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石

金上哲

很久以前，有一顆小小的石頭安靜地躺在不見天日的地下。

他沒有追求，只是睡覺，一睜眼便是十年光陰逝去。他不期盼，也不妄想，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很滿足。

泥土緊緊地包裹著他，擠壓著他，但他不受影響，固執地保持自我，黑暗讓他更加純粹，壓力使他擁有更大的密度。

然而有一天，他感到有些無聊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對泥土說：“請讓開，我要出去！”泥土無奈地回答：“我要問問身邊的同伴，是他們在禁錮我。”身邊的泥土這么說，遠處的塵灰這么說，他們好像都很無奈，因為黑暗的空間也這么說。

他悲嘆自己不是種子，無法帶著希望沖破泥土迎來春天，掙扎的欲望卻在他心里萌芽。

一天，一場暴雨降臨，泥土和雨水搓揉在一起成了骯臟的泥水，順著山坡沖下。黑暗空間瞬間瓦解了，當石頭露出泥土，它快樂地在泥漿里翻滾，深吸一口氣。這是千百年來第一口新鮮自由的空氣，真是暢快淋漓，它心里充滿著歡愉。

沿著命運的河流，他滾進了一條溪。清清溪流從山間流出，柔柔流水在身邊流淌。光明清澈籠罩著小小的天地，每一樣事物都讓他好奇。石頭看著身邊沒有棱角的石子，有些恐慌，不知所措。

他問魚：“這是哪里？你們幸福么？”低沉的嗓音掀起一陣波瀾。魚兒輕輕搖擺著尾巴，順著水流扭動著身子，拍打著溪水流淌的節奏，用悅耳的聲音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是哪里，我生來如此。我們當然幸福，看著鳥兒劃過天空，聽著小溪美妙的音樂。”

日子很慢，慢到足夠溪水把石頭尖尖的棱角磨鈍了，他發現自己開始變得光滑，變得柔軟。他十分驚恐這個發現。我還是我么？他想。他害怕失去鋒芒，本能地想要反抗，然而溫柔的溪水就像慢性毒藥，撫摸對他來說是折磨，卻也會讓他上癮，會讓他沉迷。他越來越像身邊的石頭了。

他累了，很累，想睡覺。水對他說：“在我的懷里入眠吧，請讓我洗凈你的內心。”石頭笑了，如果能的話，那就讓你溫柔地洗滌我的內心吧。

慢慢地，在溪水的撫摸下，他越來越小，漸漸消失，石頭變成了溪水的一部分，只是更冰一些，冷一些，更像一塊南極企鵝腳下的冰。他和流水一起沖刷下來，向前流淌。

他看到樹木追逐太陽，花朵擺弄身姿，鳥兒扇動翅膀，他聽到風雨下落是自然的音樂，雷電肆虐天空是生命肌膚的紋路。

終于有一天，他跳進了大海，他有些分不清到底他是誰，誰是他了。他再也不覺得魚特別了，海里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魚，這讓他又回憶起溪水里的魚，想起她跳舞的樣子，他覺得有些難過。

他在浪頭跳舞，與海鳥纏綿，融于巨浪之中，橫掃人類的船只。他成了浪，最猛的浪。

一只白鳥飛過，他與白鳥對話：“飛翔是什么感覺？是不是我沖上天空，刮起風暴的感覺？”白鳥拍著翅膀：“不，是空氣在身邊流動，劃過我輕盈的身體。風讓我更接近天堂，光讓我有了溫度。”

浪安靜了，在一望無際的海上打著漩渦靜靜地思考。他不再奔騰，覺得白鳥比他更自由。他很不開心，偷偷藏在海底深處。

海枯石爛，歲月流轉。浪蒸發成了云，在天空中飄啊飄，看著地上演繹的一出出悲喜劇。他雖然看著自由，卻只能跟著風旅行，不能控制自己。

后來他遇到了另一朵云，一團團濃密的白色卷在一起。他們相撞，卻化作淚灑下。他親吻枝葉，留在綠葉身邊。葉的任務是吸收太陽的能量，無暇顧及這個從天空落下的小東西。于是他順著樹流下，想鉆入地里，看看他最初的家。可當他一進入地下，突然感覺身子一輕，好像失去了靈魂，好像丟失了魂魄。根，吸走了他的水。這是他的命，他唯一的水，石頭的心藏在那里，溪流的心藏在那里，冰的心藏在那里，浪花的心也藏在那里……那是他最柔軟最純凈的地方。

純凈消失了，黑暗卻未被樹吸收。

沒有了水，沒有了重量，他成了往日最想成為的東西——風。肆虐天地的狂風，帶著石的堅，浪的勢，冰的冷。狂風吹倒了樹，他卷走了葉子，光禿的樹干像沿街乞討衣不蔽體的乞丐，他沒有在中間找到他想找到的東西。

他肆虐，他狂舞，他囂張。

風在天地中自由，幫鳥飛翔天空，尤其對白色的鳥情有獨鐘。

風吹啊吹，忘記了自己曾經是石頭。他成了虛無，遍布空間，靜靜等待重逢自己失去的心。

他是石，成了風、天地、自然，成了宇宙。他是你，是我，是轉瞬，也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