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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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個“DIY”丙申新年
□ 逄春階

黎 青/圖
乙未年遠去,丙申年來臨。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上了點年紀的人,都在感嘆,不愁吃不愁穿的,年味卻淡了,像周末的雙休,像左手握右手,越來越沒了感覺。何以如此?年沒變,是人變了。
春節,也就是我們說的“年”,是農耕文明的產物。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年者,取禾一孰(熟)也?!蔽覀兊南容?,一年四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終于到了年終,慢慢熬,慢慢盼,到了除夕,則是慢慢品。而現在進入了信息化時代,人們圖快捷、圖免費、圖省事,沒有了過年的耐心。遠的不說,以我本人“60后”的經歷,過去盼年,是盼著吃頓水餃,穿身新衣服?,F在,只要想吃水餃,可以天天吃;只要想穿新衣服,可以天天換。如此說來,我們其實天天在過年。天天過的生活,有什么稀罕的?稀缺的才稀罕。年可不就成了尋常的日子?
竊以為,現在的年,沒了味道,還有個重要原因被大家忽視了,那就是過去的年是跟手有關的,都是經手的,親力親為的,是手工年、工藝年,是神秘的儀式之年。
業師陳炳熙先生曾有民俗小文說:“舊歷年節氣氛,實自臘八開始。此時朔風獵獵,吹遍城廂(近城曰‘廂’),天寒地凍,檐冰盈尺。臘八時在三九,正當嚴寒頂峰,故濰城舊有‘臘七臘八,凍殺叫花’的俗諺。然而這又是一個傳統的佳節。因為這天能喝到美味的臘八粥,又從此一天天接近新年?!迸D八粥,是手工的,講究的人家用糯米,一般的人家用黃米,配以山棗、栗子、花生、白果等象征吉祥的八樣東西,熬成的粥。那是手工的,一點點地熬。而現在呢,八寶粥,現成的,超市里就有賣。還用得著費那么多勁嗎?
八寶粥不講究了,水餃呢,現在也是現成的,買來下鍋。過去呢,是手工的,要剁餡子、要餳面、搟、包、煮,一家人圍著包水餃,為圖個吉利,還要在水餃里包上糖塊或者小硬幣,誰在大年夜里吃到糖塊或小硬幣,就高興得不得了。
蒸餑餑,做面魚,也是幾家人一起。酵母,俗稱老面,一家一家傳遞。忙年蒸餑餑是個熱鬧日子,力氣大的揉面,力氣小的團個,大閨女、小媳婦,東一句,西一句,拉著家常,說著笑話,每個人都成了巧手。經手的面都如有了生命一般,一點點變幻著,做好的餑餑、面魚兒都排到了高粱秸穿起的蓋墊上,著實可人。灶前早有了人等著,下鍋蒸,熱氣騰騰,灶房里彌漫著餑餑的香味?,F在呢,膠東大餑餑、濰縣大饅頭等成品,都整箱整箱地熱賣。
過年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慶典。為了過好年,須置辦多種吃用物品,而置辦,都是親手的,俗稱“辦年”。不像現在,需用的物品網購到家。“辦年”的過程,累一點,但是享受。當然,親手的還有大掃除,用自己的手,讓自己的小家窗明幾凈。現在呢,有家政。不用動手了,只剩下啜著淡茶袖手旁觀了。
過年貼春聯,也是遍及全國的傳統風俗。它的前身即桃符。開始時只在桃木板上寫神荼、郁壘二神的名字,以驅邪祟,后來才發展到在上面書寫聯語。王安石詩《元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就是指此?!端问贰な袷兰摇酚涊d:“孟昶命學士為題桃符,以其非工,自命筆題云: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這就是最早的春聯。
我的老家安丘景芝,明代學者顧炎武在其所著《天下郡國利病書》中曾稱景芝為齊魯三大古鎮之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之前,景芝鎮村民每年手寫的春聯在諸城、安丘、高密三地中都首屈一指,而如今正在消失。農家貼的多是集市上買的印刷春聯或銀行、保險公司等單位贈送的植入廣告的印刷春聯。
印刷好的春聯,怎么也覺得不如手寫的感覺好。原來出門拜年,見有好的對聯都琢磨半天,互相比著誰寫得好。聞著的是墨香,而現在則聞不到了。
去年春節回家,我的一位兄長說:“現在的春聯,內容全是財和寶,什么‘九州進寶、八方來財’‘好運隨春到,財運步步高’等等,不是說這些對聯內容不好,而是說應該有點詩意。比如,多年前我見過這樣一副對聯,至今不忘:‘春色常隨梅色至,節聲愛伴雪聲來?!嘤袀€性,我想找人寫,可是又怕麻煩別人?!?/p>
我曾采訪過全國楹聯學會副會長、山東省楹聯藝術家協會主席高寶慶,談到手寫春聯的消失,他感到很遺憾:“手寫楹聯少,一是印刷技術提高了,原來對聯紙是單色印刷機印刷,現在到了四色印刷,有燙金的、有鐳射的,印上去的字特別好看,高密市夏莊鎮東里、西里兩村每年就印7000多噸紙;二是寫春聯的人少了,原來每個村都有一些老先生字寫得好,現在這些老先生大多過世了,而年輕人又不會拿毛筆了。印刷的春聯,有兩個問題:一是內容陳舊,幾年一貫制;二是所編楹聯不規則,不講究平仄、對仗,也就是不懂楹律。春聯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有悠久的歷史。明清兩代尤為興盛,發展到今天已有1000多年了。這么好的藝術形式,就此消失,確實太可惜了?!?/p>
寫春聯,是一種工藝。老濰縣有位叫裴星川的才子寫過一本《竹枝詞》,其中有一首是:“圍爐磨墨寫春聯,丹紙灑金色最鮮。偏與詩人添逸興,新詞獨撰費精研?!睂懗隽四觋P將近、握管潑墨的雅興。猶記得30多年前,一進臘月,我的本家二伯,就在生產隊里支起桌子,為社員們寫春聯。窗外雪花飛飄,室內墨香盈鼻,爐上燎壺吱吱響著。我當時負責牽紙,二伯寫幾個字,我就往下牽一牽。我牽紙的工夫,他會端起茶杯抿一口,端詳著自己的字。如今,二伯作古多年,而生產隊的辦公室也早已蕩然無存了。二伯當時就講,他的上一輩寫春聯更講究,都精通音律,嚴守平仄,辭采精致,而自己只是粗通文墨罷了。他說:“要靠你們小一輩了。”讓二伯失望的是,我這小一輩,竟然連毛筆都拿不起了。
年俗,往往與古代的神話及宗教迷信有關,相沿日久,就形成一種習俗。舊時的大年除夕之夜,傳說為諸神下界之時。面對諸神,守歲的人們是需要噤聲的。在凜冽的寒夜,閃爍著燭光,大家一起分享神秘的辭舊迎新之樂。《紅樓夢》第53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提到除夕神秘的祭祀,宗祠內“香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薄澳峭砀魈幏鹛迷钔跚胺傧闵瞎醴蛉苏吭簝仍O著天地紙馬香供?!边^去的年俗,很明顯有一種儀式感,而儀式感傳遞出的就是神秘色彩。神秘色彩就給人以刺激,讓思緒飛出世俗,飛到一個遙遠的境界,未嘗不是一種別致的體驗。
富有儀式感的還有拜年。在我們老家,過去晚輩都要給長輩磕頭,這是一種禮,尊老之禮。時評家戴志勇說過,中國長期被稱為禮儀之邦,禮之所以能成為社會的基本規則,其一是由于它植根于社會生活的自然分寸,其二是由于它有一套儀式,通過周身的熏陶練習,來一次活生生的感知和認同。而儀式,也就是親力親為,有手工的味道。
我們迎接新年,可不可以有意識地來個“DIY”迎年呢?DIY源于英文DoItYourself(自己動手做)。讓我們行動起來,對春聯,自己撰、寫、貼,對水餃,自己搟、包、煮,對房間,自己擦、抹、收拾,對年夜飯,自己炸、炒、烹、拌。
自己動手,是累點,但大家一起動手,一年不就一次嗎?如果手老不動,就退化了,就被“年”忘了。
(作者為《大眾日報》高級記者、山東省首批簽約文藝評論家)