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小孩以后

家庭之累，大半由兒女造成。先不用提教養的花費，只就淘氣哭鬧而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亂。小女3歲，專會等我不在屋中時，在我的稿子上畫圈拉杠，且美其名曰“小濟會寫字”！她倒還占了理兒。或者，我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假若能寫出來的話，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但就在這時，小濟拉拉我的肘說：“上公園看猴？”于是我至今還未成莎士比亞。等到小濟午后不睡，按著也不睡，那更難辦。直到四點鐘左右，她開始鬧困，到五點鐘我已沒有人樣了。什么也不對，連公園的猴都變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應當由我負責。我就是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計，一點辦法沒有！

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家庭中愛的發展，人生的巧妙似乎就在這里。拿小孩們來說，愛他們，嫌他們，無論怎么樣，都是極寶貴的經驗。

在沒有小孩時，世界就像是未曾發現美洲的時候那樣。小孩是哥倫布，把人帶到新大陸去。這個新大陸并不很遠，就在熟悉的街道上和家里。你看，街市上給我預備的，在沒有小孩時，似乎只有理發館，飯鋪，書店，郵政局等。我想不出嬰兒醫院，糖食店，玩具鋪等的意義。及至小天使自天飛降，我似乎戴上了一雙放大鏡，街市依然那樣，跟我有關系的東西卻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嬰兒醫院不但掛著牌子，敢情里邊還有醫生呢。拿著醫生所給的神符，到藥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不但要買瓶子里的白汁黃面和各色的藥餅，還得買瓶子罐子，軋粉的缽，量奶的漏斗，衛生尿布，玩意多多了！百貨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義；原先以為多此一舉的東西，如今都非它不行。

小孩使世界擴大，使隱藏著的東西都顯露出來。沒有小孩，明白不了這個。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齊齊，你總覺得小孩們理應如此，一生下來就戴著小帽，穿著小襖，好像小雛雞生下來就披著一身黃絨似的。等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曉得事情并不這么簡單。一個小娃娃身上穿戴著全世界的工商業所能供給的，給全家人以一切啼笑愛怨的經驗，才知道，小孩的確是位小活神仙！自從有了兒女以后，我所得的經驗至少比一張大學文憑所能給我的多著許多。大學文憑是由課本里掏出來的，現在我卻念著一本活書，沒有頭兒。

老舍（1899-1966），中國現代小說家，杰出的語言大師，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