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詩中的“在場”與“不在場”是一對頗為有趣、值得玩味的范疇,有時不吝筆墨連篇累牘所書寫的,其實并不是作品真正要表達的;有時全篇無一字提及,卻是須臾未曾離開的焦點與重心。有時濃墨重彩下筆千言但卻基本無效、約等于零;有時寥寥數語卻值得用千倍、萬倍的篇幅來闡釋且依然闡釋不盡。詩歌以形象見長,需要“在場”,如此詩歌才能夠成為“實有”,而同時,詩歌真正要表達的又往往是“不在場”的,是在言說之外的,它是穿行于語詞的縫隙但卻看不見摸不著、不可把捉的精靈。詩歌妙在于“在場”與“不在場”之間達成微妙的平衡,也就是說,“在場”的各部分之間應該發生化合反應而產生出召喚性、開放性的“不在場”,否則作品便不能引起人的興發感動,造成藝術上的失敗。閱讀中我們會遇到,許多的作品并沒有對生活特別的發現與感受,而只是在說一些尋常的、人云亦云的話,詩意、詩味寡淡甚至意味全無。還有一些作品,詩中“在場”的只是一些各不相干的材料、意象,彼此缺乏有機的、非如此不可的關聯,不能結構為一個整體,也不能形成有效的“不在場”的藝術空間,這同樣是一種藝術上的失敗。
總的來說,詩歌中應該既有實又有虛,實中應有虛,虛中亦有實,同樣,詩歌中應該既有“在”又有“不在”,在而不在、不在而在,應該寫出在之不在、不在之在。這么說并不是玩語言游戲,而是指出,詩歌作為一種高級的語言活動,它必然是辯證、復雜的,有的部分是不可知、不可解的,是在悖論、在對于表象的逆反與逃逸中產生的。
李寂蕩的《生的兩面》典型地體現了“在場”與“不在場”的關系,一方面是通過對于生存境象的觀照體悟到“生的堅忍,生的艱辛”,頗具現實之關切,另一方面寫了在復雜世相背后個體的孤獨處境和世界“虛無的一面”,類似于魯迅所說的“唯黑暗和虛無乃為實有”,由之而體悟到“生的苦痛,生的不堪”,這里便寫出了實有(在場)背后的虛無(不在場)以及虛無(不在場)之為實有(在場),如此也與佛教關于“色”與“空”的闡釋相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由之全詩打開了一個極為豐富的詩性空間。而《厄運》全詩所寫也正是“不在之物”:“命運”,它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無時不在、無處不在,與個體的生存形成緊張關系,卻又全無蹤影,無從對抗,仿佛陷入“無物之陣”:“當我忍無可忍揮刃刺向他/他卻了無蹤跡”,而這樣的命運“終與我如影隨形”,其中的情狀,讓人思之不盡、品味再三。《響水潭》更多的是從正面、從在場的角度來寫自己所追求、熱愛的事物,筆觸具體、細膩、生動,而在如此的繁復、細膩的“在場”背后,呈現了一種靜謐、優美、和諧的意境,以及安靜、淡泊、自然的生命形態,實際上,并不在場的后者才是詩歌所要表達的重點,它由前者生發,卻又超乎其外,構成了詩之為詩的最為重要的部分。
殷常青的《云煙》所寫是他所生活的“平原”,其所體現的不僅是身體的“在”,同時也是精神的、靈魂的“在”,表達了主體與環境之間的融洽、和諧狀態。與“生活在別處”不同,《云煙》所表達的是生活在此處、生活在這里,如全詩起首所寫:“如果在平原上行走,/你要一再放慢速度,/要從遠方收回目光——”,全詩也正是“放慢速度”“從遠方收回目光”的,關注的是眼前、身邊,發現并欣賞其中的“美”與“秘密”:“我心里有春風,有種子,/我詩里有小青河,/我羞于向枕邊人開口,/說出這樣隱秘的歡欣,/因為平原上依然有著——/更多的美,更多的秘密。”平原上的生存安然、平淡,其中的事物“平凡、無奇”“龐雜、繁亂”,“在這里,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愛著,/依舊還在平原,形色匆忙,/舍不得離開這乏味的世界。/是的,一年一年過去了,/歲月無情,唯一的奇跡——/你還在這里堅持愛著。”如此,他的愛是富足、從容、寬闊的。在主人公這里,“平原”即是他的“祖國”:“我把祖國搬到平原上,/從此不出門,哪里也不想去。”而“祖國”實際上也意味著世界,意味著一切,詩中的“平原”即是一種世界圖景、生存范型。全詩所真正要表達的是其中所顯現的淡泊、豁達的生存狀態,這是詩歌的“在場”之后所提示、指向的“不在場”,顯示了一種通達、睿智的人生智慧。當然,這里的“平原”本身既可以看做是一種“在場”,也可能是理想、遠方,是一種“不在場”,是在反向上對于“在場”的反寫。
阿成的《云水謠》寫身邊的風雨,寫在風雨之中道路上的艱難行進,但其念茲在茲的卻是不在場的“你”,這與海子《日記》中“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的“姐姐”有同工之妙。與海子詩歌不同的是,這首《云水謠》所表達的情感更為隱晦、復雜,包含了多種的理解可能,有著更復雜的人生感喟。《山水課》一詩則很大程度上是以山水為師,從而還原、建構一個更高、更合乎理想、“比原來更妙的世界……”。《唯有黃花和青草可以信賴》寫老屋坍塌、村莊陷落、故人老去,同時也寫了在“殘垣斷壁、古木磚石之上”所生長的“漫無邊際的野花和青草”,寫出了與衰朽、敗落相對比的成長與生機,寫出了生命的頑強與生生不息,由此,詩歌不但表達了對具象、在場事物的關切,同時表達了對更具普遍性的、生命本體的一種態度。
馬端剛的《陰山筆記》對其所身處的“陰山”進行了多角度、多層面的書寫,陰山既是客體對象,同時也是主體的外化,詩中包含了豐富的人生感悟,在并不長的篇幅之內,卻包含了關于個人與世界、個人生活的巨量經驗,體現著復雜而深沉的關切。“陰山”是在場的,卻同時勾連出了整個世界與人生,成為一個具象與抽象結合、有著超越性的審美空間。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魯迅的這句話同樣可以用到詩歌中來描述一個永恒的悖論,言說永遠是不到位的、言不及義的,一句話說出時它已變形,其最為真切的意義已經遠走,正如“道”“可道”,然而一經道出已非“常道”。所以,“在場”與“不在場”必將是一對天生的密友與冤家,兩者之間辯證性的遇合,是詩意產生的前提。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