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孤獨（組詩）

劉金富

火車遠行

每一次

坐火車從沙沙坡到昭通

我都能聽到

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

像鋼模壓著二叔的骨頭

低沉 脆響 帶著哭一樣的咆哮

好些年沒坐火車了

二叔的肋骨 頭顱里浸出的血

可能已經像鐵軌上的銹

大塊大塊地脫落

他生命最后時刻不能言說的苦

早也逃離十多年前的那個八月

被來往的火車

碾壓成金屬的泣訴

沿著冰涼的鐵軌

越痛越遠

青 春

空曠的草場像一張無邊的嘴

瘋狂的咬下我的青春

我身披蓑衣和大風

追趕羊群和刺穿土地的光芒

將一輪天黑前的紅日

一步一步逼到懸崖邊

我取下最后的霞光分成兩半

一半扔給豐滿的水草

一半貼在牧羊女那嬌羞的臉龐

村莊的孤獨

隱藏在深山里的村莊

她的命運

如同村子里留守老人一樣的苦

女兒遠嫁

兒子帶著兒媳在他鄉找夢

山雨打落土墻的斑駁

陽光扶不起微弱的炊煙

而日子 依舊在咳嗽的山路上

喘著粗氣 一步一個腳印

村莊用心苦守的土地

玉米走了 大豆走了

洋芋走了 高粱走了

泥土沉默不語

任一茬一茬的野草

在自己骨頭里瘋狂拔節

在與孤獨徹夜廝殺的夜晚

村莊聽見了鐮刀和鋤頭的哭泣

它們的眼淚如一場大雨

是落在草叢里的一顆顆鐵銹

山風又一次吹得樹葉漫天飛舞

村莊依然堅信

只有大樹根部的一粒黃土

才是離家的葉子的歸宿

老 家

夕陽走在回家的路上

炊煙迷失了歸途

老家

其實只剩閑置的瓦房

和長滿雜草的土地

夜晚

只有風和樹葉

在替村莊傾訴著無邊的思念

春天被藏進種子里

掛在房梁上獨自發芽

一只粗心的貓

把屋檐上的一片瓦

碰落進深深的黑夜

年邁的父母

就盯著斑駁的墻壁

提心吊膽到天亮

暗藏在冬夜的烏鴉

一只烏鴉抱緊翅膀

在黑夜的洞穴里咬噬冬天

大地一言不發

緘默的烏鴉

嘴里銜著空曠的村莊

那一聲可以撕裂寒夜的悲鳴

在出口前被凍碎在骨頭里

黑暗中

烏鴉的眼白光四射

有殘破的故事掛在憂傷的枝頭

有噩夢被主人隨手捏碎

有生命悄然穿過凋零的雪

寒風刮過山梁

冰凌抱緊村莊

烏鴉的黑夜

被碩大的寒占據

烏鴉終于對著天空長嘶一聲

紛紛揚揚的雪花

像烏鴉的淚一樣傾瀉下來

對 視

二叔與石頭對視

三十九歲被石頭圍攻

四表叔與土地對視

人到中年駝背

牧羊女與遠方對視

她的青春碎在天涯路上

我在異鄉與故鄉對視

我的一生 便深陷其中

石 頭

大地的夢像刀子一樣插向天空

被時間和水草催肥的牛羊

只身穿過堅硬的石頭

從不回首 從不低頭

石頭 在草地的腹中

插上一把把利劍

就像生活被命運打了一結

一個人背著生命的行囊

開始漫無邊際的遠走

殘云卷月 冷風拂草

一場空茫和絕望的大雨

肆無忌憚的降落

遼空的草場

石頭頂上奔跑的雨花

成為這個夜

自殺的鋒芒

晚 春

雷聲滾過大地

故鄉的土地從沉睡里站立

農人種進土里的種子

也在一場雨水中開始行走

而被大山種進土里的農人

也被春風

吹打成一簇凄凄青草

父親修路

父親不止一次對我說過

他將不惜余生的心血

和大家一起

把山下小河邊的那條公路

拉長到山頂上來

否則會把遺憾和罵名帶進墳墓

說這話的時候

父親年過花甲的皺紋

在夕陽下

舒展成了一條寬闊的大路

此時

我仿佛已經看見

父親腦海里前進的那條路

穿過溝壑 鑿開懸崖

向1700米海拔的山巔奔跑

父親舉起粗糙干裂的雙手

把手勢

比劃成村民小組長

這時

我最怕父親彎下腰來

擔心他越老越硬的骨頭

會戳穿他枯瘦的皮肉

父親的冬天

天空漸漸矮下來

壓在父親的肩膀上

父親對著蒼穹的訴說

是一顆倒懸在屋檐上的冰條

像寒風拉長流淌的血

被時光隨意凝結

沿著冬天的大河

父親逆流而上

手中刺破風雪的鏵犁

在父親踩出的足印上燃起火焰

整個冬天

父親都在土地的骨髓里翻閱

尋找一粒歲月的丹藥

治愈他被雪花染白的頭發

和被冬天凍裂的傷口

審 判

村里一位老人講述：

多年前

一位主審法官

在審理一樁故意殺人案時

因拿了被告的好處

是非不分 顛倒黑白

判涉嫌故意殺人的兇手無罪

宣判的口音剛落

國徽就掉下來

正好砸中主審法官的頭頂

當庭判其死刑

（作者現供職于永善縣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