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

劉建忠

多年以后，當我爺爺回首往事的時候，總是眼神堅定地跟我說起，他今生最引以為自豪的事情就是當了一名紅軍戰士。而且即使在后來離開部隊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依然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一個老紅軍和共產黨員的本色。每每提及，就讓我這個后生晚輩不得不肅然起敬！

從血雨腥風到天下太平，沒有誰能夠體會到我爺爺人生經歷的苦難與荒涼，沒有人能夠體會到一個窮小子，直到他參加了革命以后其命運才得以改變。而這一切，用我爺爺的話說，這都是共產黨賜予他的恩。有關戰爭留給我爺爺的記憶，我當然無從知道多少。我唯一能夠讀懂我爺爺的就是他離開部隊30多年來穿著的那身被歲月啃噬得班駁可現的軍裝。那身軍裝上面留著的彈洞，雖被縫合，但仍像是在述說一段無法遺忘的戰事。好幾次家里人都勸他換掉，可他總是一面應承著，一面又很固執地穿了又洗，洗了又穿，就是不肯脫下。就這行頭，若放在其他人眼里，早就被當廢品扔了，而我爺爺卻說：“軍裝盡管破舊，但穿上它，常常會提醒自己曾經是一名軍人一名黨員?！?/p>

爺爺的話很讓我感動，從部隊回到村里，這么多年來，他低調而默然地活著，從未向別人提起過自己曾經是一名老紅軍，而他的心里卻始終信守著那份光榮的承諾，信守著對黨的那份忠誠。我爺爺離開部隊后，回村當了村長。他帶領大伙開荒種地、植樹造林、挖塘養魚，一干就是十多年。我爺爺以他吃苦耐勞、踏實能干的軍人品格和共產黨員的本色，在村民們心里樹立起山一樣的威望，大伙兒因此而非常敬重擁戴他。再后來，爺爺因體力和精力的不支，離開了村長的崗位，但仍不忘輔佐新上任的村干部為村里人的脫貧致富出謀劃策。剛諳人世就知道了關于爺爺的許多故事，我常常為擁有這樣的長輩而自豪。

許是因了我爺爺的緣故，沒考上大學，我也穿上了軍裝，融入部隊這支綠色的鐵流。為了我在部隊能夠盡心盡力地工作，爺爺常常用他那粗糲的有點笨拙的手寫信鼓勵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讀懂了關于爺爺塵封了多年的往事，爬雪山、過草地、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路上發生的一樁樁、一幕幕，深深烙上我的心坎。爺爺的每一封來信，都會讓我在堅守軍營的日子里，獨步于遼闊的曠野，去體味他字里行間做人的價值和意義，去領悟一位老紅軍對黨對祖國的那份深情，那份神圣而光榮的使命。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穿慣了軍裝的我忽然羨慕起地方青年著便裝的瀟灑隨意來。有一年探親，我竟然偷偷換上了便裝回到村里。誰料爺爺發現后，臉上竟然布滿了陰云。“孩子，你知道爺爺為啥不愿脫下軍裝嗎？”臨歸隊時，爺爺突然的發問，讓我懵然又驚愕。

秋風嗚咽中，我聽到了一個悲壯的故事：那該是長征最艱苦的時候吧，當時爺爺在給首長當警衛員，不知什么原因，部隊在經過一個雪山埡口時，突然停了下來。隊伍停滯不前，引起了首長的注意。然而他們卻看到了最不情愿看到的一幕，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位紅軍戰士身上裹著單薄的幾乎露肉的衣裳，靜靜的躺在那里，顯然已經被凍死了。

過了好大一陣，首長才喊了一聲：“叫軍需股長上來！”隊伍里沒人應聲，“叫軍需股長上來”首長又重復一句，隊伍里仍沒有人答應?！败娦韫砷L在哪兒？”首長終于發了火。這時，不知誰說了一聲“報告首長，犧牲的這位就是軍需股長。”

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隊伍里一片死寂。許久，首長才慢慢地走到那位老紅軍身邊，脫下軍帽，低首默哀……

所有這一切，我爺爺都看在眼里，這悲壯而震撼的一幕永遠地鍥刻在了他的心上。

故事講完了，爺爺眼圈紅紅的，定在那里久久無語，望著爺爺微微顫栗的身形，撫摸他破舊褪色的軍裝，那一刻，我驀然明白了他多年來為何不愿脫下軍裝的真正動因，也深深的讀懂了軍裝在那個年代以至于今天依然具有的深刻而特殊的含義。

探親的日子里，村里人告訴我，說這些年我爺爺雖然從村長崗位上退了下來，但他依舊沒有閑著。他義務為學校的老師和孩子們宣講中國工農紅軍的光榮歷史，宣講當年共產黨如何打土豪、分田地的艱苦歷程。我知道，我爺爺宣講的內容雖然只是中國革命斗爭歷史這大海中的一滴水，但一滴水見太陽，歷史總是在昭示人們：今天的美好生活是成千成萬的先烈用鮮血換來的，只有懂得感恩的人，才能夠更好地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與和平。

歲月如梭。兩年前，我九十高齡的爺爺懷著對黨無限的忠誠，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他給我的諄諄教誨，猶如擲地有聲的重錘一樣，時刻都在敲擊著我的耳鼓。我不能忘記更不敢忘記爺爺的話，沒錯，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只有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今天的人們才能擁有頭頂上這燦爛的陽光和腳底下這綠色的草坪！

我知道，其實像我爺爺一樣，今天，依然還有很多身穿軍裝不愿脫下的老紅軍。他們的臉上布滿歲月刻劃的滄桑，卻看不到絲毫的憂傷和怨懟。生命給了他們什么樣的境遇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們身經百戰，飽受血與火的洗禮，如今早已超然物外，不懼生死，更不懼落寞。他們珍愛軍裝，對軍裝的情結，對黨的忠誠，是許多人都無法體會和理解的。這軍裝猶如一團團燃燒的火焰，點亮了他們心中永遠不滅的信念與信仰。他們懂得，生命的河流，驚濤駭浪，順流逆流，沉沉浮浮，但最終在經歷了千回百轉之后重又回到了充滿希望和光明的源頭……

光陰荏苒，往日的硝煙早已散盡。每當，奔波忙碌在這個繁華得有點淡漠的城市中，穿梭于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話：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這句話無不在警醒今天的人們：日子越來越好過了，是不是應該靜下心來，好好地閱讀一下那些有關“軍裝”的故事，去閱讀一下關于那些老紅軍老黨員們的故事，只有他們，只有他們走過的那些崢嶸歲月，才會讓我們真正明白鐵錘與鐮刀緊緊交織的含義，才會讓我們懂得中國共產黨“砸碎舊世界、建立新中國”的英明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