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階
“腦化手”與“手化腦”
□ 逄春階

黎 青/圖
春節期間,跟剛過10歲的小侄女交流,長大想干啥?答得很干脆,上“星光大道”,當大明星。我問:“當明星有什么好?”侄女說:“能掙大錢。”話音未落,弟媳婦說:“大明星你先將廚房里的芋頭刮一刮吧?!敝杜畵u頭說:“我的手是刮芋頭的嗎?是練琴的?!蔽倚π?,說:“未來的明星不能干粗活啊,對吧?”侄女臉紅了。侄女童言無忌,透出的是一種風氣。要當明星,不當觀眾;要當主角,不當配角;要賺大錢,不想流汗;要吃香嘗鮮,不想下廚房;要動口,不動手。
試看建筑工地上的瓦工、木工、電工、水工,大多是老者,他們粗糙的大手,一點一點累積著高樓大廈;到工廠的車間里去,看到熟練的鉗工、車工、銑工、刨工,也大都是60后、70后,很少有80后、90后。他們粗糙的手,讓人間多了一些精美器具。還有一些老者,他們是大街上清掃垃圾的清潔工,站在路口的協警……但這個沉默的群體,在電視選秀節目上看不到,在媒體主頁上看不到,他們不符合“要求”,他們的手臟,不美,不雅。
影視劇中流行的是不沾泥土、干凈純粹的帥哥靚妹,養尊處優,不食人間煙火。而現在的年輕人,則從影視劇里尋找自己的路徑,夢想著一夜成名。可現實是這個樣子嗎?
社會風氣,造就了一雙雙好閑之“手”,渴望不勞而獲,或少勞而獲,手的功能弱化為僅僅能按鍵,僅僅能刷卡,僅僅能指點著別人為你做什么。
我一直以為,學校取消體力勞動課,是大失誤。記得我過去上學,都有勞動課,甭說下地勞動了,單說冬天自己生爐子、封窗子,就很有趣味,不知不覺間培養起良好的勞動習慣。而現在的學校,就是一門心思在學文化課。學生在家里,全家人圍著,手是多余的;在學校里,就是埋頭學習,手也是多余的。條件越來越好,動手能力卻越來越弱。
看看國外,孩子都有動手能力的訓練。農場主的孩子要分擔家里的割草、粉刷房屋、簡單木工修理等活計。此外,還要外出干體力活,如夏天替人推割草機,秋天幫人掃落葉,冬天幫人鏟雪等。在德國,從小就培養孩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家長從不包辦代替。法律還規定,孩子到了14歲就要在家里承擔一些義務,比如要替全家擦皮鞋等。在日本,全家人外出旅行,不論多么小的孩子,都要背一個小背包。要問為什么?父母說:“這是他們自己的東西,應該自己背?!鄙蠈W以后,許多學生要利用課余時間在外邊參加勞動掙錢等等。
我們骨子里有個鄙視體力勞動的“活思想”。耳熟能詳的是孟子的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逼鋵?,孟子的論斷是講的社會分工問題,傳播者將“勞心”與“勞力”對立起來,成為勞心者貴,勞力者賤。這樣的思維定式,一直流傳到今天。比如,有的教師會對調皮的學生說:“你再不聽話,今天就罰你打掃教室?!边@類話,不是無形中暗示學生勞動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嗎?再比如,有的家長教育孩子,你不好好學,就去掃垃圾。潛意識里,就是掃垃圾是低人一等的,讓人瞧不起的。
其實,清初有個著名思想家顏元很了不起,他反傳統,既看輕辭章,又不滿考據,還創立了一個新的顏學學派,精髓在動、在實、在習、在用。他特別強調“習”字,所居名曰“習齋”。后世學者因稱顏元為“習齋先生”。顏元所謂的“習”,絕非溫習書本之謂,乃是說凡學一件事都要躬身實踐,而不是坐而論道,誠如其言“君子之處世也,甘惡衣粗食,甘艱苦勞動,斯可以無失矣”。
強調腦體并用的是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他說:“腦與手沒有力量,因血脈不相連通。我下了兩帖藥,叫它們的血脈連通起來。第一帖藥名叫‘腦化手’,使人人都有腦筋變化過的手。還有一帖藥是給無產階級的農民和工人吃的,藥的名字叫‘手化腦’,就是一面用手,一面要有思想。”“要使手腦聯盟:教用腦的人用手,教用手的人用腦,教一切人都把雙手和腦拿出來用。人生兩個寶,雙手與大腦。用腦不用手,快要被打倒。用手不用腦,飯也吃不飽。手腦都會用,才算是開天辟地的大好佬?!?/p>
美國作家梭羅,在哈佛大學修讀修辭學、經典文學、哲學、科學和數學,可謂名副其實的勞心者,但他做了個兩年又兩個月的試驗,移居到瓦爾登湖畔的次生林里,靠自己的雙手生活。先是親手建造了一個小木屋,后用自己的雙手取得日常所需,充分開掘手、腳、眼、耳、鼻的能量,喚醒已經日漸麻木的功能。最后寫出了名篇《瓦爾登湖》。這本書是一個腦力勞動者通過體力勞動找回人的尊嚴的記錄。
其實,比梭羅更了不起的是我們中國的作家柳青,他下鄉時已經是著名大作家,起先做縣委副書記,后來干脆辭去職務,完全過上了普通農民的生活,在長安縣皇甫村一蹲就是14年,村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他是個大作家。14年里,柳青除去創作《創業史》外,還寫作了一些關于耕蓄飼養的經驗總結與發展農業生產的建議文章,如《耕蓄飼養管理三字經》《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營方針》等。柳青可謂勞力與勞心結合、腦與手結合的典范。
一代名臣曾國藩,治家有方,非常強調勞動,曾立下“習勞則神欽”的遺囑。咸豐六年十月初二這一天,曾國藩給新婚的大兒子紀澤寫了一封信,信中對兒子說:“新婦初來,宜教之入廚作羹,勤于紡織,不要因其為富貴子女,不事操作。”他特別叮嚀:“三姑一嫂,每年做鞋一雙寄來,各表孝敬之忱,各爭針黹之工。所織之布,做成衣襪寄來,余因得察閨門以內之勤惰也?!毙胖袑ν磔叺囊螅芍^具體。我的理解是,不是曾國藩缺鞋襪,而是要讓晚輩有勞動習慣。體力勞動,因其辛苦,則有著道德意義。它不僅能使人“正心 ”“修身”,驅除邪念,還能使人勤勞,克服怠惰、疲沓。
記得2015年3月,我到焦裕祿故鄉博山區去采訪,博山區一直倡導機關干部星期六義務勞動,比如擦欄桿、掃垃圾等。區委書記說:“我們不是刻意要干部干多少體力活,是要他們在勞動中體會群眾疾苦。我們要銘記焦裕祿的話:‘新干部不參加勞動,就不能明確樹立群眾觀點;老干部長期不勞動,思想就要起變化,要變顏色?!蔽矣X得,博山區的做法很值得效仿,如果長期不參加體力勞動,就忘記了勞動的辛苦,自然就忘記了群眾的疾苦。
體力勞動還有益于身體健康呢。我曾采訪過著名作家王蒙先生,他親口講,小時候有失眠癥,可是被打成“右派”發配新疆以后,干體力活,能吃能睡,失眠癥不治自愈。王蒙說,打成“右派”,本來就有憂,如果再陷在腦力勞動中,東琢磨西琢磨,越琢磨越憂愁,干脆什么也不想,就是干活,出大力流大汗,憂愁就隨著汗水滲出來。端賴“腦化手”之功。
參加體力勞動,本人也有體驗。去年深秋,每天懶洋洋的,厭食,睡眠也不好。內兄邀請我回老家,恰趕上出大姜,天一露明,就到地里,先是用鏟子把大姜的苗子剜松動了,然后再彎腰拔,最后再用刀子將大姜和姜苗子切割。一天下來,汗出如漿,腰酸背痛,但食欲大增,感覺連咸菜都好吃。當天晚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內兄又督促著下地,來到地里,將鞋子脫去,赤腳站在濕乎乎的泥土上,開始剜、拔、削,又是一天,又是腰酸背痛,但吃得好,睡得香。是體力勞動,解我之“憂”?!澳X化手”也!
陶行知先生的話,都是大白話,但是他的話不僅有味道,而且有用處,仔細體味,我們將有個更少缺陷的人生。
(作者為《大眾日報》高級記者、山東省首批簽約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