歡做飯，但是沒你做得好吃。”我邊吃，邊對蘇婭表示贊嘆。

“絕對有，只是你沒發現罷了！”蘇婭笑瞇了眼睛。

“蘇婭，你在這里住了很久了吧？”我發現蘇婭和這個鎮上的人口音不同，猜她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不是，我和老李二十年前經過這里，和你一樣，只是無意間經過而已。我們是夏天到的。那時候我們很年輕，是大學同學，開車穿越神龍架山區，每到一處可以歇息或者中意的地方，就搭帳篷過夜。你知道嗎？這里是中國最暗的森林之一，很適合觀星。當時老李在學天文，簡直興奮極了，提議我們以后有機會就搬到這里。不料，我們剛結婚不久，老李就車禍身亡了。我自己搬到這里，開了這家店。人不是通過死亡離開塵世，而是通過真理。一個人的死并不會把我們分開，只要我們都找到真理，我們就會在一起。雖然你看不到老李，不過他就在這里?！?/p>

“我知道。”

04 ★

晚飯之后，蘇婭開著她的小卡車，把我們載到附近的森林。森林里都是沒有鋪上柏油的路，車走在上面一顛一簸的。

“最遠只能開到這里。下來走吧！”蘇婭把車停在土路邊，我們下車往草地上走去。她帶了手電筒，在前面給我指路。我小心翼翼地看路，這里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到了深深的林里，蘇婭把手電筒關上說：抬頭吧！

我一抬頭，驚訝得連“啊”都叫不出來。滿天的星星，多得像掛在天上的瀑布，好像隨時都可能灑到身上。

“瞧，這些星星一直都在，只不過我們用燈光淹沒了它們。”蘇婭望著天空說?！昂芏嗳说竭@里來攝影，不過攝影沒法跟親眼目睹相比。夜空是很難捕捉的?！?/p>

“是啊！沒有任何技術能夠復制這樣的景象。人們需要自己看到。”

蘇婭轉頭看我，好像在說：所以我帶你來。

回程路上，我感慨著，一直沒完全合上嘴。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懂得品味生活質感的人！”我感慨著。

“我和別人沒有什么區別啊！我很早就見過你。你曾經和自己走上陌生之路，對我來說卻不陌生?！?/p>

“原來如此。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么在店里提供茶點，并且把客人喝茶的地方叫‘甜蜜的家’。”

“是的，沒有陌生人。歡迎回家！”

蘇婭總是面帶微笑。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笑得像她那樣多。起初我以為，她只是為她的生意微笑。現在我才明白，她不為任何人，她的笑是發自內心，沒有緣由的喜悅。

“晚安！”回到家，蘇婭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把我送入她早就準備好的客房。

05 ★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穩。星星在天空和諧地歌唱，唱著一首沒有人學過卻能直接用心感受的搖籃曲。

蘇婭的世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實在，我以前熟悉的世界離我越來越遠了。也許那只是我的幻想，所以那么容易忘卻。

第二天早上，當我踏上歸程的時候，另外那個世界已經幾乎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個模糊的點浮在空中，越來越縹緲。雖然我是從蘇婭的家開車離去，卻沒有離開這個小鎮、這個“溫馨角落”的感覺。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