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暴 雨
天在作弄窮人,嘈雜的鄉村集市上
辛苦的小販還未回過神就變了臉
雷公咬牙錘著,電母發瘋地鞭打著
風使勁撕扯。一時間,全部亂了套
張三丟了羊,李四飛了雞
王五死死地拽住要跳河的馬
很快,集市上的所有
似乎都被暴雨沖走了
——像一個倒霉的賭徒,輸了精光
剩下一個老漢還在使勁拽拉著板車
轱轆爆了胎,又陷進了泥坑
他的老伴,在后面使勁推
他們沒有任何雨具,雨水使勁沖刷著
松弛的肌肉,破的額角,紅的眼
和突起的青筋、肋骨
沖刷著從衣襟耷拉出來的癟的乳房
他們什么都顧不上了
也沒有埋怨誰的意思
只想趕緊逃離這個鬼地方
我走了過去,發現車里還有一個女孩
那么小,被裝在一個收來的大紙箱里
她臟著臉,摟著一只貓,喘著氣
從窟窿處往外喊著:加油——
她咬著唇,紅著眼,緊緊地攥著
小小的拳頭,沒有一丁點的妥協
——這時候,雨水開始慢慢停了下來
麥地里的墳
割麥子的時候,我在麥地深處發現了
一個荒蕪的墳頭,如果你不仔細看
很難感覺這是一個人的墳
因為很多年沒有填土,沒有祭拜
經年的雨水已經把它沖垮得扁平
麥子幾乎要將它埋沒了
這時候,有一只黃嘴的鳥突然飛臨
在墳頂上左轉右轉急切地叫喊
我示意不情愿的收割機慢下來
——剃頭一樣,麥子很快割完
那個頂著稀疏麥子的墳頭
開始突兀,很像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
燥熱的風,刷刷吹著
墳頂上的麥子頭重腳輕地晃動
在巨大空曠的天空下
漠漠的北平原顯得更加孤獨,無助——
我想,等不了多久,下一茬
種下的玉米就會洶涌地長滿周圍
天 使
從記事的時起,大家都喊他癩蛤蟆
孩子們用石塊擲向他
他就在墻角蹲下捂著臉哭
他早年是個很帥的地主崽
曾偷偷愛上我們鄉的第一美人
——供銷社的女售貨員小花
愛得茶飯不思,恍惚成精
那個年代,地主崽和我們的鄉花
無異于草和莊稼
這個吃垃圾、喝臭水的人
大多時候,就披一條魔幻的破毛毯
昂起一頭獅子的卷發和胡須
和過路汽車賽跑,似要追趕什么
有人喊:小花來嘍——
他也會麻利地爬上村里那棵
大槐樹,眼睛流出紅色的淚滴
卻并沒見他有過危險或其他病災
仿佛得到了神的庇護
從未見他害過一只螞蟻,一朵花
在后屯村,我印象最深的
就是這個叫癩蛤蟆的人
在明亮得有些虛假的陽光下
大槐樹杈上打盹兒的他
有一天突然把那條破毛毯扔在地上
全裸著張開雙臂,晃著那個
被火燒壞神經的碩大頭顱
仿佛是一個流放人間多年的天使
天黑了又白了
天黑了又白了,雞冠紅了茉莉開了
陽光的鑰匙打開遠門
被噩夢纏繞的人又活了過來
可他并沒有露出多少
欣喜或感激,他是個出賣力氣的人
也是全村起得最早的人
他虎著臉子,披上遮蔽身體的布
拿一塊生硬的餅子啃著往外走
他在給村里一個摳門的包工頭打工
干最累最苦的活,拿最少的錢
他十五歲歿了爹娘后就胡亂吃穿
身板卻又干又瘦,有著鋼筋般的力氣
平時像個木偶,看到女人就突然活了
張著大嘴流著口水
挨了很多莊戶揍,卻屢教不改
本家曾撮合他收留過一個要飯的女人
好日子過了沒幾天又成了苦瓜
他牛頭般直沖沖往外走
到了村外的空場,突然被一個
閃光的東西吸引住了
他貓著腰,小心地跑了過去
竟然撿到了一個祭祀用的“元寶”
他興奮極了,捂在懷里朝四下張望
就刷地變成一溜黑煙
天黑了又白了,神啊!我希望那個
元寶是真的,今天早上
讓所有驚喜都發生在那個可憐人身上吧
玉 米
去年玉米大豐收,可十畝地的玉米
到了雪花飄的時候也沒賣出去
我們只好將那些干透的棒子
裝進網狀的袋子,壘在院子里
成了一堵巨大的糧垛
開始每一袋玉米都鼓鼓的
相互擠壓著嘩嘩說笑
整個糧垛晃晃悠悠在院子里搖擺
仿佛剛剛喝完慶功酒
后來,過了春節,它們一袋袋
就開始變得沉實、松垮和喪氣
有的甚至生出黑綠的霉斑來
父親每天都會坐在院子里曬太陽
豎著耳朵聽街上收玉米的商販
時間長了,就有些恍惚
好幾次他都把母親從屋子里喊出來
可走出大門,除了風
和沒有心事的鳥,剩下的全是泡影
——父親已經病了好久
嗓子干啞得已經快說不出話了
有時候,他會使勁拍拍自己
再拍拍這些金黃干凈的玉米
突然吧嗒吧嗒掉下淚來
瞬間,玉米垛受了震動
也會吧嗒吧嗒從網眼處掉下
棒子,再重重摔在了水泥地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